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破碎之序 粉碎之人

“这是,多么美的夕阳啊。”

可却只能,目睹着它渐渐往下地坠。

那巨大的金色轮廓散射光芒,将校园外的万千楼房照亮、把每个陌生路人的影子拉长,远处的江水也因其而闪动银河般漫漫迢遥的奇异光点,因而,所有未经遮蔽的地方大约都能感受到温暖。

坐在长凳上的老人们眯眼静静凝望着它;劳累归家的工人们大声攀谈忽视着它;追逐玩乐的孩子们兴奋尖叫圈握着它。日复一日,人们总是拥抱着这些美好与温柔,洋溢出幸福微笑,让无数记忆就这样沉淀在铭刻生命的光阴中。

一直想象着,毕业后还能否记得这幅过眼云烟的美景。

……

...

“终于到六点了。”

现在,有一位倚靠着石栏眺望远方的少年说了话。他看上去非常平平无奇,嗓音听起来也很普通,穿着制式的校服连任何特征都找不出,唯一奇怪的是,他本不应该在大家都吃饭的时间来到这儿。

放下手表,少年转过身,拖着沉重的脚步朝黑暗走去,此时此刻,他的面容深埋在背对夕阳产生的阴影中,仿佛连眼睛也与浓黑色融为了一体。或许,在这逝水荏苒的世界,直到最后也不会有什么人注意到他、不会有任何特别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更不会有谁知道,他一直在内心肆无忌惮地编织沉默者的故事吧。

“...我们学渣的普通班和学霸们的重点班分别集中在前后的两栋大楼里,诺,灯光通明、离我最远的那栋就是学霸楼,被誉为“次重点班精英”或“火箭班高材生”的厉害家伙们就在里面全力备考。他们近乎都神色肃穆、举止稳静、每天的生活作息极其规范,是我望尘不及的存在。”

少年最终停步在了大楼之间“分隔命运”的岔道上。他仰起头,只感觉到面前建筑似乎正发出愈加刺眼可怕的光芒,近乎要将自己的身躯侵蚀殆尽。

“今天,我又一整天没听课,老想着无聊的事情。克服浮躁要花上很久很久,期间的学习效率又会归零了吧...”

伴随着那若即若离的呼吸声,来自过去的记忆汹涌怒号,从背后将他葬没。

...

初中毕业时,我因足够优秀的成绩来到这所著名高中,当时我真的很开心,整日沉湎在甜蜜幻想中,还觉得自己终于能通过努力做到什么了...然后我就被塞进了年级唯二的普通班。我们这帮倒霉蛋并没有高材生们从小培养出的学习习惯,又遇上了正手足无措的各科新老师们,所以从那时起就沉没到了冰冷刺骨的学海中、再也没有浮起来过。

我们曾试图挣扎。两年前,还怀揣着希望的时候,大家每次目睹自己的低劣分数仍然能产生可以改变现状的妄想,因此时不时就会有人跑去向师者求助,意图纠正当下的错误,然后便收获了“活该”、“怨天尤人”、“烂泥扶不上墙”等评价。

我们曾有过一位对抗者。他拼上自己一切向更高级的存在阐述了正确教育对成绩的严重影响,却没能回来。当已无力挣扎的大家问起那个温柔平和、期盼改变、对未来充满希望之人的座位怎么空空如也时,只被告知是生了重病。

我们曾试图逃脱。可在这儿,戒律和集体性是极其重要的,倘若不遵守,就会遭受异样的目光和对待,连现在仅有的都要失去。

‘我们哪有资格特立独行啊。’

‘算了,也没必要和他们争成绩。’

‘人生短暂,及时行乐!’

‘摆一摆玩一玩就过去喽。’

所以…继续向上攀登的清醒者们,踩着我们这些枯骨继续心安前进吧,只是请不要再回头耽误时间了。我们当中的大多数早已放弃了所谓的进步和希望,任由嫉妒怨愤奴役着心灵,躺倒在起跑线,连最卑微的心酸感都已罄尽,注定在重复的一生中悄然终结、在迷茫和缺失中永世徘徊,何必还要对我们...多加鄙夷呢。

如若待在地狱,谁都会曳尾涂中的...对吧。

残阳已去,天幕冥谧,群鸦争鸣。

“…哎。”

只有我这种怪物才会每天不吃晚饭跑来看落日吧。对放松的事情如此旷日持久、清新脱俗地虚度光阴,只因感受着微风与夕阳,我的心灵才能勉强得到一丝宽恕和解脱。我知道我很无聊...大家都是带上手机偷偷到宿舍玩游戏或者刷视频、满口能讲新潮的话,有的甚至晚自习也要抱住那东西一直看,唯独我,非要保留什么差生最后的尊严,结果不玩手机省下的时间也并没有拿来学习,简直输的一塌糊涂。

啊,记得有鸡汤说过,人要努力找自己的闪光点、及时摆脱负面情绪的,那...比如要是有热爱俗套的人提问:你独自在奇怪的地方坚持这么久,碰到过什么奇遇吗?我能立刻回答——现实是从没有人会往上面瞧哪怕一眼,甚至连闲暇时间去楼里探险闲逛的都没有,所以我还未遇见过需要安慰的哭泣女生,没有碰上过心灵高尚的富婆,更缺少武功秘籍或者牛鬼蛇神。我不会忘记从小到大的经历,这些好事,恐怕的确没有发生到我头上过,再宽泛些,也就是做过几个真实梦了,甚至哪怕推及到更套路、易撰文章的方面,我还没有兄弟姐妹,亲人平凡且“健”在,那么我的闪光点…恐怕就只情感比常人复杂些、有几个挚友、以及父母带来的时刻胆丧魂消的童年了吧。

其实在孩提时期的某个时间点,我就深刻认知到自己只是个普通人了,我不能做美梦、不能笑,必须消除欲望、还要保持沉默,所以懂得的道理就多了些,十几年来,所有老师对我的评价都是“思想深远、品德优良的好男孩”,那么我的念想已经好极了、不算颓丧了、绝对不该遭受谴责了,若竟还要心里也燃起激情与热爱,不如干脆把我改造成机器人或者僵尸吧。

所以,这样的我...当然愿意毫无保留地展示仅有的一切,或许相当啰嗦和聒噪地为每个愿意倾听悲惨的人献出祝福和热诚,然后便会心甘情愿作为齿轮老化、破损、死去了,不会阻止恶人椎肤剥髓、不会影响演讲家高谈阔论、不会为任何人的人生带去幡然醒悟,犹如一根委弃之羽,只是撑起大家前路垫脚的一纳米。

这时,傍晚最早的校园铃声响彻了楼层,少年趁机摆脱思绪,拔动双脚回到了身后的漆黑大楼。

这里的场景一如既往——走廊粗糙灰暗的地面多年未曾翻修,沉浮虫尸的圆灯以冷光照耀寂寥的旷道,蚊蛾追逐着空虚摇摆乱舞,偶尔的风还引得枝影簌簌。

忽然,一辆路过校园的汽车发出了惊天鸣笛声,少年捂紧耳朵回避,然后正巧看见了那自己呆了三年的地方。

嘭。

推开门走进无人的教室,呼出一口冷气再轻轻把LED灯打开,白光挤满了这片狭小的陌生空间。

“一眼就能看出是个无聊的地方吧。”

塞满了课桌、物置箱的杂乱教室只是显得无比空荡,如同有着臃肿不堪的虚胖;肮脏的瓷砖地面上有数不清的纸屑、毛发、垢泥附着,从来没人有闲工夫清洁掉;掉灰的墙壁集满七色的涂鸦,贴上着早已毫无意义、写有经年前大考目标分数的便签;后墙钉着一个个没有承载任何美好心酸回忆的皱痕奖状,根本记不起相关的故事;腐朽了似的班级红旗连挂杆都已黏尽难以祛除的污渍,却也没人拿走,仿佛垂老骑士枕边的绣盔。

三年如一梦,少年实在不堪回忆起教室里蹉跎的日月了,他根本就没有记忆会留在这里,毕业后,也定要第二天就遗忘掉校园全部的模样。

“浪费电。”漠然扫视一圈后,少年把开关按了回去。他在黑暗中低头,深深地呼吸、迍邅着,好一会才摆脱僵滞的失望和落寞,重新对着空气说话:“还有什么可以……”

被不远处那栋光辉教学楼所照亮的班门外有一个小小的公告栏,那上面正贴着浅加市第二次调考的各科成绩。少年缓缓接近它,望向自己那普通班第一的分数,如同看到曾几何时的残照般凝固了。

“高三10班

刘佳心 398

胡赛 388

谢浩然 375

郝銮 374

…”

“明明是800分的总分,我却只有…这点出息。”

这位少年的名字正是刘佳心。他可丝毫不认为普通班第一这样无聊的虚名能带来任何成就感,甚至现在就想冲过去撕碎践踏教室外墙上那碍眼至极的可笑纸张。

“这种写着恭喜的纸,明明就是被人打印出来走个流程的廉价产物,哪里有人会因此正眼看我哪怕一秒钟、我的命运最终又怎么可能和他们相比。假设成为了老板,第一件事我就要给底层员工颁天天进步奖…这,过分吗。”闭上眼,刘佳心从牙缝中深深呲了一口气。

两年半的时间,从没有某个师者会言传身教地告知我们学习的真正意义、也没有人会以身作则警示玩乐所作所为的报应。级长陈陈相因、隔靴搔痒,高等人类们始终弃置不顾…且恕我愚钝,我只有保持着“成绩不高就没有未来的心”才能稍微提起丝缕兴趣继续这事业下去,或许很多人也有这么想过、至今也嫌恶严厉的老师,但当对比出现后,只要那些严厉的老师没有性格卑劣,优等生明白人们一定会想去感谢他们的及时救赎吧。

难怪我以前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回母校看望曾经的良师,明明没有这种闲工夫的…如今也算是理解了其中的讽刺含义。可惜堕落后,懂得这些事情背后的逻辑并不能给我带来任何想要向上攀爬的欲望,反而因现在所见的那些“没有做错什么”的人,我更加需要怪罪自己懒惰和智商低,以免再深究下去、陷得更深。

…假如,我只是一个被父母爱着的、被童年治愈的、能跟上严师学习节奏的幸福的孩子就好了,这些麻烦的东西便统统不会存在,可惜从小到大的经历让我注定只能落得这种结局,或许我本来就是一个受刑者吧。

不久前,因为模考的分数提高了几十,必然召开的年级大会上我被要求上台演讲“为何进步那么大”,但班主任懒得通知加上这里从没有差生登台的先例,被大话筒连续呼喊了四次我才急忙窜上了那本就只是为了别人而准备的舞台。支支吾吾半天,果然憋不出一句像样的阿谀奉承,我感到脸像火烧、把头尽可能低了下去、尴尬想逃又怕丢脸,就这样呆了十几秒。最后,紧张发麻、急切扫视周围以确认大家有没有议论“这傻瓜”的时候,我猛然发现,那些前面的高材生都在闷头写题背书,根本没时间关注舞台;后面坐着的普通班人也全部都在偷偷玩手机或大声聊天,最多是舞台的寂静让他们觉得有些奇怪;而台上,坐于尊贵席的几位老人都紧闭了眼睛、抖腿、鼻息加重的同时嘴角向下力拗。

在那个时刻,我似乎想要怒吼出什么,但最终冰凉了下去。我回想起新生大会上,同样是这些同学,大家都热热闹闹的,偶尔还会有人高声喊话、展示才艺或者讽刺实事;同样是这几个老人,他们早在第一天就宣判了普通班的必败,说普通班的人一定要努力爬上去,我们当时还不服气。

忽然,主持人机敏地把我挤到一边并抢过话筒,对着高级人类们吹嘘了他们的功绩,言中之意…大概便是我做错了哪些、他们做对了哪些。

这是十天前的事了。我果然很讨厌,讨厌这些滑稽的东西,一旦想到心里就很闷,闷的要窒息。

总之在这样的环境下,就连因期末模考成绩退步较大而被刷到我们班的几个次重点学生也逐渐堕落到了才三百分出头而已。那几个高等的人看不起我们,也不和我们这些纯种普通班人交流,却在半年时间不到内有了一百五十多分的退步,一切便不言而喻了…然而分数终归还是决定了一切,等到要赚钱生存的时候,如果连饮食都得求着别人却对他们讲这些失败者的“歪理”、谈什么“仇恨”,那真是贻笑大方…

我时常想,为什么不就此停下脚步,全部拉倒,然后就会再次忆起,轻视生命仍然要到地狱遭受更加严酷的对待。

在一片黑暗中,刘佳心坐上了讲台凳子,抽出口袋里的英语单词本念了几声一直记不住的“sincerely”,后又诵了些复杂的单词,便把头狠狠撞在讲台上,碎碎念:“今天很快就过去了,明天依旧是重复,成绩也提不高…”

还深刻记得一位华炎国作家,那人说:“古往今来诞生过多少哲人圣贤,如今又有几人愿意继承他们的理想壮志和大道之心。英雄迟暮、牺牲,于是唯可见苍蝇在伤口的脓血中舞蹈,它们最爱的便是濒死的血肉。事已至此,如果君实在有意发声,我倒也希望您不要踏入敌人的陷阱,倘若有更多同胞在众口铄金中白日暴死,剩下来的我们只会陷入更加深沉的失望,互相嘲弄和悲哀。其实,先驱者本是容易变成伴脚石的。”

作家出意外前还说过:“但作为大人,依然需要给孩子编造“美梦”…并不是教他们去奢求怜悯,只要能起到与童话相近的作用就好,这是残余着最后之美的我们最后的温柔。至于孩子长大后会怎样看待过去被塞入的梦,也不是历尽沧桑的我该考虑的了,曾子杀彘谁人不知,不过四个字,无可奈何。真正的强者不是因为某件事而壮烈的死去,而是因为某件事而卑微的活着。”

然后那位作家至今都没有再出现,但他的话经常让我翻来覆去的看、流了无数眼泪,后来上课,每当正欲偷懒、浑噩时,便会想起他那些鼓励的话,于是又忽然良心发现,知道要再记一点笔记了。我曾希望自己能够带给深陷苦海的陌生同类们哪怕一丝安慰,可惜自己反而被先一步碾碎,因为哪怕已从编造的美好幻梦中逃出,认清现实也仅仅只是第一步而已:“世界要我要做的,是彻底铲除现在的自己,重塑一个新的,热爱生活、热爱平凡、适应世俗、最后大家也习惯的,刘佳心。”

生不逢时、雪压霜欺,心中的故事言至于此,似乎“所有”的方面都是迷惘而不见一丝光明的,那么,他为何还继续存在着呢?

此刻抬起脸,少年的影子在对面大楼的光线下超越了门槛之外。他想:不过,就算世界给了我过去童年的苦痛、现在的一事无成、还给予了未来注定的一生平凡,我依然得活着,因为我想要见证这个世界的结局,就这样死去有点不甘心。很奇怪吧,这期待什么的思想的确无根无萍、滑稽可笑,但希望我这么去做的却是一直以来我依靠和认同的挚友们,我唯独不想在他们几个面前还要躲躲藏藏、用伪装和模棱两可蒙混过关…不可抛下他们、也不能视昔日一起玩耍胡闹的记忆为无物,所以,我活下来了,即使这样残破不堪也在某种夹缝里活下来了,我曾自信的说,他们的友情是只顾学习的精英班人绝对比不上的。

这时,黑暗笼罩的大楼里忽然出现了陌生的脚步声,大概是些许学生晚饭和洗澡完毕、要来此地自习。因之,刘佳心短暂逃离悲伤地拖曳,终于不再有消融的感觉。

……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刘佳心听到了几个熟悉的脚步声和大声的谈笑。他眸中光线波动,缓缓站起时腰椎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而后叉着腰把教室的灯打开了。

那三人已经站在了门口,一道震耳欲聋的稚嫩声音同时席卷而来:“小心心,你又学这么久?!”

“干嘛。”刘佳心对着他们龇牙咧嘴,伸出空空的双手和有着瞌睡印子的手臂挥舞,“没看到我刚睡醒吗?”

来介绍一下吧——

刚才大声喧哗、站在三人中间的那个矮子“小孩”就是胡赛,他的外号是一米六,只起我的下巴高,但长相绝对是校草级别,那白嫩嫩的皮肤、细腻标准的鹅蛋脸还有浅润的小嘴唇完全是可以用来诱惑小女生的…但很可惜,他其实是个大喇叭,心直口快嗓门极大,因为这“本性”,一米六吓跑了许多来要微信的女生,而我受苦更是颇多…尤其一次高二时候,几个人正一起在食堂吃饭,当时随口说了句要单身一辈子,没想到一米六居然用十倍于我的音量大声又嗲里嗲气道“小心心你考虑下我呗~嗯哼~”搞得我到吃完前都没敢再抬起头,唉,无法想象当时周围的人会用怎么的目光看我。

站在胡赛右手边的是有着黄色皮肤、眼神死沉、下巴较尖的麟旭,他是个大驼子,一米八的身高生生被他驼成了一米七,这让我们偶尔看到其直起背时,感觉眼中的“小山”变成了“高峰”。麟旭的存在感极低,在其他人眼里简直像是隐形了一般,举个简单的例子,浅加中学近三年的学习时间里,无论任何老师上课提了任何的问题、以及班级课后举办了任何什么的活动,全部,都没有麟旭什么事,包括运动会。实在让人羡慕。

麟旭是四人团队里成绩最差的,但他却是我们中最冷静严肃的一个,且比我还要沉默寡言。需要额外注意他是个“小说家”,晚自习的时间基本上都用来写中二小说,就是悲惨主角通过努力打败龙傲天那种,不过他虽然会把主角的后宫开的大大的,但其本人因为童年经历极度讨厌女生,所以他的女主基本上纯洁可爱到了世人不可想象的地步…希望他继续加油吧,要是出名了俺们就可以蹭他一顿大餐了。

站在胡赛左边的是身材壮实、浓眉大眼的谢浩然,他的心思非常单纯且正直、经常听胡塞的话做傻事。其实这样的描述就足够概括谢浩然了,但若是认真来讲,谢浩然是个老好人吧——每次路边的老人遇到什么困难时,他都会不计代价地去帮忙;看到周围有小孩闷闷不乐他也会去给他们表演才艺,比如说吹口琴、跳街舞、讲土味笑话。谢浩然还会自学的篮球和舞棍,至于专门的武馆等因为没钱他没去过,其本人也一直强调自己会的是花拳绣腿,但就见那手臂上一对硕大的肌肉,凭学校里的混混那是任谁一看气焰也得消去三分。最后,谢浩然微笑时会大幅度提起脸上的笑肌…和颊肌,所以看上去就像是在邪笑,让人毛骨悚然。

“你们干嘛来这么早?不会是来学习的吧。”刘佳心警惕地问。

“怎么可能~就是找你玩啊,手机都没电了宿舍哪里呆的下去。”胡赛大声喊着,把三个充电宝分别插在了教室电脑的插座上。

“这人吃了我三格电还不满足,不愧是大神呀。”谢浩然笑得很畅快。

麟旭默默抽出胡赛兜里的一盒小型三国杀,有条不紊道:“学累了放松会,先打二十分钟牌。”,他把各类牌种整齐地分堆在讲台上,“如果老师来了一米六抗。”

“老师来个屁。”胡赛伸手便拿一张身份牌,然后翻手把牌往桌子一拍,斜视着麟旭得意地说,“老子主公!”

“强。”麟旭小声应。

众人拖来椅子围坐讲台。

“好我杀。”

“哇,搞针对是吧!”

“哈哈,故意让我们?那你没了呀。”

“牛啊一米六,浪费三张牌,意义不明。”

“他喵的,真是气煞我也!羊,装备给我交喽!”

“你怎么知道我有桃。”

“停,手放下,无懈呦。”

“我擦还有!有你不早用!”

“...”

看着他们“古灵精怪”、手舞足蹈的样子;听到他们畅所欲言、互相埋汰的声音;闻到洗衣液的淡香、饭菜的油腻。身处这样的现实,却让刘佳心感觉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分离了开来。他的身体还在简单地思考牌的作用、屡次做出傻瓜行为,陪着大家欢笑,精神却已无法抑制地飘向遥远的过去、回忆起曾经心酸却幸运的记忆,似乎是想要,抓住丢失的什么东西。

“兄弟们……哎呀,我忘了要说什么了。”

我和麟旭的第一次见面是最早的。在初一的开学,因家庭原因我最后才到教室,那时班上就只有一个位置了,便只好坐在了最后一排的麟旭旁边。一落座我和他就立刻发现,对方的手臂上居然也有好几道白色的刀伤疤痕。我们互相看着对面僵硬而蕴涵愤恨的脸,就这样舒展了身心,开始大笑着比谁的伤口更深更多、吹嘘着谁更惨,而后,无比自然成为了好朋友。这差不多就是,同类之间的心灵相通,遇到同类大概足以让很多人羡慕吧。

和谢浩然第一次见面是在高一开学的第一天。那一整天我都在因没有和麟旭分到一个班而苦恼。放学时刻,大家都走了,在角落位置等待和麟旭一起回家的时候我才注意到一个默默打扫教室、摆整齐桌椅、然后拿起篮球自己在教室外拍了许久却没有去球场的肌肉男,好奇之下问他为什么的时候,他的答案让我决定和他成为好朋友:“被笑过,不想再去了。我一直都这样,你可别劝我。”

因为发自肺腑的言语而无比信任对方的品德,是我们能成为挚友的原因。

和胡赛第一次见面,是此人主动凑上来的。那时的胡赛完全就是一个杀马特青年,天天和老师犟嘴、最喜欢讲歪大道理,出风头的事就算完全不会也抢着做、还想尽办法不被要求剪头发,简直恶劣到了极点,最开始的一周是很讨厌他的。可没想到坐在我和谢浩然的前面一周后,似乎因为天天听我们聊天而感觉耐不住寂寞的胡赛就选择回头搭了话,然后,胡赛可以说立刻就改邪归正了,从此他只留寸头、特别爱保养皮肤、也不再和老师作对,加之底子好,此人居然渐渐成了十大校草之一,可惜他的本质就是个喜欢说脏话而且粗鲁的小孩子。

也是,其他混混一直都玩世不恭、谁也瞧不上的样子,他们从来不听别人的劝告、自己也觉得自己不需要改变什么,只有胡赛为了和我们做好朋友,愿意改变自己多年的恶习而且从善如流。

然后我就把他俩介绍给麟旭认识了。直到文理分班、我们在理科普通班齐聚一堂时,终于彻底成为了最好的伙伴,这便是相遇的故事,但那些珍贵的回忆和曾经的美好…已经是过去式。

刘佳心感觉什么也没有抓住。

始终笑着,陪三个伙伴玩不一会便没了规则的纸牌游戏,明明一切都是那么令人放松,但刘佳心总是时不时向窗外的精英班那边看一眼,让内心浮躁的感觉变成沙尘暴里打开的吸尘器,不断地吸取、不断地哽咽、不断地膨胀。

哎,明天就不要想这么沉重的话题了…大概是除了我其他所有人变成美少女吧,不过麟旭肯定不会把这种猎奇故事加进小说里。

命运早已注定,想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

时间悄然流逝。

四人正攥着牌,班上突然走进了一个肥肥的女生。那家伙看都不看他们几个。

“好先不玩了。”麟旭警觉、抬起头看一眼黑板上的钟道,“都记下牌。”

之后,一伙人迅速散开、三人各归座位,麟旭则最后把牌收好,过去塞进了胡赛的桌子。

教室重归于静。

刘佳心往桌上一趴,吊儿郎当地斜视起辅导书的知识点,他也知道不专门去背是记不住的。时间很快来到普通班最愉悦的晚自习,今天的六点半,班里还只有不到十五个学生,之后一直拖到六点五十五分人才终于到齐。七点之时,首先是值班的那个老师睡眼惺忪地进来并按照套路在签到表上画了几个字,接下来他还要继续去其它教室进行写字任务;至于被安排守这里晚自习的老师,同样只是来签个名后就要回教科室聊天。

当门咔哒一声被合上的那个时刻,一个“自习”的普通班十班终于获得了它真正的自由——

“耶!卧槽!nice shoot!”

“我NM什么鬼盖帽!让我来都能给他盖的死死的,有毒吧!”

“看,看这个!真的打折了喔!玉詹哥哥代言的游戏只要四千欸,你要不要买呀…”

“桀桀桀!劳资极限翻盘强不强?终于上了大神级!”

“哇,欧皇!单抽SSR。”

“今天的新专辑贼好听喔。”

“海豹,你老婆的纸条。”

“嘘,安静!”

“嘘个屁嘘,谁听得到…”

“麻蛋,二班那个小仙女有男朋友了,你坑老子是吧。”

“这个什么微积分你会吗?”

“牛逼!学霸!居然还知道叫积分!”

嘈杂、混乱、无人管束,就是这个教室的主旋律。

至于为什么他们这么大声叫嚷却不能引来偶尔巡逻的级长,当然因为窗户被这些小机灵鬼封的死死的、门缝下面也给做了点手脚,况且,本来就没有多少正常的老师愿意管这个班…上的混混。

“哈,会有精英班人渴望这样糜烂的“自由”生活吗,会有人承认我们班的这些家伙曾经也有拔尖的好成绩、是各自家人的骄傲吗。”

坐在教室里最右上角的位置,刘佳心不厌其烦地翻阅着资料书,偶尔会看一眼精英班、那全员都550分以上的班级。

就像眺望着距离了亿万光年的星河。

背诵知识点。

“可以,最后面的那个混混打游戏都打到跳起来了。”

再次尝试记忆公式。

“胆子太肥了,你高佬还能直接站起来去掐后面黄毛的…嘁。”

算了算了,看看考点。

“哇塞!什么情况,晚自习都能亲起嘴来,真的假的…”

于是,因为总携带郁闷间断着从认真状态中弹出,没过多久刘佳心便无法再正常地学习下去了,眼前《知识XX》上那一列又一列的公式和定律也随着嘈杂的旋律渐渐变得像蠕动的蚂蚁一般不能被眼睛清楚看见,然后,胸闷气短的感觉愈发严重,如同可怕的毒素在体内翻腾。

他不得不开始用思考人生的方式压制内心的躁动和怨气。

指针每一动,意味着我又失去了一秒,在它永无停歇地转动中,我不得不长大,迎来衰老;无限阅读和背诵着书本里的知识,每次回过神来又全部忘光,实力寸步未进还浪费了时间,充满绝望。就像在爬一座看不到终点的千万台阶大山,即使每一次都拼尽全力也只能堪堪走上一点点的路程,甚至,是否反而在不自知中有倒退呢?

枯萎、凋零、灭亡,此时此刻,那没有奇迹、没有命运、没有大道理、没有希望而只剩苟活的世界就在“外面”诡谲地笑着,等待我们进入它的嘴齿。我会愈发恐惧,更加觳觫,永世痛苦…

“哎!玩了那么久的牌都没有缓过来。”刘佳心苦笑着掐住心窝,指甲便戳穿劣质衣料在那儿抠出流血的伤口,可就算这样,心脏还是刺麻着隐痛着。他明白,自己的内心不愿意静下来了,“另一个自我”正掰开名为冷静的压制,让怨恨竭尽在心中咆哮——

“为什么一切要如此循环!”

我会被世界一直如此对待,直到碌碌无为死亡的那一天对吗。

“我曾经也想做轰轰烈烈的事啊!”

而现在,一切都毫无意义、不被铭记,直到死亡前,我才能向年轻人道出他们那时才会相信的、我一生的悲苦缩略吧。

究竟是什么让我成为现在的自己,又直直通往虚伪堕落的未来;世界真的非得要我存在才能维持所谓的多面性吗?无需多虑,把人生交给别人甚至皈依宗教就能不再像现在这样了吗?神州大地、八荒寰宇、万维空间,有谁能改变我既定的命运,让一切不再朝无谓的深渊坠落?

…哈…哈哈,真是想得太多了,生命、自我、梦想、奇迹早就已经成了无稽之谈和笑话,金钱即生存的人生追求也早就是每个人的圭臬,这些麻烦只有我才会当真吧,像正常的成年人一样忙碌、偶尔找机会放松,最后平淡中带着点艰难的活到老去,又能怎么样呢,至少没有得一些可怕的病…是的,古往今来,本就没有多少人的梦想能实现。

螟蛉之辈,本无所求。

……

今天的普通班一如既往。首先,第一节晚自习当然是要从头到尾吵闹过去的,然后趁短暂的课间,更多人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偷偷玩,此时角落里的高佬和几个混混已经在因为游戏纠纷而大吼大叫、翻桌跳脚了。十分钟很快过去,教室的吵闹丝毫没有停歇,玩着手机的人也少有再放回去的,便到了第二节晚自习。

不一会,刘佳心的胳膊传来笔触感。

“小心心,晚上还玩吗?”那人小声地从后边说。

他僵硬回复:“嗯…”

“看人家多努力!”胡赛在本子上的“井”中画了一个圈,道:“反正我是死~也不会学习滴。”;心道这家伙成绩比我高也太过分了,谢浩然在井字的右上角胡乱画了个叉,无奈地摇摇头;位于胡塞左边一个座位的麟旭正把头磕在摊开的字典上,两只黄皮肤的手交汇在胸前端着老版洛基亚。他的按键声音噼里啪啦响,估计隔四个座位的距离都能听见,看来是找小说所需的辞藻找烦了。

就这样,教室里的吵闹一直持续到了十点半晚自习的结束。至于为什么自始至终没人写作业,是因为老师们早已不布置这种几乎全班都能得出标准答案的东西了。

叮咚~

突兀间,晚自习结束的铃声震醒了恍如隔世的刘佳心。班上,三十几号人已经冲了出去,他们是去抢夜宵的;剩下的人悠游自在地走向对面楼,他们是去弄女朋友的;三个好朋友蹦出座位靠过来,胡赛还装模作样地指点一番刘佳心在看的知识点,便各拍了下他的肩膀,也都闲庭信步离开。

刘佳心看着三人背影,咧嘴:“真是的,三个乐天派,都快大考了好歹装一下认真学习的样子嘛。”

很快,随着最后一个女生端详完粉色镜子离开,刚才还吵得昏天黑地的教室仅在两分钟内,只剩下了他。

“…又是一个人。”刘佳心感觉稍微平静了些、不舒服的身体也松弛下去,便沉沉叹口气,把视线拉到前方发了会呆——现在,教室摄像头发出着红色的熟悉光点;楼上楼下传来繁杂陌生的脚步声;四分五裂的粉笔放在月饼铁盒子里;黑板遗留着最后一节课英语老师写下的单词;一只蚊子孜孜不倦地围绕耳朵嗡嗡作响。

“平凡的事物果然会一如既往地重复几百天,没有任何变化。所以说奇迹什么的真是可笑无比,认命就好了,根本没必要因为必然的未来而安不下心。”刘佳心慢慢地挪动自己,背靠着墙望了一眼仍然满员的精英班,又轻轻拿出兜里的单词本念了几遍“sincerely”,然后用左手把扶封面、书脊夹在腿间、右臂撑住桌子再九十度弯曲头颈,保持着让脖子受力最大的姿势轻声诵读本子里的内容。

“shade,shadow。”

“denfence。”

“这玩意咋念来着,鹅耿你死特,应该是吧…”

二十分钟后,就连教室里最后的白色灯光也熄灭了,保安总是很准时地关上电闸。

刘佳心撑起微疼的脖颈,目光从单词本上扬起——果然,那边的精英班只有寥寥几个学生走出了教室,剩下的大多数都亮起各自的台灯,仍然在学习。

“没有灯,就算勉强学下去也什么都记不住…头都要疼死了,回去吧,今天烦得不行。”他把厚厚的眼镜直接放在资料书上,揉了揉肿痛重影的眼睛,没有收拾桌面就静撑着椅子站起来并独自走出了教室,还对空气解释一句:“绝对没有义务帮今天值日生关门窗,嗯。”

踏下一层层模糊昏暗的阶梯,晃过漆黑寂冷的小广场,一路眺望着幽森的校林,他来到了校园的最边缘。眼前的矮楼,墙体上贴着有3这个数字的标牌,门口黑板上则吸有手写的今天宿舍分的A3纸,只需身体贴近,就可以勉强看到他们的512号房间是98分。

“最高分。哼,明明只有今天没认真打扫。”忽略在小房间里大声攀谈着的几个宿管阿姨,刘佳心稍微花了点时间爬上五楼。路上自然是没有碰到认识的学生,一路通畅。

“回来啦!”刘佳心对着门里大喊。

“快来打牌!”里面叫道。

一进门,冷气扑面而来。刘佳心赶忙把门关好,下意识扭了下早已被破坏的锁,然后向自己的一号床走去;谢浩然同时道:“旭哥洗澡洗了二十分钟,一米六开不了大,哈哈哈哈。”

胡赛叫道:“佳心你懂吗,那种,铁球疯狂磨擦的感觉!”

“粗俗…”刘佳心闷头脱袜,把袜子摆在运动鞋上面,双脚往拖鞋里一捅,然后大声说,“拿辣条来!”

“来嘞来嘞。”谢浩然露出宠溺的笑,对着自己床下的纸箱猛一掀,抽出一包大辣条递了过去;胡赛顺手一捏把它接住,大力撕开包装叼走了三根;刘佳心把辣条抢到手,愉快地嚼着,拿起了桌上那早已为自己准备好的牌堆。

“又是三个将打三个将吗。”

“那当然呐!一个将也太无聊了吧。”

“我无中生有。”

“woc!”

“再来张无中生有。”

“这牌是不是粘一起了呀,给它弄远点。”

十分钟后,谢浩然小声道:“旭哥咋还没出来。”

刘佳心便看一眼快憋绿脸的胡赛,偷笑一声。

“哎,好无聊啊~我们十个将打十个将吧…”胡赛声音颤抖。

谢浩然竖起耳朵:“别别,先收起来,我听到宿管阿姨了。”

又十分钟后,胡赛深抿苍白的嘴唇,脸肌狂颤,他大叫:“旭某人是不是挂厕所里啦!?”

“好惨…”

“喂,我在万箭齐发,跟不跟。”

“哦等等啊,我闪!“胡赛把牌猛拍在桌上。

熄灯时间到后,房间里的灯随即统一关掉,这时麟旭终于推开阳台的玻璃门,带着庞大的沐浴露和洗衣液的香味走了进来。

“洗完的时候才看到晾的裤子上有臭虫的卵,超恶心。三个人玩挺无聊的吧,只能明天四人局了。”他边说着边往上铺爬。麟旭这家伙在外面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只有回到宿舍才会变得随心所欲一些。

“哇,虫爷爷别在我裤子上拉!”胡赛立刻嚎叫着往外面冲刺。

“怎么了?”麟旭抽出绑在休闲短裤裤带里的手机;刘佳心侧躺在床上,却回答道:“宿管阿姨来过了。”

“嗯”的一声应后,麟旭那边便发出了微弱白光,所有的话题也同时终结。

房间静了下去,谢浩然做仰卧起坐的声音和空调呼呼地吹动声徐徐入耳。

刘佳心面对着墙壁,在心里暗暗记忆胡赛刚刚用的三国杀套路,然后又背了几遍“sincerely”。

“背了几十遍,不可能还记不住吧,哈~”

最后摸黑着洗完澡,他全身无力地趴在凉席上,很快困意上涌。

“睡吧,睡着之后,无论怎样的痛苦都与我无关了。”

……

平凡少年的一天结束,时间已经流失的无影无踪。

可是有声音,忽然在说着:“当一切变得无可救药时,去寻找生命存在的意义吧,即使遍体鳞伤、纵然粉身碎骨,也存在生命立于此处、传承至今的理由,万事万物的结局,最后会怎样呢?也许苦难并不只是命运的挑衅,或许这一切都还互相关联、善恶有报,你要走的更远,让思想、文化,和多年的作为生物的意志,随时间带给你新的力量,直到那一天。但我还是想问,如今理解了痛苦、能够明白所有人的想法的你,仍然愿意成为英雄吗。”

在某个未知的空间里,无尽噩梦回溯到了漆黑的曾经。

就这样在虚无中等待明天的到来吧。季世的篇章,即将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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