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多情客栈

宋徽宗赵佶登基的第十八个年头,沧州横海郡至阳谷县的途中,桐花山下三岔路旁,几天前新开了一家馆舍。酒旗自落叶的枝桠里挑出,自我标榜“多情客栈” 。时候正是下雪的初冬,巳时刚过的晌午,“多情客栈”里已经聚集了三批客人,占了五张板桌。近柜台那三桌是押镖的客人,共二十四位,均紫衣劲装,剑跨腰间,钢枪倚墙。桌上只是几道简单菜肴,不置酒水,却又吃得咂咂有声,仿佛馔食十分可口。中间那桌,坐着的是两位公人,两柄钢刀搁在桌板上,大咧咧地,边吃喝边说话。官府里的公差总是旁若无人,历朝历代,永远都是这般模样。靠窗坐着的客人只有一个,一支白布底招旗倚墙而立,写着“算卦测字”四个黑体字,张扬着本事。而本人的举止甚是低调,桌上只是两角酒,一碟卤豆腐,还有一碗形将吃完了的面食。柜台里半醉半醒地坐着一位蓝衣老者,与“算卦测字”的老人年纪相仿,眯翕的双眼可见熬夜的黑圈,生意好坏他不顾不管——只拿薪资而不做事的人,并不罕见。酒保甚是年少,忙忙碌碌闪进跑出,似乎店里的温暖,都是他忙活出来的功劳……                       

飞雪的官道,阳谷县往横海郡方向,少年追梦打着一把油纸伞,穿着粗布的旧棉袄,瑟索地数着脚步往前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前朝诗词在追梦心里熟透,此情此景,柳宗元这首《江雪》,在这寂寥而清冽的情景里油然而生。茫茫雪花,纷纷扬扬,仿佛无数的萤火在闪亮,而追梦的心里却是顾影自怜——这场雪甚么时候才能停下来,往前的客栈甚么时候才能出现?半年前的梦里,太阳系深空的“天上人间”,那位美丽的姑娘,给予追梦“预知明日”的贵人,她叫梅小白,她嘱托一件事,涉及武松、武大、潘金莲、张青、孙二娘等五个人的命运密码,需要追梦去改写。时间节点就在今日晌午的“多情客栈”——武松定当打此经过,务必让他喝醉,耽搁半天或一宿时间,剔除“景阳冈武松打虎”这一扬名立万的桥段——因此做回一介平民。并且将武大、潘金莲、张青、孙二娘悉数领回贯籍地清河县过日子。

晌午时分,追梦恰逢其时地抵达“多情客栈” 。掀开布帘,酒菜肉香扑鼻而入,尤其是那暖洋洋的温度。少年追梦要来一桌丰盛的馔食,竹杖包裹搁在一旁,早已饥渴难捺,也便不管不顾地饕餮了起来。

“真好!”仰头抹嘴,伸展腰肢,这才发现对面椅子坐有一人,也是十五六岁年纪。追梦指着肴馔,说道:“一起用餐吗?”对面少年嗫嗫嚅嚅地回应,“不敢,俺只是……只是个酒保。”追梦略感讶异,瞪着一双清亮的眼眸回问:“兄台这是何意?”“陪您坐着,聊天解闷。”“哦,‘多情客栈’,果然多情!”追梦笑了,黝黑的脸上布满了笑容。少年的心思总是简单而好奇。

中间那桌一高一矮的两位公差也笑了,一人道:“傻瓜崽子,他是担心你付不起银两,所以对面盯着!哈哈哈……”“担心个啥,一会儿自当有人埋单!”“小子,口气不小!‘有人’与‘埋单’是甚么意思?”两位公差以为追梦拿他们开涮,语气里挟带着生硬。

“干你何事?”追梦斜睨了一眼,执拗了起来,全然不把公差当回事。

一来二往,下个回合恐怕是要动粗骂娘了。“两位公人息怒,他是老夫家里的顽童,负气出走,今个儿在这里寻得。他的花费自当由老朽支应,分文不少。”是“算卦测字”的老人担下责任。

“前辈,谢您一番美意,何不同桌一叙?”少年追梦起身拱手,竟是颇有大家风范。

两位公人本待发作,终究还是忍了下去,阴恻恻地静观其变。

这当会儿,“算卦测字”的老人手执招旗,连同那碟小菜并酒盅一起拎了过去。“孙儿,你让爷爷找得辛苦。”老人背着两位公差,不停地对追梦使着眼色,全是“别惹事”的意思。

“小二,帮我俩把饭馔杯盘挪到角落那边,免得搅扰两位公爷的雅兴。”追梦眨了眨眼,不解地看着老人,却也没有辩驳。片刻打理妥贴,一老一少的两个人在角落里坐定。“荒山野岭寒天气,独自出远门,为何?”老人问。追梦道:“我是孤儿,习惯了。”“叫声爷爷,可好?” 老人压低嗓门,捋着花白胡子,很是友善地看向追梦。“好!”追梦不加思索的应了下来。伸出一只白净的小手取了酒盅,向老人的杯盏里斟酒,复又往自己的空杯子注满,说道:“爷爷,孙儿敬您一杯!”“呵呵,孙儿真乖!”话刚落,酒已尽,老人显得格外高兴。

“爷爷海量!”追梦捏着鼻子站了起来,怎知酒甫沾唇,已然呛了个泪眼婆娑,一杯酒水也便脱手落地。

隔着三五张板桌的公差格格大笑,“无知小儿,也不知是哪儿蹦跶出来的!”追梦又是咳咳数声,这才止住。一时窘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没关系,是爷爷粗心了。你这般年纪,本就不该喝酒!”老人摸出手帕,抖了抖,很是怜惜地帮追梦拭去呛出来的泪水。稍加端详,突然笑了起来,“哦,居然是张可爱的小白脸!”透过拭擦的痕迹,雪白的肤色隐约可见。“爷爷说笑了,孙儿追梦天生肤色斑驳,人称小猫咪,见不得人!”竟是挟带着羞赧。

老人笑而不答,似乎另有所思。“咱俩有缘,呼您爷爷,实乃出自真心!”追梦的眼眸似乎又有了泪珠。

是啊,茫茫野旷,雪花纷扬,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这时候应该赖在父母身边,喝汤吃馔,或者娇纵撒泼,享无忧生活……

老人“嗯”了一声,往外边的苦寒天气看了看,回头说道:“孙儿来自何方,又将去往何处?”苍老的声调低缓而关切——毕竟是位走南闯北的老江湖,深知隔墙有耳是非多。

“来自‘梦里水乡’,专在这儿候着武松。”追梦清清爽爽应道。“嘘——”老人竖起食指骇然示意,以近乎听不清楚的低调说道:“江湖险恶,切莫人前提起‘梦里水乡’只言片语,详情日后再叙。”言毕小心翼翼地游目四周。见无异常情状,复又压声说道:“孙儿等候的人,莫非是清河县的武二郎?”见追梦不解,又续道:“他大哥人称武大郎,武松排行第二,所以也唤武二郎。”“对,对,等候的正是这个武二郎!原来爷爷认识他?”“只是耳闻,素未谋面。你呢?跟他很熟?”

追梦道:“彼此,彼此。不曾谋面,只是受人之托。”老人再现吃惊表情,“怎知此处可候得武松?”“神仙姐姐梅小白托梦与我,错不了的。”追梦快言快语,全无心机,而出口“梦里水乡”、“武松”、“梅小白”、“托梦”等话语,玄幻而不着调地串在一起,恍若是梦呓,叫人如坠云里雾里。老人正待续问备细,门帘卷处,又进来二位壮硕男子。

当先一人约莫三十五六年纪,瞠目阔脸,满腮髭须,背插一口鬼头刀;后面那位略小几岁,提一杆腕口粗三股钢叉,模样与前者相似。装备的都是重沉沉的大家伙,该是一对尚武有力的亲兄弟。看来有些凶神恶煞,举止却颇为小心,与两位跋扈却身板一般的公人反串,对比鲜明,也像在互相讽刺。

这两人似乎忌惮或敬畏着店里的某个人或某件事物。随后,又跟进两名背着包裹的仆人,样子有些憨厚,却也各执一柄单刀。四人合坐一张板桌。

“小二,打四角酒,切五斤熟牛肉,两碟青菜,一碗热汤。”态度谦抑礼貌。四人围在靠窗的位置。稍顷饭馔送到,也便低头用餐,不怎么言语。

居中的那两个公差已经喝了个耳赤脸红,更比适才放纵,该说与不该说的都口无遮拦。矮个子陈德道:“钟展兄,你对东平府城近期发生的‘少年失踪案’有何看法?”高个儿钟展回道:“据说与一部武功秘笈有关,也不知真假。这些该死的江湖人,总是听风是雨,你争我夺,牵连无辜。”陈德蒙然回应,“少年失踪与武功秘笈有何干系?难道是有位少年偷了秘笈不成?”钟展道:“正是。风闻东平城里出现了一位神秘少年,言语特灵验,能预知明天,而那部传说中的秘笈,正好叫做《明日宝典》。尤其是:这部宝典出自‘梦里水乡’。呸呸,都是杜撰出来的。”矮个子陈德附和,“我看也是,多半不靠谱。‘梦里水乡’只是传说,谁也没去过,无非是虚幻了的海市蜃楼,哪来的‘梦里水乡’与《明日宝典》?不过,‘少年失踪案’倒是惊动了京城,一月之内连发十几起,多半是富贵家庭的儿郎,也太猖狂了!听说东平府尹陈文昭已悬赏缉凶,价码蹿升到了两千两了。嘿嘿!若是刚巧被咱俩撞到,破了悬案,岂非祖坟冒青烟?!”

轻啜一小口,把碗搁了,高个儿钟展沮丧道:“兄弟,甭做春秋白日梦啦,咱俩只是传递公文的小吏,连京城至东平府的官道都能走错,平白无辜绕到沧州横海郡去浪费十几日路程,哎,糊涂啊,啥时候轮到俺断案?!”陈德拍胸道:“论机智武功,有哪个案官幕僚能与咱俩相比,只是没人给咱们提携!”唾沫直喷,大言不惭的样子。钟展也晕乎,茫茫然大着嘴巴接了一肚口水,“好啦,甭叫屈了,这朝堂上下,能人异士尚且不少,‘神机妙算’祝师爷便是一个。据说是蔡太师当朝举荐,‘道君皇帝’(信奉道教的宋徽宗自称道君皇帝)钦点,几日后莅临东平府坐镇,必将手到擒来!”

两人海侃神聊,恣肆喧嚣,仿佛这家酒店是他们开的。然而,有人对他们的言语颇有兴趣。

“小二,打壶美酒过来。” 是柜台里着蓝布衣的掌柜发话。他终于坐直了身子,也不再迷糊。

“掌柜的,您不能再喝啦。小二给您切盘熟牛肉!”“少废话,谁说我要喝酒。”“那您这是……”“这是什么?这是送与两位官爷的!”“好嘞!”俄顷,小二将酒壶装进木盘托出。“我来送。”蓝衣老者一把接过,迈开步子,干净利索,看不出纵酒过度的模样。及至桌前,俩公差才抬头看见。

“这酒是送……送的吗?”矮个子陈德舌根打结,话语已不能利索。“送的,送的,两位爷一路辛苦。”蓝衣老者躬身陪笑,说道:“可否陪两位爷吃几杯?”高个儿钟展略为清醒,笑道:“送酒陪喝是这里的习惯?”“是的,是的。否则怎称‘多情客栈’呢?”陈德插口道:“既然多情,就该叫老板……娘的来……来陪喝……陪睡觉……”喝酒乱性,此时陪酒,无异于火上浇油——只长年纪不长见识,蓝衣老者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当此情形,三桌押镖的客人已无心情用餐,正自悄悄拾掇行装,显然不想多生是非。两位刚来不久的大汉滴溜着 眼睛,正襟危坐,作壁上观。“惹事”的蓝衣老者隐忍着陪不是——不想惹事,也惹不起。在这“重文抑武”的大宋时期,既便江湖中人也不愿轻易与官府作对,何况是山野小店的掌柜。却偏偏在这人人隐忍的当口儿,少年追梦在角落里嚷开了,“无良恶人,公然欺侮良善,天理何在!”老爷爷连忙劝住,然而话已出口,像泼出去的水,无法回收。

钟展回身骂道:“兔崽子,看老子怎生收拾你!”往后探手操刀,却抓了个空。两柄单刀居然恰逢其时的落于地下,可能是蓝衣老者不小心撞翻的。醉醺的陈德矮身拾刀,不想撞上桌角,竟是晕了过去。“罢了,罢了。杀小兔崽何须宰牛刀,看爷爷铁指鹰爪功!”钟展喝道。

“十个公人,九个饭桶。” 这位微醺的钟展竟然是个硬角色。只是两个提纵,已然欺至追梦与老人桌前,当真有苍鹰搏兔之势。“哼哼!小兔崽往哪儿逃!”右臂往前伸出,五指箕张成钩,似鹰爪抓下。

一旁吓坏了老爷爷,那时急忙示弱求饶,往跟前拱出双手,急道:“官爷手下留情!”话未落,赶巧两人拳爪竟是斜碰在一起。也因此为追梦挡下了钟展的杀招。

“爷爷,别理他,他抓不着我的。”“咦——”众人定睛一看,那少年追梦居然早自桌底下钻出,“噌”了一声,转瞬蹿腾到另一只板桌上。少年本就手脚麻利,蹿高伏低自不在话下,只是这身手快若游鱼,忒也让人匪夷所思。

见少年追梦没有伤在钟展铁指鹰爪功之手,众人尽皆吁了一口气。“人之初,性本善。”同情弱小原本就是人类的共性。

钟展一击不中,大感脸上无光,当即更不搭话,双足一蹬,腾的一声侧旋出去,是“鹞鹰翻身”的招数 。追梦不敢怠慢,也是双足蹬出,一个空翻,又稳稳的落在了另一只桌上。“嘻嘻,鹰爪子,小爷在这里!”“兔崽子别得意!”“鹰爪子快点吐血气死!”

两人就这般边对骂边追逐,一个玩兴甚浓,一个嗷嗷大叫,转眼已是几个来回绕圈,竟是一片衣袖也没捞着。倒是托着杯盘的酒保被圈在了里面,东摇西晃,左闪右躲,陀螺般滴溜溜的瞎转个没完没了。一旁的老爷爷全神贯注,直至确认追梦无虞之后,方才舒缓了眉头。心想:追梦这是学的哪门功夫?纯粹的身手敏捷没有这么灵巧,说是轻身功夫却又欠缺章法,而且也看不出反制手段……饶是自己见多识广,也瞧不出端倪奥秘。押镖的二十四名镖师趟子收拾妥当,还了帐单,整齐划一的占着一个边角观战。原本纪律严明的一帮人,这时忍不住喧嚷了起来!“啊!呀!小心!注意桌底下有人……”

说时迟那时快,醒转过来的矮个子陈德瞅了个清楚,见追梦背着身子往自己跟前纵来,心中大喜过望,半躺着自椅下操起一柄单刀,刀尖直指追梦后背,等着敌方自投罗网,迎刃自戕。端的是歹毒无比!

俄顷之际,蓦地飞来一只碟儿,一个酒盅,似乎还有一股不明的劲道,电闪雷鸣般打在刀尖上。而追梦背心长眼似的突然一个提纵,左足往碟儿一点,借力翻向另一张桌面。帅帅地站稳,似玉树临风。

“多谢兄台!”追梦抱拳唱喏,望向酒保。反倒是酒保惊魂未定,刚才一个踉跄,盏碟杯盘飞了出去,砸在陈德刀尖上,破碎一地,登时无措。

这当口儿,尾随紧追的钟展堪堪落在自己用餐的桌面上,一只脚竟是踩在汤盆里,麻靴裤管湿了一片。地里头的陈德既失单刀,兼且虎口震裂,无暇寻思所以,而人倒是清醒了几分。当即自桌底下跃起,和身向邻桌追梦扑去。钟展也不落后,呼呼呼向上三路打出几掌。顿时成了二虎争食局面。众人的心又沉了下来。

一旁急坏了老爷爷,见他颤巍巍地持着招旗蹚进去劝架,却是手忙脚乱,招旗乱撞,碍手碍脚的乱闯。与小酒保一样,登时被圈在飞来飞去的穿梭里团团转,似风雨中一艘漏水的破船。

反观“穷途末路”的少年追梦,时儿游鱼般在空档处穿行,逍遥自在;时儿矫若游龙,在头顶上恣肆翻飞。此番以一敌二的追逐,更是精彩纷呈,令人眼花缭乱。而追梦的姿态身影,于惊险处独见美学——那行云流水般的轨迹,仿佛飞龙游鱼,也像书画名家泼墨狂草,说不尽的率性写意,洋洋洒洒酣畅淋漓。转眼已是三五十个来回,两位公人竟被戏耍得团团转,一身汗水涔涔恰似水里捞出,若是有人叫停,给个台阶下,该有多好!

还真是有人解了燃眉之急。“可能是《明日宝典》里的功夫——鱼龙舞!”原本默不作声的两位壮汉兄弟跳将起来,往蓝衣老者抱拳唱喏,“掌柜的,得罪了。俺兄弟二人想见识一下来自‘梦里水乡’的绝学。”语未尽,兄弟二人一左一右闪将进去,衣袂带风,与钟展、陈德登时形成方阵合围之势。追梦却大笑,“一双鹰爪,两只乌龟,合在一起炖汤,小爷我喜欢!”转眼又兜转了二三十个来回,追梦似乎还有余暇,占着上方。偶尔还能哼歌逗乐。

“兔崽子忒也嚣张,‘水火二傻’,还怔着干啥?!”战圈里,那位壮汉大哥完全不顾面子,吆喝俩仆从协同抓捕。

“大哥教导:恃强凌弱,非大丈夫所为。”两仆从合称“水火二傻”,当时齐声回应,振振有词理直气壮,继续立于一旁作壁上观。

“他娘的,真是傻到姥姥家了!”壮汉大哥一时气急,复嘶嚷道:“场子里孰强孰弱,‘水火二傻’你俩张大狗眼看清楚!”

“哦,好像是那小孩比较强。”“不是的,应该是四个大人比较弱。”“这么说来,是小孩恃强了,凌弱于四个大人。”两个瘦高仆从——“水火二傻”终于理清楚了。

“哈哈哈——”连追梦也忙里偷闲地笑将起来,应道:“两个仆从真傻,傻得可爱;两个鸟人两只乌龟丢人,丢到脸都不要!”

在众人大笑声里,“水火二傻”俩仆人掠入阵中,武功竟是一点也不含糊,大出追梦意料之外。此时以一敌六,登时压力趋紧。

“不玩啦,不玩啦,爷爷您先去景阳冈等孙儿。”少年的心思总是单纯,想甚么就说什么。嘴上轻松,似乎可以想走就走,而脚底下一点也不敢怠慢。这张看来密不透风的网子里,一时拳来掌去,手抓脚踢,到处都是“捕鱼人”的身影,可供追梦腾挪的空间已经极其有限了。饶是如此,追梦仍然能够在不可能的地方找到缝隙,游鱼般穿行过去,只是趋避闪躲不再潇洒自如,衣角袖子尚且被扯下几个碎片,纷纷扬扬,好看却暴力。

“各位爷,求你们了,他还只是个孩子!”比钟展等六人高出一个辈分以上的老爷爷,不顾及年迈体弱,踉踉跄跄跟着四处游走,倒也凑巧为追梦挡下几次杀招;厅堂里十几张桌四五十只椅,也为追梦蹿高伏低的灵巧提供帮助。尽管如此,似乎败局已定,只是时间问题了!

终于有人站出来打抱不平了。“各位好汉兄台,请暂且休兵,‘七剑镖局’红剑曾红钢这厢有礼了。”声音洪亮浑厚,震人耳膜,是这帮二十四人镖师和趟子手的领队。约莫二十几岁年纪,紫衣劲装,腰佩长剑,英挺少壮。

见那红剑曾红钢出列行出几步,抱拳唱喏,朗声道:“这孩子小小年纪,只是比常人身手灵巧了些,与传说中的《明日宝典》沾不上边,还请诸位担待见谅。”说话间,场子里的人儿尽皆止歇,“七剑镖局”的威名还是颇具份量。

看官须知,“红橙黄绿蓝青紫”合称七剑,剑穗的不同颜色代表不同等级的武功修为。红剑可刺出一朵剑花,伤人在一剑一尺开外;橙剑可刺出两朵剑花,伤人在一剑二尺开外,以此类推,紫剑可刺出七朵剑花,伤人在一剑七尺之外。“七彩天山”梁七剑佩带紫剑,武功登峰造极,位居江湖“四尊者”之列。自梁七剑创立“七剑镖局”以来,历经三四十年经营发展,分局网络遍及黄河两岸州府,势力颇为强大。该帮会剑派一贯奉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原则,不与官府绿林打交道,只专注于商贸货运,规矩守信,口碑交好。因此,江湖中人敬畏其强大而守法度,如同一只吃草的猛虎;衙门公人视之为食肉的黄牛,能拉车也很有脾气,轻易不去招惹他们。

此时红剑曾红钢出面叫停,连两位飞扬跋扈的公差也不好拒绝。然而,武林秘笈让人垂涎,俩壮汉兄弟心有不甘。壮汉大哥顿了顿道:“素知贵帮剑派一向无意武林纷争,而今阁下出面调停,是否有违帮规原则?”曾红钢笑道:“这位名唤追梦的少年,是武林中人吗?一介顽童罢了。与其计较,反倒落人以大欺小口实。”壮汉大哥道:“兀那少年显然怀揣秘笈,身负绝学,夸张点讲,他的功夫已在一流行列了。”另边厢公差矮个子陈德插口道:“没错,合六人各自二十几年的武功修为,尚且逮他不住,依我看,他分明就是东平府悬赏查办的那个肇事少年!”似乎有理有据,形势开始发生逆转。

老爷爷自知人微言轻,拉着追梦瑟缩在角落;追梦不知事理,只觉得有趣,几次想讥讽三言两语,均被爷爷止住;蓝衣老者学乖了,领回酒保躲回柜台里,不敢再多事。而曾红钢仍然是成竹在胸的模样,开口道:“请问诸位,‘梦里水乡’在哪儿?《明日宝典》是甚么样的武功?‘鱼龙舞’的招数谁见过?就像两位官爷说的,不过是子虚乌有海市蜃楼的幻觉与瞎猜。诸位又何必当真呢?依卑人愚见,不如散了吧。”

一时哑然,怎知转瞬风云再起。“说得轻巧。在下愿意领教‘红剑’曾兄高招。当然啰,只是切磋,不伤和气。”

声音圆浑而带着锋芒。众人寻声望去,但见帘边厅里多出了一位锦袍公子,六尺以上身长,手持一柄打开着的铁扇,丰神俊逸。他自雪幕里来,身上好似不存一片雪花,想必是以内力催生热气,化去残雪。

但见锦袍公子抱拳一拱揖礼,后合上折扇,倏地闪身滑了进去,似乎脚不沾地,悄无声息。尽管只是一丈左右小段距离,这份飘移的功力,也足以令人咂舌。惊佩间,见锦袍公子往远处柜台抛出一锭银子,不偏不倚正落于蓝衣老者眼前,说道:“得罪啦!这些桌椅粗糙简陋,要它何用!”也不见作势用力,只是两臂往外拨弄几下,十几张桌连同椅子尽皆扫在两边,腾出了半个厅堂大小的一个场子。“嚯”的一声,又打开铁扇,气定神闭地立着。

红剑曾红钢心中一凛,“唰”的拔剑转腕反握,抱拳揖礼,也是潇潇洒洒的姿态,说道:“铁扇公子夏文长果然人中龙凤,你我刚好平辈相称,还请兄台赐教一二。”七剑门下的弟子总是中规中矩,不卑不亢。

两人的师承长辈该当颇有渊源,年纪也大致相仿,一个为了少年安危,一个只求秘笈拳谱,就像人性有善有恶,存在反差。这性格与命运的密码本,谁人书写,怎么破解?

锦袍公子夏文长游目巡睃,傲然道:“一起上吧,曾兄。” 甩下袍角,再度合上折扇,左脚退半步取守势。

看似轻浮,实则狡猾如狐狸。那时见曾红钢身后一众镖师趟子整装待发的样子,夏文长不觉心中一怵,干脆一语道破。

曾红钢朗声道:“吾与文长兄只是切磋,非生死相搏,涉及成败输赢,只吾个人之事,与帮会镖局无关。勿要添乱!”七剑之中,黄剑赵长江,人称“过江龙”;红剑曾红钢,浑号“战神”。二者带艺投师,来自大巴山,均为霹雳火脾性。尽管帮规严苛,这份冲动率真的本质属性仍然改不了多少,更哪堪这般言语相激,所以,曾红钢马上落入其彀。而夏文长表面轻佻飘浮,内里则工于心计,审时度势,出道以来,不曾有过丁点闪失。

“小二,爷饥渴死了,打一坛好酒,五斤熟牛肉。”不见人影的某位爷台还在外边,声音却像一口大钟在帘内敲响。又是一个搅局的不速之客。

追梦大喜嚷道:“是武松!武松,追梦寻你好苦!”那时追梦雀跃着冲了过去,而武松正好将布帘掀起,竟是撞了个满怀。

“啊哟!”追梦倒腾飞出去,铁扇公子夏文长侧身一兜,揽住追梦,就势滴溜一圈稳住,算是做了一回好事。

“来者何人?”夏文长提气问道。“放下他!看你油头粉脸的,多半不是什么好鸟。滚蛋——”武松凛然叱道,在布帘里挺立,神态威严,就像一尊大神。

夏文长回首侧目,心神不定,他的武功已臻一流,原本可以放手一搏,却被对方这么一吼,如晴天霹雳;又见来人身长八尺以上,气宇轩昂,登时胆怯。

“这小叫花的,谁要。”推开追梦,衣袍一甩,铁扇公子夏文长单手拍下,借板桌使劲,“霍”的破窗格而去。

他生性风流,连逃跑都可以做得恁地潇洒。接着,壮汉兄弟并“水火二傻”亦自窗格跳出,猜想是夏文长的马前卒。武松跨步掠过,探手将追梦抱回怀里。

这几下间接较量,瞬间变换,似乎三者之间各有默契。不曾相识,而有人相见恨晚,有人日后成仇。须知,夏文长的父亲可是前辈高人,江湖五侠客之一,人称铁扇公子夏日阳是也!今日结下梁子,日后难以化解。武松是个粗人,不想太多,见追梦素昧平生,竟是这般信任于自己,当即好奇地端详了一下,是黝黑了些,却极具精致,于是敞怀笑开。说道:“小家伙,吃些甚么,尽管说!”

“晌午将尽,你这才过来,害小爷被人欺侮……”呜呜呜的竟是哭了起来。武松登时摸不着头脑,又不懂得哄人,一时无措。

老爷爷插口道:“他叫追梦,说是受人之托,在这儿等您。”“哦嚄!倒是希奇,有这等事?”武松招手示意,“小二,快点整顿四桌肴馔,每桌各切八斤熟牛肉,一坛子好酒,俺武二新得小弟,借此宝地宴请店里所有客人。”

追梦收泪,偎着武松,指了指道:“那两个是歹人,叫他们滚!”武松正待发话,钟展、陈德识趣的转了出去,落下两柄单刀在桌底下。

“少主,少主……”不期然,帘外抬来一乘红呢轿子,顶蓬积着一层厚厚的雪花,呼刺刺地撞了进来。

“吵个鸟。闭嘴!”武松使一只大手晃了一下,作势打人。四个轿夫并不怎么慌张,这样遭人喝嚷,未曾见过。当即搁了轿子。一人问道:“我家少爷呢?”红剑曾红钢踱了过来,咧嘴笑道:“原来你家公子夏文长是坐轿子过来的。呵呵,难怪,难怪,俺还以为他的武功精进不少,可以用内力驱使热气,消融身上落雪。哈哈哈,倒是高看了!”

曾红钢登时释然,心中大悦,又道:“破窗而逃,你家少爷倒是识相,往那方向追去吧。”

“七剑镖局”几十年固定下来的行头,而剑穗红缨似火,武松料定是红剑曾红钢了。当即抱拳唱喏,说道:“在下武松,幸会‘七剑镖局’朋友,还请入席同桌,共饮几杯!”“兄台爽快,素闻武二郎威名,俺今次破例一回,在这儿结交朋友!”武松也并不讶异,七剑镖局规矩森严,与黑白两道保持距离,无人不知。“如是甚好,阁下应该是红剑曾兄吧!”“正是在下。”

曾红刚安顿一众兄弟,交代不可贪多喝高,也便坐进武松、追梦、老爷爷这一张桌子。说道:“这位小兄弟天赋异禀,轻功高绝,尚且预知未来,令人羡慕,也叫人担心啊!”

曾红钢欣慰里带着忧色。追梦却道:“谢曾大哥仗义相助,小弟感激不尽。今日邂逅于此,全是神仙姐姐梅小白安排,日后际遇,有武松大哥关照,吾且不须操心。”朗朗一番话语,大气而玄奥,着实令人惊奇,尤其是武松。

“小兄弟,怎知武二打此经过?”“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且天机不复再泄漏,但求大哥在此耽搁一宿,错开时间,甭去景阳冈打虎,免去日后忒多杀戮与坎坷。”又是语出惊人,叫人懵圈无语。

追梦边说边回头招呼,“小二,有客房吗?”“有的,有的,后边马厩篱墙外那幢大宅,可歇宿几……几十……多个人。”酒保忽然嗝了嗓子。

听得另有其人接口叱道:“话也说不清楚,今个儿出去自谋生路,免得污了本店声名。”声音娇嗲甜腻,人却忒也无情。说话间,自柜台后布帘里转出一人,四十左右徐娘,貂裘披肩,环佩锦衣,走路风拂杨柳,形同跳舞一般,煞是好看诱人。

她笑靥如花,远远地招呼道:“众位大爷,本店日前开张,迎得贵客高朋,今日食宿,一概免了。”人儿宛若一片轻云晃悠,渐行渐近。武松抱拳揖礼让坐,粗着嗓子相邀,“娘儿们忒也丈夫,可否一同吃酒?”“如是甚好。奴家正自烦闷。当家的也不知几时才能回来?”徐娘浅笑,言语勾人,半老风情尤其难当,竟是连追梦也艳羡不已,差点叫声娘亲。

追梦也起身作揖,自称“少小无知,折损店里不少事物,还请海涵则个。”顿了顿,又道:“那少年于我有恩,请来同坐共饮。”时儿无知,时儿顽皮,时儿老到,追梦就像那部不知有无的《明日宝典》,令人惊羡而迷糊!

片刻,见那小酒保怯生生地走来,在徐娘身侧立定,嗫嚅道:“小的命好,承蒙收留……”言讫跪拜。“好吧,看在小兄弟面上,允你继续待着。呃,快去张罗馔食酒水。”徐娘道。“遵命!”酒保小鸟般跑开。“我去帮忙!”追梦尾随其后。一众人等尽皆舒怀。人间情谊缘分,惟青葱童真最是纯粹!

前后一个时辰多些,少年追梦成了香饽饽。席间他连使眼色,肴馔才上两道,老爷爷、曾红钢、徐娘等几位各自与武松干了三杯。见武松形同喝水,一时惹得徐娘兴起,“张长弓,取几只大碗过来!”

原来,这酒保名唤张长弓,古怪却顺口。“爽!看武二怎生收拾你这贼婆娘!”“嘴巴放干净点,兀你个鸟人!奴家大名黄四娘是也。”自己嘴巴也不干净,听来却酣畅爽快,颇具江湖儿女豪情。

“张长弓!这名字谁取的?该不会是古月胡吧!?”老爷爷怔愣少许,怯怯道:“敢问贵店与‘尊者’古月胡有何渊源?”“何出此言?”黄四娘好奇地看过去。“店招‘多情客栈’、老板娘叫‘黄四娘’、伙计取名‘张长弓’,这三要素串连起来推想,当是‘尊者’——古月胡风格习惯。因此猜想他老人家重出江湖,在此地落足!”老爷爷不再低调,起身拱手相询,看向黄四娘。

登时一石激起千重浪,引来阵阵喧嚷或禁声,也难怪壮汉兄弟与夏文长对“多情客栈”颇为忌惮了。在座的人众之中,恐怕除了追梦等几位阅历稍浅的后辈听来懵懂。须知那时:二三十年前“三恶人、四尊者、五侠客”之威名,谁人不知,无人不晓。而古月胡尊者最是性情中人,他的名号一直与“多情客栈”联系在一起。在他老人家的眼里,有客栈的地方,就一定有酒和女人,因此,再简陋的客栈,都是“多情客栈”。而老板娘通常叫做“黄四娘”!打自“三恶人、四尊者、五侠客”纷纷归隐后,“多情客栈”也便随之退出江湖。今时荒野岔道打出“多情客栈”招旗,难免引人对号入座,浮想联翩。回想适才夏文长那伙人,他们对“多情客栈”的另眼相看,想必也是因为古月胡的缘故吧!

老爷爷一番话后,招徕黄四娘盈盈一笑,“错!错!错!只是借用尊者名号而已,唬唬一些宵小之辈,诸位英雄切莫当真。”追梦插口道:“这位老板娘所言非虚。古月胡前辈一直在某地隐居,恕在下不方便告禀。倒是黄四娘这名字好生有趣,满是诗情画意的。”众人又是傻眼了,权且将追梦当成一个有趣的梦幻。黄四娘眼风连闪,搭话道:“这位小可爱,你倒是解读一下奴家的名字,如何个诗啊情呀的。”追梦起身唱喏,作揖道:“本小猫咪、小免崽子或者小可爱,这边厢献丑了:‘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树万树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竟是一口气把杜甫《江畔独步寻花》六首,全诗竹筒倒豆,一字不漏咏完。末了还说,“苏学士甚喜杜子美诗句,尤其黄四娘这一形象。有人说她是位歌妓,有人说是邻家女儿,有人说是徐娘,还有人说是婆婆。其实这些都无关紧要,只是那黄四娘因此诗而不朽,当真令人艳羡。”

众人听得入神,追梦顿了顿又道:“有位叫桓温的人甚至放话,今生‘不能留芳千古,也要遗臭万年’!诗词之美,连同诗外,一起留芳。黄四娘前辈,因了杜子美的诗句,晚生真想与您结缘!”“好呀!叫老娘或者黄姐都可以!只要小可爱愿意,这家客栈送与你也行。哈哈哈……”黄四娘笑了个花枝乱颤,还真是有些“千树万树压枝低”景象,当即一把将追梦拉到自己身边。

追梦像小猫咪似的,任凭搂搂抱抱,却道:“您继续做老板娘,小爷我当老板。”一脸童言无忌。“哦嚄,那奴家倒成了你的婆娘了。行,行,你不嫌奴家老就行!啊哈——”顺势把追梦拥在怀里,啧啧有声地亲个不停。众人无不笑出泪来,尽觉甚是有趣,只有追梦一脸茫然,讶异问:“有啥好笑的,走到哪儿,都是只有老板娘,总不见老板,我只想填补这一空缺,没其他意思的呀?!”

“傻兄弟,老板即是老板娘的男人,也叫官人、相公、当家的……晚上老板是要和老板娘睡一张床的,你愿意吗?换是武二,最多当她是个枕头,或者夜壶什么的,连丫鬟也不是!哈……”“兀你个鸟人,甭搅和!”黄四娘狠狠朝武松白了一眼,复笑对追梦道:“一言为定,你当老板,我做你婆娘。今个儿喝个交杯酒,晚上随奴家入洞房……”言之凿凿,跟真的一样,却是悄无声悄的无人叫好。黄四娘正想拎杯过来,突觉臂膀不听使唤,看那武松等人,也尽皆疲困,心想着了……着了……着了迷魂药……未曾想个明白,人已睡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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