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小年之夜

腊月二十三,小年,晚。

月半星稀,冷,微风无雪。

小年节又称灶王节。民间流传着“过了腊八就是年”这般说法,也有人将小年视作过年的开端。山阴县里,家家户户都备上丰盛的食物,将酒肉、糖饼、茶果等供在灶台旁,贴上灶王爷的画像,祈祷着老天爷来年的赐福。一些富庶人家甚至还准备了上好的草料,去供奉灶王爷乘坐的骏马。

家人们欢聚一堂,围着暖得让人生出倦意的炉火,聊着些闲话,其乐融融,一副万家灯火天伦乐的景象。

陈家的宅院。

门口贴着新写的春联,上联是刘福升写的“九重春色新承泽”,陈君朋书的下联“一郭秋官旧读书”。

院内,小红听到了开门的声音,从窝中钻了出来看看动静。它看到翠儿提着几包零食,大包的糖炒栗子,小包的椒盐瓜子,另有一包不大不小的蜜饯干果——都是宅中几位女子顶爱吃的。小红看没有它的份,便飞也似地钻了回去,外面太冷了,只片刻的功夫,就冻得它扣扣索索的。

偏厅中,陈君朋和刘福升已是三杯五盏下肚,酒意正浓,兴致盎然地高谈阔论着。陈君朋已有几分醉意,正滔滔不绝地说着,顾不上打理散乱的襟帽。刘福升醺醺然的,双目迷离。

后堂,章式正和刘福升的夫人苏氏饮着淡茶,杏儿摆置着翠儿刚买回来的茶果点心。苏氏笑着说翠儿杏儿两个丫头年纪也不小了,该留留心帮着寻婆家了,直惹得二人羞得满脸通红。

陈轩宇的卧房里,他正和刘安下着象棋。刘安一步不慎,处处受制,此刻已是腹背受敌,垂死挣扎着。陈轩宇先跳马,再平车,已成围剿之势。刘安的老帅没有仕佐相辅,四面楚歌,再无没有抵抗之力,只得弃子认输……

入夜。

刘安已沉沉睡去,轻轻打着鼾。陈轩宇打了第七个还是第八个哈欠,揉了揉眼,再揉了揉酸麻的手臂,继续练着“拔刀式”。

后堂,翠儿杏儿早就回房了,苏氏也已歇息了。灯还燃着,章式在灯下为儿子缝补着衣裳。慈母手中的线,像是对孩子的爱,长得永远都缝不完。

偏厅,陈君朋和刘福升已醉得人事不省,伏在案头,鼾声如雷,此起彼伏。桌上杯盘狼藉,还有一桶酒并未揭开封泥,那是备给今晚没来赴宴的好友的。

院中,小红无精打采地看向宅门,低低吠叫了一声。它很是奇怪,今晚这么热闹,但是这几月来和它混得很熟,时不时地会给它带上一只野鸡或是一条獐腿的,那个右手缺了两根手指的落拓中年,为何却没有来。

里许之外,有户人家,整晚都是冷冷清清的。

屋中陈设简陋,桌上的残灯冷得如同一丁冬日里受了寒难以发芽的豆子,微微闪动着的火光倦得只能再撑个一时半刻,衬得几碟冷菜和一壶凉酒更显凄清。灶台边上没有灶王爷的画像,也没有供奉的食物,连柴火和炊具上都蒙了厚厚一层灰,也不知闲置了多久。

没有欢声笑语,只有一人倚在窗边,从日落,到夜深。

他是吴盛。

他还拿着喝到见底的酒葫芦,望着窗外的冷月。

“又快过了一年了……这小城,没有什么是非,更没有仇恨。你在就好了……你在,哪里不一样呢?没有你,哪里又不一样呢?”他环顾徒是四壁的简陋居所,这是居所,不是,家。他笑得苦涩而温柔,“你会喜欢这地方,也会喜欢那个臭小子……若我们有孩子,年纪和他差不多吧,会不会也像他那么顽皮……”

他在缅怀,倾诉。想着逝去的伊人,想着犹在的盟誓,冷月夜中湿了眼眶。朦胧的泪眼中,他仿佛看到了那梦中无数次相会的身影,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身出尘的长裙,长袖飘摇,玉臂欺霜胜雪,纤手白玉无瑕,在月色下翩翩起舞,髣髣髴髴,是真?是幻?他喃喃地唤着,轻轻伸出颤抖的手,却不敢触碰那似是近在咫尺又似远在天边的容颜。

屋外冷清的街道上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吴盛听出来人身怀武功,吹灭了灯,伏到窗前静静观望。那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毛皮帽子把脸裹得严严实实的,看不清相貌。

吴盛想起前些日子陆言所说,心中想道:“此人莫非是青花会的爪牙?看他身法不足为虑。”吴盛放心不下,悄身翻窗出屋,展开轻功远远跟着,一路向北行去。走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那人和一马脸农夫碰了头,交换了几句切口,互相辨明了身份,继续往北。

矮小男人搓了搓手抱怨道:“这么冷的天,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孽!”

马脸农夫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听说总舵这次派人过来又有新差事。”他叹了口气继续道:“希望别再是什么吃力不讨好的活了。咱们十几个兄弟寻吴盛那混账的踪迹忙活了几个月了,到头来什么都没捞到,怕还免不了责罚。”

二人边走便聊,一路到了桑干河。马脸农夫见到不远处有一星火光闪动,拉了拉那矮胖男人衣袖,快步迎了上去。那马脸农夫喜道:“常大哥,想不到是你来了!”

待那人转过身来,吴盛看清了那人的相貌,眼窄眉低,双颊深陷,看上去一脸病容。吴盛识得此人是青花会的常凡渊,善使齐眉棍,一套“超水棍法”甚是不俗。吴盛暗想道:“此人武功虽说不弱,也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角色。”

常凡渊向二人点头示意。只听马脸农夫略带谄媚地说道:“常大哥可是陷堂主身前的体己人,说话是很有分量的。这次常大哥亲至,定有要事吩咐咱们兄弟。”矮小男人也跟着说了两句奉承话,心中却暗暗腹诽:“若他真是陷堂主身前红人,怎会在这当时来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常凡渊倨傲地点点头开口问道:“可有吴盛的消息?”他见二人面露惭色,也不意外,继续道:“点苍派的琴箫二友也是江湖闻名的高手,都折在吴盛手里。”他冷冰冰地说着,直教那马脸农夫和矮胖商贾心神不宁,脸上堆着一副假惺惺的僵硬笑容,额头见汗。常凡渊继续道:“那吴盛行事本就谨慎狡狯,我猜想他也早已离了山西,怪不得你们做事不利。”

二人舒了一口气。而暗处的吴盛听到这里暗暗发笑:“此时我就在离你们几丈开外,听你们在这大放狗屁。”

马脸农夫附和道:“常大哥说得是啊!这几个月来我们将这山西上上下下找了个遍,也没有吴盛的任何踪迹。可既然这样,常大哥又为何来此呢?”

常凡渊说道:“不仅仅是我,陷堂主也来了。”

那两人听闻都不由惊呼出声,就吴盛也皱起了眉头。青花会分设“诛、绝、陷、戮”四堂,四位堂主皆是江湖中顶尖的高手。只听常凡渊继续说道:“瓦剌使节团赴京觐见皇帝后北归,我负责暗中监视他们,前两天我刚才北境归来,收到陷堂主密信。”

马脸汉子问道:“不知陷堂主此次所为何事?”

“你们两个在山西分舵也有四五年了吧?”常凡渊不答反问道。

“属下已有六年,”马脸农夫答道,指了指那矮胖男人,“张老弟这是第二个年头。”

“说说言啸轩。”常凡渊道。

“是。”马脸农夫恭道,“此人十多年前拜入太行派门下,再之前……”

“就说说近几年的事。”

“这几年他很少现身江湖,有关他的消息并不多。五年前,言啸轩前往江浙,拜访藏剑山庄,又与九华寺智恩大师参禅论道;四年前,他于钱塘江畔同抱瓮老人饮酒对弈;近三年里,他和丐帮孙帮主、南山樵叟、天山三剑、峨眉谢夫子交过手……”

“胜败…没事,继续。”常凡渊本想问几次交手的胜负之数,他刚开口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不必问。

矮小男人稍稍犹豫,开口补充道:“还有一事。前几日大同府大通钱庄的钱老板夜间暴毙,据传是中风而亡,但据探查,是遭人毒手,怀疑是言啸轩所为。”听到这里,常凡渊不易察觉地笑了笑。矮小男人继续道:“言啸轩似与魔教中人有所交往,但属下无能,未能探明。陷堂主要找他?”话音未落,他隐隐瞥见身旁的马年农夫神态惶急地向自己使眼色,可天色太暗,他看得不甚清楚。但他能感觉到,常凡渊显露出杀意,对自己的杀意。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马脸农夫赶忙解释道:“张老弟入会时日尚短,还不太懂规矩,常大哥勿怪。”

“下不为例。祸从口出。”常凡渊冷冷说道。只听他继续道:“陷堂主与言啸轩动了手。”

“既然陷堂主出手了,自然是手到擒来。”马脸农夫附和道。

“陷堂主受伤不轻。”常凡渊叹道。

“属下有些伤药颇…颇为灵验,不知是否用得上?”矮小男人惊惧未消,结结巴巴地说道。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个老旧的木盒。木盒虽旧,却包裹得仔细,可见他对盒中之物甚是珍视。

“有心了。此物想必得来不易,自己好生留着吧。”常凡渊的语气也缓和了不少,顿了顿继续道,“我找你们来,有事要交代。你二人速速联络分舵的弟兄们,密切关注言啸轩的举动,有何消息直接通禀。至于吴盛,不必再留意了。”

“遵命。”那二人行礼答道。

“你还有话要说?”常凡渊见矮小男人欲言又止。

“回大人,没有。”他不知道自己的问题该不该问,他没有问。

“念在你对陷堂主的一片孝心,有话就问吧,只是我不一定会答。”

“多谢大人。”矮小男人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这半年多来,光是山西分舵在吴盛身上都不知耗费了多少精力,为何不再追查他的踪迹了?”

吴盛留起了神。虽说他不会把青花会这些小角色放在心上,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歹落个清静。何况他不愿因他之事牵连到陈轩宇一家。

“买主死了。”常凡渊淡淡答道。

“买主?”

“吴盛的悬赏,或者说他手中的吞日噬月刀是咱们青花会受梁王所托。但数日之前梁王府突发大火,王府中人无一幸存。”常凡渊说道。

“难不成是言啸轩下的手?”“吴盛和梁王有什么过结?”马脸农夫与矮小男人齐问道。

“不是言啸轩。至于梁王与吴盛,”常凡渊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按理说一个是朝廷王爷,一个是江湖武夫,二人不会有什么交集。不过以吴盛那等胆大妄为的性子,说不定是抢了王府的什么奇珍异宝,或是抢了王府的婆娘。”说着三人都笑了起来。常凡渊又交代了几句,率先离开了。马脸农夫与矮胖男人也随着分头离去。

“梁王……”吴盛皱眉沉思着,直至今日他才知晓青花会悬赏自己的缘由,但他直至今日才头一次听闻有这么个王爷,可对方又为何会为一把宝刀许以重金?

吴盛打了个哈欠,不再去想。左右那梁王已然故去,而自己则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他还继续着这平静的生活。

只是这个冬天,江湖不会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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