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节 孤儿吴名

《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书场

第04节 孤儿吴名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山民们的日子单调而又实在,春种秋收,一晃眼,吴名这娃娃便是三岁了。

坝下的稻穗开始佝腰的时节,整个全中国都欢喜了起来——小日本儿投降了。

但环儿丫头却终究没有欢喜起来,因为始终不见自个儿的男人,骑着东洋大马披红挂彩得胜归来。

天刚蒙蒙亮,环儿便拄了拐杖,踱到帽儿崖,蜷了双腿,盘坐在那块大青石上,极目望了山下的大道,直到暮色浓了山路,又拄了拐杖,蹒跚着回到李家大院的偏屋里……日日如是,终不见那日思夜盼的身影儿。

环儿终是有些恍恍惚惚地明白了过来:替子从军?得胜归来?良田数顷?自己咋就这么傻呢,六指太爷轻轻易易地画个饼,自己就轻轻易易地顺了道儿往坑里跳?

环儿的身子本就不咋的,又因着三年的孤衾独枕,相思成疾,再受这愧疚之苦,终于抵不住了,终于不再拄了拐杖到崖头,整日里只窝在被窝里,以泪洗面。

六指太爷倒也不是个凉薄之人,嘘寒问暖,延医下药,便是县城中的老中医,也请得两三个来望闻问切了一番。

但环儿这病,岂是世间凡药可以调治的?挨得十数天,环儿干脆就不再喝那五味杂陈的药汤了,拉了六指太爷的手,一双白眼珠儿死死地盯了六指太爷:老爷啊,看在咱俩偷偷摸摸好过几次的份上,只求老爷不要屈了咱们的名儿……否则,咱名儿若是受得半分委屈,咱便是变作厉鬼,也会伙了咱家汉子……

六指太爷只觉得从心底里泛起一股莫名的寒气,哆哆嗦嗦地把半边屁股捱在床沿边,抖抖索索地伸出手去,把个瘦骨嶙峋的丫头搂在怀里:唉呀唉呀,我的个傻环儿,啥话哩?啥话哩?一日夫妻百日情,再说了,咱们的名儿,老爷我,会屈了他么?

环儿冲着六指太爷惨惨地一笑,两行浊泪顺了脸颊流淌。

可怜环儿就这么走了,丢下平生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狠话儿,追着吴有行到了阴间。

这是1945年的事了。

六指太爷倒也说到做到,并不嫌弃小吴名,只铺排小吴名做些轻松零活儿,洒水扫地啦,取柴生火啦,名义上是李家的小奴,吃穿用度上却一点儿也不亏,与九千八千七千三个儿子差不多少,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特别的优待,就是没有送他入塾,任这小子由着心性儿地野。

世人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吴名说,没有对比就不知道什么叫爱。

读书,这事儿,是天下第一恶毒的事儿。不,那简直就不是回事儿!

自打双坪山李氏人家开宗立祠起,李氏族长就讲究个“耕读传家”。

这个“耕读传家”的“耕”,耕田耙地,春种秋收么,自然不需亲历亲为的。李家良田近千亩,只留下十数亩自种,而且都是家奴们操作,主人是勿需下地的,其余的都放租给了佃户,只待秋后收租便是。圣人有云: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嘛,李家如此操作,既合乎圣人之义,又合乎李家实际。

至于这“耕读传家”的“读”,读书作文,却是比不得“耕”的,下人家奴们是代劳不得,需得李氏子孙亲历亲为。

李家祠堂占地宽广,房屋多有剩余,塾房就设在祠堂的偏房中。

李家的私塾,本来是专供李氏本族子孙入读的。传至李老老太爷,极是开明且仁善,不仅李家子弟可以入塾,就是双坪山异姓人家的子弟,也是可以入塾的,并且,跟李氏子弟一样,所有塾费都是由李老老太爷一手包圆的了,入塾人家勿需交纳任何费用。

这塾师么,是李家聘请的专席,为人极和善。他能不和善么?得罪了入塾的小子,就是变相的得罪了送小子入塾的主家,再深一点思考,就是得罪了自己的饭碗。

这六指太爷,对外人是极好的,心慈面善,但对自己的儿子,却是极为严厉,特别是在儿子读书这事上,又极上心。

李家太爷每晚必做的事有两件,第一件事,便是验收儿子孙子们的课业。生字啦,对课啦,诵文啦,等等等等,如没完成当天课业,轻则免除晚饭,重则罚跪煤碴,再重点呢,就是“黄荆棍子出好人”了。打手掌,打屁股,那是小事,是常事,有时打得儿子满院子乱窜,哭爹喊妈地往自己娘亲怀里躲。这样严惩儿子的事,六指太爷是不避讳外人的,小吴名自然就见得多了,三天两头地见着,三天两头地见着,也就对读书之事起了反感,及至防备之心了,知道这读书,实在是天底下第一难做第一恶毒之事。

那么,六指太爷每晚必做的第二件事是什么呢?不好意思说的,真的不好意思说的。这六指太爷啊,除正房大太太外,还讨了四房小老婆,哦,吴名应当尊称“姨太太”或“小妈”。收拾完儿子后,六指太爷的第二件必做之事,就是钻到其中一个姨太太的屋里,让这个姨太太像儿子被责罚时那样哭爹喊娘地叫喊。当然了,吴名人虽小,但还是听得出来,这姨太太的叫喊,跟少爷们的叫喊还是有区别的:少爷的叫喊痛苦而伤心,姨太太的叫喊呢,则充斥着快乐和愉悦。

平和的日子就如坝原上那条静静的大龙河水,无波无浪,随了每天的日出日落,静悄悄地流淌了去。

五年后,大山里特有的这种平和宁静,被彻夜的枪炮声轰碎。

也不知咋的,八百万美式装备的国军,竟被一群泥腿子追着撵着,从东北撵到平津,从平津撵到淮海,再撵到这偏远荒凉的大西南山旮旯里来了。

傍晚时分,哔哩叭啦,哔哩叭啦,一片的枪声。

双坪山的村民们,都聚在帽儿崖的大青石上,凝神屏气,踮了脚跟,眺望着县城方向。

天明时分,轰隆,轰隆隆,一阵大炮的轰鸣,惊天动地,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轰隆隆的炮声过后,再是各色的枪声,一片声的响,就没住过停。

待得天亮时分,映着半边天的火光渐渐消停,枪声炮声也渐渐消停。

不及中午,两个“探子”窜进李家大院,一边从六指太爷手中接过赏钱,一边夹七夹八地报告消息,虽是凌乱,也有许多浮夸,但大概还是听得明白的。

成都战役,几十万国军一触即溃,本想躲到滇缅边境去,却有一部溃兵迷了路,沿着茶马官道一路狂奔,入得三河县城。这群惊弓之鸟只顾得逃命要紧,辎重粮草丢了个干干净净,加之人困马乏,便打劫起来。

哪知溃兵们散在县城各富户人家,大包小包的抢得正欢,却被共军追了上来,整个地堵在了县城里。

“造孽哟,那些个溃兵,狗日个龟儿子些!”

“惨啊,大半个县城,都化作了灰!”

“王家,惨哩,家里被洗了个空空,大半店铺都烧了个尽,惨哩,惨哩,六年前是三河于家遭了劫,这次,王家,几世的家财都化作了水!”

“最惨的当是那些个妇人女子哩……日他个先人板板,这国军,禽兽哩!”

“后来呢?”六指太爷颤声问道。

后来?嘿嘿,趁着满城的混乱,溃兵发起狠来,拼了命地往外突。哪知这共军行了围三缺一的谋略,把国军诱到小高山上,围了个铁桶般的,再也跑不动了。

那阵仗,没得摆。先是一顿的大炮,轰隆,轰隆隆,炸开来,簸箕大的坑;再接着一阵的机关枪,啾儿……啵……啾儿……啵……瓢泼大雨般的,唉呀呀,我的个亲妈!

“再后来呢?”六指太爷整个身子委顿在了太师椅中。

再后来?嘿嘿,一个冲锋,完啦!完啦!

“咋就完了哩?咋就完了哩?”六指太爷瞪着个铜铃般的眼珠子。

一连数日,天色蒙蒙亮,六指太爷佝偻了脊背,先是围了李家大院围着圈,再是绕了坝原上的水田蹒跚着,踱来踱去。

虽是僻外大山之中,山外的情形,六指太爷却是了然于胸的哩,小三儿就没断过信儿。

八百万精兵的啦,天上飞机地上大炮坦克海里战舰的啦,一式美国制造的啦,咋就……

先东北,再华北,再中原,猖獗之至的小日本儿也没扛过的啦,咋就……

这咋个搞起的嘛?

六指太爷佝偻着,蹒跚着,来来回回地徘徊,时而驻足,抬头看看远处的雪峰,悠悠地叹口气。

变天啦。自己做下的那些个窝蔸事儿,随便拈出个一件两件的,也就够喝一壶的,这些个泥腿子,能饶得了自己?

过不十数天,便有十数个军装出现在了双坪山,散在了双坪保的家家户户。

军装们最后到得李家大院,六指太爷跪了在地,恭恭敬敬地奉上一口小木箱,箱中是李家全部的帐簿、地契、店铺……

太爷算是明白了过来:种什么因,便得什么果。

孤儿吴名,先父乃李家的家奴,先母乃李家的丫环,分得李家的田土若干,浮财若干,房屋若干,一个人过起了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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