第一章 我死了

贺亭有很多天花乱坠的“名字”。

获得救世命之前,阿娘叫他婷婷。……他不喜欢。

他们想要一个健康的孩子,一个天资卓绝,能帮玄离坐稳第一大宗位置的孩子。

可他不是。

他不是阿娘喜欢的女孩儿,甚至不是一个健康的孩子,他天资平庸,天生白瞳,注定没有出人头地的时候。所以他认定了什么孙悟空啊等民间神话故事一律作假,算不得真,猴子便是算得有缺陷的,如何能成为叱咤风云的齐天大圣?

即使与人出去听戏也会挑剔几句。父亲估计只有在用戒尺打他的时候才会正眼看他,其余人就更不必说了,私下里已经自觉地把“少宗主”换成了“脓包”“废物”“怪虫”等一系列不定期更新的优雅词汇。

而贺亭则表现不在意。他可以厚着脸皮指责他们课业懈怠,虽然他自己也不好;他可以说他们职日偷懒,因为他本来就是个“睁眼瞎”,而且每天活得像条狗一样,那不如就做只可向人狂吠的恶犬好了。

可获得了救世命之后,贺亭发现他连只狗都比不上。

就算是逗狗玩,也会先抛出一个肉骨头,而他呢?

他原以为自己的父母已经是天下最无耻的人了,自己天资平庸,无法保住所谓的“名誉”,反倒让自己的孩子去赌命。

“这么小进镜宫,成功几率太小了吧?”

“愚蠢!镜宫的伤力依杀气而判,长大以后去几率才低。

“可他太小了,他什么都不懂,又那么蠢笨,天资根骨均为下层,你怎么确定仙帝会帮他?

“进去的人岁数皆在他之上都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像他这么小的恐怕还是头一个,如今只能盼着仙帝对这个废物有一点怜惘之心,否则再无他路!你怀的时候喝下那花大价钱的药,这时候就要派上用场了!”

这时贺亭才知道,原来他并不是天生白瞳,怪不得连哭都只能哭出血泪。他紧闭着眼睛下奔着从窗户下跑走,一直跑到济月台的台阶上。

明明已近早春,台阶上却还铺着令人窒息的厚雪,压迫在冰冷的石阶上,不急不缓地吞噬着晚冬最后的温暖,褪去细软的它已变得大半坚硬,贺亭还没上到一半就摔倒了,一连滑下七八阶台阶。他匍匐在冰冷的石阶上再无力起身,任血泪横流。

淡红色的泪珠逐渐被大笔描红,浓蕴的深色玉珠颗颗滑落,溅入雪中竟可笑的晕染出极有层次感的纹路,讽刺般的像极了亭台楼阁,天阙淡云。

贺亭趴了很久,由着自己无声地哭泣,直到很久才明白一个惊喜的好处,脸上绽开了花,兀自笑了起来。他边开心地微笑着,边挖出一块冰碴子似的雪在脸上揉搓,擦到脸颊灼疼,血斑散尽。他看不见台阶上哪处有雪,便模糊地从石阶上掏起一块雪,大口大口地咽下直至吃完了这一阶全部的雪。

已经近似冰碴的雪划破了贺亭的喉咙,原本无味的也带了些腥甜,而贺亭如痴如醉地嚼着,带着幸福与满足。

好事,这绝对是好事啊!贺亭想。不论死生,他也不枉这十年了。

死了,他们恶贯满盈,来世定不会再做他的父母;活着,他就不会再是从前那个万人讥讽的废物了,他想去!他一定要去!

贺亭为自己想通了这件事而沾沾自喜,当他从济月台的台阶上下去的时候,眼中无泪,衣上无血,唯有心脏似乎已经被血,泪,雪之类的东西包裹,隐隐作痛的坚持跳动,却不似从前那般鲜活。

他在母亲有意无意的询问下欣然接受了提议,在大家惊异的目光中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凡,像个英雄。

也许英雄只些抬抬手就能获得的赞誉与惊叹,像贺亭这般的普通人只能用生命来换取。

在他出发的时候,连平日里最会讥讽他,甚至绊摔了他好几次的师兄也带着崇敬的眼神,为他献上了一把匕首,与他情深意重的告别,向他行礼。

直至贺亭的身上被风刃割得体无完肤,倒在地上痛的抽搐时,还越来越来开心,笑得几近嘶吼。

眼帘将闭之时,忽然被一只手拎起。

身上伤口的牵扯使贺亭痛的清醒过来,他可以感觉得到温热的气体轻轻抚在深深的伤痕上,治愈了一些伤口,减轻了他的痛苦。

“你……别睡。”贺亭几乎可以想像出男人皱眉的样子,不过无力回答的他马上昏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一直在恍惚的睡梦中度过,仿佛要在滚水中溺死般,但始终有一股清凉围绕在他身边,将炙热隔开,源源不断地保卫着他,直至他清醒。

他一醒来就感觉身上暖洋洋的,特别是身后,有毛茸茸的东西蹭着他,随着呼吸起伏。

贺亭轻轻用手摸索着,在他怀里摸清了它的形状。是只狗。贺亭想。

这时手上毛茸茸的脑袋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光滑的人脸。是只狗精。贺亭想。

“我不是狗精。”男人应着贺亭的想法说道,“怕你死掉。”

贺亭一惊,将手拿开了,听到了这一声关切的问候,即使说出它的人语气是那样僵硬,机械,他还是哭了,埋在他怀里失声痛哭。

其实,他也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呀。

他养了贺亭五年,虽明面上没有提出,但贺亭心里已经把他认做了父亲。贺亭不知道他是哪一族的,只知道他叫夜千重,关在镜宫内很久了,对人类并不了解,甚至以为他们都叫“啊”“哦”“喂”之类的名字。

所以贺亭有的第二种名字就叫“呵”。

其实事情是这样的——

“你叫什么名字?”

“贺……”

“好,呵。”

“……”

从后,贺亭曾经无数次想表达他其实不叫呵。

“其实我叫贺……”

“知道了,把花拿过来。”

“你要用花煮汤吗?!”

“你不吃吗?”

“……”

事实证明这个男人一点生活自理的能力都没有,几次做饭差点把贺亭送上西天。

最后在贺亭第十次拉肚子的时候,夜千重去踹了镜宫主殿的大镜子,有几个着月白色铠甲的人送来了吃食。他很有本事,最后竟还说服了天帝微生胧收贺亭做弟子。

一晃六年,微生胧决定放贺亭出去历练,扶危济困,临走前,贺亭又来到了夜千重所居住的镜宫偏殿。不如说那更像一个大花园,是镜宫里唯一富有生命的地方,有淙淙小溪,也有许多贺亭不知其名的美丽花卉在悄然开放。

他坐在那青石上,手里一直在用毛发做着衣服,旁边架了一口锅,煮着花汤,一如往年。

“你来了?”他悄然化形成了一匹巨狼,足有半个花园那么大,他走进屋内温顺地趴着,却好似哪个小孩子最珍贵的玩伴。

“毛不够织了,帮我剪一些吧。”

五年里,是他搀着贺亭摸索过了镜宫的每一角、每一落,每一朵花卉的形状,每一淙溪水的纹路,贺亭轻车熟路地拿起剪刀,为他修理毛发。

"我要走了。"

贺亭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他,离开这里,回到那个冰冷的地方去,但贺亭想带他一起走。

“.....嗯。”他轻轻地回答了。

"你愿意,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贺亭很紧张,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他太想把这束光贴身带着了,至少可以暖暖他的心。

但是他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夜千重说他要在这里等一个东西,不过同意了贺亭有空来看看他,顺便让贺亭出去的时候看一看,是否有人要说什么与他。

所以贺亭出去了。他在镜宫门口立了足足两天,但根本没有人敢幸近这里,更别提与夜千重有什么话要说,但在第三天,宗门派来打扫的弟子到了,一声惊呼引来了其他同门,几番交涉之后确认了他是去离宗少宗主,是获得了天赐救世命的天帝亲传弟子,于是喜上眉梢,万分殷勤地为他布置了回宗仪程。

仪程?可笑至极。从前进出山门都要畏头畏脚,确认四下无人才敢慌忙跑过的小废物,如今镀了层有几分颜色的外衣,便是回去也配得上浩大的仪程?

不过他还是笑着去看他们准备好了完美无缺的仪仗,最后轻飘飘地对栎驰宗宗主那个老不死的说:"否。因为你长得太丑了。"

这是他从挑剔中尝到好处的开始,也是天下开始传贺亭的第三种名字--"牙签君"的开始。时间长了,常常听别人在背后说自己是牙签君,他都快不记得自己叫渡昀君了。

不过想想,被一个瞎子评判美丑,栎驰宗主肯定要气死了---传闻标驰主修音灵,宗门弟子个个长得如花似玉,玉树临风,可这跟贺亭有什么关系?他可是个天生白瞳的睁眼瞎.。

他自己御剑回了玄离,听见有人唤他的名,他转过头去,只觉得这声音陌生又熟悉,甜腻又恶心,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答的,只听清铃滴水般的声音中夹杂着喜悦与激动在耳畔响起:"阿爹,阿娘,我可想你们了。"

真是恶心,贺亭在心中唾弃自己。

对面的人却丝毫没有察觉出贺亭的心理变化,面对贺亭这样的态度惊异而又开心:"好儿子,爹娘就知道你行的。你可别怨爹娘,爹娘就是看你从小天赋异禀、心坚神定,这才让你去一试,结果怎么招?果真成了!"

贺亭还是微笑着,仿佛认同着他们的观点,没有打破攻"父慈子孝""家庭和睦"的美妙氛围,对面的人倒如同打了鸡血,眉飞色舞地继续讲。

"其实自从把你送去镜宫之后,我和你娘寝食难安.....对了,好儿子,这是你的妹妹,今年五岁了。"

五年,可不就是把他送进镜宫的那一年嘛,寝食难安?狗屁,全都是狗屁!!

似乎是知道他看不见,谁把贺云抱了起来,递出一只手给贺亭。

小手肉嘟嘟的,指节不是那么分明,不过带着一股淡淡的奶香味,想来应当长得相当可爱,贺亭轻轻地握着她的手,心中却不是恨她,而是默默下定决心,好好教她,莫要让她长大以后成为一样狼心狗肺的东西。即使当他这样小的时候,也有这样肉嘟嘟的小手的时候,接的不是果茶奶棒,而是戒尺藤条。

如此一来,贺亭的父母自是喜出望外,心花怒放,当即答应了贺亭想亲自教导的想法,还胆大包天,不知好歹地说要去镜宫叩谢天帝。

贺亭拦住了他们,以师尊喜静为由。镜宫是他记忆中唯一圣洁的地方,岂容污移沾染?

他接过了幼妹,顺着回忆,一步一步走上去。

想到这里的贺亭抽搐了一下嘴角,似乎想像平常一样绽放出一个在他人看来极其温柔,而在自己看来极其讽刺的微笑,可是一动,就有鲜血源源不断的涌上来。

就在刚才,他自刎了。

师尊送给他的佩剑若羁果真不为凡物,只是轻轻一割,脖子便断了大半,只剩下后颈的少许皮肉牵扯着没让头掉下来。如果不是把他抱在怀里的这个男人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灵流,恐怕他此时早已消散,根本来不及回忆那么多东西。

贺亭一生爱美,可却要以这样污秽的方式死去,还死得这般丑陋,真是可笑。

贺亭记得他在镜宫里,他甚至想像得出自己衣袂胜雪,翩然若蝶,浸润在血泊里的样子。

他很想笑,大笑,笑得几近嘶吼,歇斯底里。如果这样,夜千重会出来看看他吗?就跟他当年初进镜宫一样,问他怎么了,告诉他别睡。他...就在十五步外的偏殿里啊。

可他整个脖子都快完全断了,又如何发得出声?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耳畔边似乎真的有人用着哭腔,恐惧地带着几近恳求的语气求他别死,让他别睡。

这是第一次有人求他。

获得救世命之前,只能是他去求人;获得救世命之后,似乎他为他们做事都是理所应当的,从来不会有人去求他,而是要求他做完所有的事。即使有得必有失,也全然不关他们的事,毕竟得的是他们,失的是贺亭。

有时候是一些灵力,有时候是一道伤口,有时候是一个权位。想到这里的贺亭居然感到非常欣慰,至少他的命是为自己付出的。

贺亭也想别睡,可是他太累了,那人扶着他的脖子将他抱起,手中灵仍源源不断,他不知他要将自己带到哪儿去。不过在路上,他就沉沉地睡去了。细密的睫毛盖下,仿若白绸覆体,沉身入棺,他再也不会醒来了。

有雪吗?不要血,只要雪……我还想再品一次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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