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 第一部 《笑笑书场》
第12节 伍玉平
伍玉平,何许人也?
四十挂零的普通人,一米七的个子,普通却很板扎,胖乎乎的面相十分和善,永远挂着笑容。当他与其他人对面而过时,便一边点着头打着招呼,一边把嘴角努力地向两边抻着,抻着,本就显胖的面颊上立即隆起两个圆滚滚的肉囊,上下眼皮拉近距离,大而圆的眼睛便变成细细的一条线,眼光温柔地从眼皮的缝隙中放出来,给别人的感觉仿佛永远有着无穷的喜悦,透过每一个毛孔往外洋溢。
任何熟悉他或不熟悉他的人,哪怕刚刚才与他一面之交,都会从心底里说,这是一个好人,都会情不自禁地联想到憨态可掬的弥勒佛:永远腆着一个光光的圆圆的大肚子,永远咧着一张憨憨的纯纯的笑脸儿,再配上一副绝绝的对联,作它完美的诠释:
大肚能容,容天容地,容天下难容之事;
开口便笑,笑古笑今,笑世间可笑之人。
面对这么一尊佛,或者面对这么一个人,你会情不自禁地生起无限的亲近和崇敬。
这个人,确实配得上山民们的评价——一个真正的好人。
他经历过那么多惊心动魄生死悬于一线的传奇人生,也从容平和地享受过那么长时间甜蜜而美好的生活,是这一切铸就了他的永远而泛滥的笑,铸就了他哪怕面对屈辱和死亡也永远浮在脸上的笑,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卑微和渺小,他把这种自我认知掩盖在浓浓的笑容中。
如果你的观察足够仔细的话,你会发现,他的好像永远相同的笑容,还是有区别的。有时是善意的笑,有时是带着嘲讽的笑,有时是开心的孩童似的笑,有时是坏坏的让人羞惭让人难受的笑,有时是发自心底的纯纯的笑。
而更多的时候,则是堆出来表现给别人看的——皮笑肉不笑。
唉唉,伍玉平这厮,恰如古诗有言啦,其笑不可捉摸,雄兔脚扑朔的啦,其身世云里雾里,雌兔眼迷离的啦。
各位看官,可知三河城外小高山那一仗?
话说,成都战役,几十万国军被解放军一阵暴揍,顷刻作鸟兽散,惶惶然窜向滇缅之地。一队溃兵跑错了路,一头闯进三河县城……
咹?大伙儿知道的啦?
话说,率着解放军的是一个师长,郑师长带着个随身侍卫,正是伍玉平……
咹?大伙儿也知道的啦?哦,吴名说书说过的……
小高山战后,郑师长率着得胜之师,直入云南,伍玉平却留了下来,率着一队人马深入大山老谷,把溃入山中的国民党残兵剿了个干干净净,顺带着收拾了几股山匪。
伍玉平入山剿匪,这事儿,吴名说书是有的,老叔我就在此略过,不与吴名那小子争风吃醋了。
伍玉平这厮,随了郑师长,出生入死,南征北战,又是少有的文化人儿,若论起主政三河的交椅,真真的舍我其谁?
偏偏,这厮硬是“赶鸭子不上架”,只做个普通的干事,协助民选县长开展土改工作。待得土改基本结束,这厮不知哪根神经发了叉叉,放着城里的日子不过,生生地窜到偏远的响水镇,做了个教书先生。
响水镇,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山民对子女读书本就不重视,加上能供子女上学的家庭更是少之又少,所以,清朝以前,乃至民国初年,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整个响水镇只有一所私塾。
民国前期,大概就是1920年前后吧,响水镇才有了一所国民小学,只是这里的山民大多不重视子女教育,加上又兵荒马乱的,学生人数时多时少,时有时无,办得并不咋样。
而今解放了,山中之匪也剿灭了,土改也搞定了,新政府便着手办理第三件大事儿:教育求发展。
经过镇村各级领导的说服教育,当然有些时候可能也采取了一些强制性措施,新的响水镇小学就运行起来了。
再后来,人口递增,生活改善,特别是老百姓对教育的重要性有了一些起码的认识,各村开始筹办村立村管小学,响水镇小学也升格为中心学校,设有小学和初中,并对各村办村管小学负指导之责。
其时是西历1952年前后的事儿。
各村设学,这事儿,难哩,一穷二白哩。
教师?没有。
教室?没有。
教材?没有。
学生?没有。
办法总比问题多,或者“只要我们下定决心,任何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
教师,中心校选派一个到各村,再从各村适当人员中遴选一些;教室,就利用各村私塾、教堂、祠堂等旧有建筑改造,连这些可用旧资源也没有的,那就分散到房屋较多的人家去分班开学;教材,由教师在裁成书页大小的白纸上手抄;学生,由各村各组干部逐户动员。
伍玉平推了响水镇中心学校的校长的任命,做了学校的教导主任。现在,他又软磨硬泡地辞掉了教导主任的职务,到双坪村小做教师。
分派到各村小的公办教师,其实是一个全职人员,既是校长,又是教导,更是教师,还是炊事员。
双坪村,五百多户人家三千多人口,八至十二岁的儿童五百二十四个。走村串户,逐个动员,最终收录新生一百三十八名,统编为初级小学一年级,设四个班。
教师?面向社会,公开考聘,读完小学,或者入过四年以上私塾——年龄不论,男女不论,当然,成份不能不论:地富反坏右者不行。
教室?李家祠堂不是空置着么?正好物尽其用。
李家祠堂座落在大坪山靠近长岭的位置,处于双坪村的中心点上。
祠堂是“门形”形制,正前方一间大屋,靠里一排并陈着族人亡灵的牌位,中间及后面较宽的空间,则是举行祭祀典礼的场地,也是从事家族重大活动的地方。正屋左右各两屋,共四间,或议事厅,或休息厅;正房两厢对称建有三间屋子,一间用于储放杂物,一间用于祠堂看护者的住室,一间是专用厨房,尚有堆放杂物房间若干。
祠堂的院坝相当宽敞,方方正正,铺就青石地板。多年未用,石板间长出了野草,齐腰深,但好收拾,捏住草茎,用力一拨,便连根而起,堆在院坝中,一两天后,大太阳就烤干了草叶草茎和草根,一根火柴,点燃,唬唬唬,火势昌盛,浓烟升入空中,再用竹杆或木棍翻动草堆,让边缘未着火和中间未燃尽的部分继续焚吐出火苗和烟尘。
为难的是院坝靠里,正屋台阶的两边,摆着两只硕大的石缸。整块巨石挖空内部而成,雨天可能会盛着水,现在干干的,里面的蒿草已随坝中野草清除尽净。这两个奇大的石缸是用来做什么的,无从知道。现实的问题是,如何才能让这两只庞然大物让出空间来。敲碎了搬出去扔掉,觉得可惜;要整体移动它,少了一二十个壮汉不行。那就暂时让它雄踞在院子前部吧,反正院坝够大的,反正今后可能会有比较好的办法来安置它吧。
四间教室,一间办公室,一间厨房,摆在两厢,一边各三间,余下的屋子还挺充裕,伍玉平占了靠里的两间,一作宿舍,一作书房兼放杂物。
四个班,五个教师,伍玉平是从中心完小派下来的,公办教师,自然是校长了,并兼教导主任,但仍与其它教师一样当班上课。
公办教师,顾名思义,就是公家办学所聘用的教师,也就是由公家按月支付工资薪酬的教师。伍玉平当时的工资标准是按县团级来定的,月薪七十八元,那是相当高的哟,当时响水镇镇长的月薪为三十二元。因为工作稳定,一般不会被开除,薪资较高,还有其它许多有名称的或无名称的福利,并且按月付酬,所以,凡带“公”的,都被老百姓通俗地称作“铁饭碗”,是农村人争相眼红的呢。
民办教师,就是由百姓集资举办的学校所聘用的教师,也就是由镇村级村民组织用集体收入来支付工资。中心完小的民办教师由镇支付工资,村办小学的由村集体支付工资。
比起“公”字来,这“民”字可就逊色多了,用现在的流行说法,就是含金量差远了。当时响水镇各村小的民办教师,由镇上统一规定为月薪16元,由村级组织给付,数年后,有些村(已更名为生产大队)的集体经济差,无法支付这笔相对而言相当庞大的费用,就收回由镇(已更名为人民公社)来支付了。薪酬低,且往往不能按月给付,单从待遇上来看,就比“公办”差远了,虽然《合同》上黑纸白字写明“如无重大问题或特殊原因不得辞退”,但从后来发生的许多例子来看,这“特殊原因”实在不好说的。
简言之,“民办教师”的工作并不稳当,随时都有被拿下的可能,所以,相对于“公办”的“铁饭碗”,凡带“民”字的就叫做“泥饭碗”了。
于正文,嗯,于小山之父,正是双坪村小的一介民办教师。
还有一类叫做“代课教师”,也就是有正式教师出缺或请假,为解决教学工作无人继续的情况,就临时聘用一段时间,代为开展工作,等到出缺人员返岗后或不再缺额时,就会被随时辞掉。这类教师的薪酬更低,工作基本上没有保障,所以其地位就更差劲了。也有个别特殊情况,做的代课时间特别长,甚至有的到60岁时仍是代课教师的身份。
这样说来,公办教师当然是人人热捧的了,民办教师好像也将就过得去,代课教师似乎就无所可取了。
那你就理解错了,大错而特错了。比起“生产队”凭工分年终决算的社员来说,那也是令人眼红得不得了的哟。
从此,伍玉平,就在这里开始了他平凡得出奇的人生之旅了,一直到他退休。他与这小山头上的李家祠堂里的每一件物什,校园外的每一株草树,天上飘过的每一片云雪,共同度过了三十个春夏秋冬。
这厮,傻吧?门框夹了脑袋吧?早上忘了吃药吧?
嘿嘿,老叔实跟你说,这家伙,故事多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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