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 第一部 《笑笑书场》
第13节 愚公移山
“笑笑书场”长盛不衰的原因,在于吴名的说书。
茶是普通老山茶,水是普通井水,与响水街场上其它茶馆并无二致,这样的茶汤,哪个茶馆都能品到,但这吴名的说书,却是别处茶馆听不到的。
我们笑笑书场的说书是定时的,上午十点至十二点,下午三点至五点,晚场呢,八点钟至十点钟。逢场日说三场,上午下午晚上各一场,闲场日呢,说两场,没有上午的场次。因为闲场日的茶客,主要是街场上的人,上午还是要以守摊看店为主。
吴名讲书之前是空闲的,而客人是在讲书之前就已经入座,所以,吴名就主动地协助爱男引客入座,母亲只负责按客收费就是了。
生意如此火爆,这母女二人啊,心中那个乐,没得摆!渐渐地,对吴名这个油嘴滑舌的小子,有了新的认识,也逐渐生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其实啊,这种情感,在张爱男的心中,早已存在,只是若有若无,时隐时现的,现在,慢慢地明晰起来,强烈起来而已。
晚场十点打烊后,是咱们笑笑书场最快乐的时光了。冬天关上铺板门,免得满巷子乱窜的寒风灌进屋来;三伏天则让大门敞着,让凉凉的晚风吹进店来,带走烦人的暑气。
昏黄的煤油灯四射着暗淡的光亮,光亮中带着些许暧昧的气息,三个人,不,应当是四个人,围坐在一张茶座前,爱男和吴名把头凑在一起,翻看着从伍老师那里带回的连环画。
一本连环画,从头到尾,两人边看图画边讨论,然后,爱男读连环画图像下面的文字。吴名认得的字不多,只好让爱男读给他听。吴名闭上眼睛,一边听爱男读,一边沉思的样子。
爱男读得很慢,往往读到某个情节的时候,吴名的右手抬起,止在空中,爱男便停下来。等到吴名把右手放下,再接着读。
爱男边读边看吴名;母亲听着故事,看爱男;我呢,听着故事,看那老娘们儿。
我们晚上读听的连环画,第二天,便成了吴名说书的内容。
连环画不是连贯的,一本连环画就是一个故事,所以,第二天的说书,也不是连贯的。这与省城那些专业的说书是大大的不同。
想必大家都已知晓,这吴名,初中毕业,但对识字读书一条,老叔我是断断不敢恭维的。
一日,大概是笑笑书场开张后的五六个月吧,晚饭后,我们围坐灯前,听爱男读连环画,这是我们每晚必做的事情。
今晚的连环画是《愚公移山》。爱男和吴名两颗头挨在一起,翻看着画图,然后爱男读图下的文字,我们听。
爱男读得很慢,读到“邻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遗男,始龀,跳往助之”,吴名右手举起,停在空中,爱男便停止阅读。
我们便都看着吴名。
爱男说:“遗男,这名字取得好。”
我说:“取得好?何以见得?”
爱男说:“我的名字叫爱男,这书上人的名字叫遗男,咯咯,咯咯,好名儿,好名儿。”
我忙纠错起来:“哎呀呀,哎呀呀,谬矣,谬矣。遗男者,腹中尚未出生之男娃娃也。”
爱男母亲扁扁嘴:“嗬嗬,既是腹中尚未出生,咋知是男是女?你瞎编来哄我们吧?”
我得意忘形起来:“哈,瞎编?有书为证哩,古人说,这男孩尚在腹中便死了父亲,父亲死后方生他下来的,是谓之遗男也。”
爱男的母亲顿时阴了脸色:“哦,懂了,懂了,是个寡妇。为啥是寡妇呢?一个大姑娘多好呀,偏偏是寡妇,不好,不好。”
我睁圆了双眼,瞪着老娘们儿:“寡妇咋不好了?寡妇就好,寡妇才好,我就喜欢。”
老娘们儿瞪我两眼,我才知道说漏了嘴——她就是寡妇呀!
看我这臭嘴。我呸!
爱男把脸伸到我面前,盯着我:“金叔,喜欢寡妇?”
“嘿嘿,嘿嘿,”我讪笑道,却不答她。
老娘们儿拨浪鼓般地摇着头:“不对,不对,这话写得不对。”
“咋又不对啦?”爱男问。
“你们想想啊,这才长牙齿的娃娃,小犊子,多大呀,帮着挖山,胡扯,只要不添乱就烧高香了,还帮着挖山,不对,不对。”
爱男说:“妈这个说法,细想还真有道理。岁把大的娃娃,挖啥子山哟。可能是说这寡妇背着娃娃去帮愚公挖山吧。”
“也说不过去,”母亲说,“背着娃娃,还跳跳蹦蹦地去帮忙挖山,跳得起来吗?寡妇,跳跳蹦蹦,胡扯,小姑娘么,倒还差不多。”
我说:“那么,根据我们刚才的分析,这个故事情节,大概是搞错了。作者没有考虑周全,这也难免嘛。这个问题呢,就不说了,好不?不说了。”
吴名忽然自言自语起来:“这个寡妇为啥要去帮着愚公挖山呢?”
凭我的直觉,明天的说书,重点就着落在这个寡妇身上了。
“名名,你说,是不是这个寡妇对愚公有那么个意思了?你说说,是不是?”爱男把脸凑到吴名的鼻尖上,问道。
“嘿嘿,”吴名用手在爱男的鼻尖上刮,“这是个三角爱情故事。”
爱男用手挠挠头皮,“不对,不对,这愚公和孀妻,哪来什么爱情呀?你又胡思乱想了吧?”
吴名说:“这寡妇有没有男人?”
爱男:“有啦,只是这男人死了,要不,咋叫寡妇呢?”
吴名又问:“愚公有没有老婆?”
“这个,这个,”爱男回忆着故事,“书上倒是没有写。”
吴名说:“那就是没有啦。一个死了老公,一个没了老婆,凑在一块儿,那个那个,嗯,干柴烈火,嗯,爱情的火花。对,就是爱情的火花。”
“这一说呢,也合乎常情,可以理解。爱情无罪,爱情无罪。”爱男似乎又有了新发现,“那也不对呀。寡妇和愚公,只有两角爱情呀,哪来三角?”,
“嘿嘿,”吴名又用手在爱男的鼻尖上刮,“傻丫,这故事最后咋说的?你想想。你再想想。”
“操蛇之神听说这事儿后,就把两座山搬走了。”爱男满脸的疑惑,其实我和老娘们儿也疑惑。
“对,就是这么个事儿。”吴名兴奋起来,“第一,这神为什么要去帮忙移山?他可不傻呢,这是在讨寡妇的欢心,说明他也暗恋着这寡妇呢,是不是?”
我们都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觉得这小子分析得还蛮有道理的。
吴名:“第二,你们再想想,他从哪里听说这事?谁告诉他的?愚公全家出动挖山,住家周围又没邻居,肯定是这操蛇之神暗中关注着寡妇的一举一动,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对寡妇早就不怀好意了,是不是?”
“哇噻,好有才。”爱男激动地看着吴名,“佩服!佩服!”
“还有呢,”吴名故弄玄虚地说,“你再想想,还有更奇怪的事呢?”
“啥事?你说,名名,你说。”老娘们儿追问。
“你们想啊,这神为啥手中拿蛇,不拿别的东西?这不明显地是吓阻愚公吗?愚公,你再癞蛤蟆想天鹅肉,我就拿蛇咬你,咬你,咬死你,信不信,咬死你。”吴名作拿蛇咬人状,边比划边说。
我们都狂笑起来。
第二天说书,当然没有意外,就是《愚公移山》了,重点么,就是寡妇的三角恋爱了。
结束时,有个茶客大声问道:“吴名,这愚公咋个不搬家呢?这搬家总比挖山容易吧?”
我想,要糟,要糟,十有八九,这么有难度的问题,吴名要出洋相了。反正,我肯定是回答不了这么尖锐的问题的。
没想到,这吴名就是吴名,果然盛名之下,名符其实。只见他一点儿也不慌乱,扫视全场一遍,朗声道:“哪位哥哥?麻烦你再说一遍。”
那个提问的茶客立起身来,“是我,咋的?”
吴名抬手,停在空中,再向下压压,示意提问者坐下。然后端起茶杯,嘬着嘴,吹两口气,似乎是要吹去茶汤表面的热度,然后很响地喝一口,咋吧咋吧,伸出舌头舔舔嘴唇,似乎在回味着茶水的滋味。
做完这一切,才从从容容不慌不忙地回道:“哥啊,这个问题有深度,问得好。我也曾有过这样的疑问,但是,”吴名故意扫视全场一眼,“但是,我经过深思熟虑,终于想通了。你想想,如果愚公不是挖除太行王屋二山,而是把家搬到别处,那么,这个故事还叫《愚公移山》么?改名叫《愚公搬家》得了,是不是?这正如作文,题目是规定了的,什么什么,《我喜欢的一个人》,这作文题目,就只能写人了,不能写狗呀猫呀的,否则,就离题万里了,对不对?你说,你说,我这理解对不对?再说了,这老家伙为啥名叫愚公?愚公愚公,就是愚蠢的老公,是不是?他要是能想出搬家这么聪明的办法,还叫愚公么?那不成智公了?”
满座的寂然!
我不能不打心底里佩服:他妈的,太有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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