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古月胡师父

初春的雨,总是夹带着冬天未尽的丝丝缕缕寒意,加上村路泥泞,深浅不一,落足,总犹豫。今晚,田秉义的家里迎来了两位尊贵的客人,他亲自生起了炉火,任其渐烧渐旺,煦和似夏日里的天气。“梦里水乡”的古月胡与金世眠脱了上衣,袒胸赤膊,咕咕噜噜又各自吸干了一坛,情景与二三十年前一样。金世眠道:“送酒来。”古月胡说:“田老弟,再差人找找,咱家那徒儿追梦,去了哪儿?”田秉义应了两声,将空坛子利索地踢往角落里,响着“哐当,哐当,”的熟悉声音。又拎来两坛,置于炕上。“前辈莫急,追梦小弟自当在义兄胡思文家里落足,想必已经走在路上了。”

二三十年前,古月胡与金世眠经常在田家喝酒聊天,瞅那村西古渡口,盼望师清玄慢点走,早些来。嗯,还是这个通往葫芦岛的渡口,老槐树也还在,师清玄依然年轻,而田老爹及其义兄胡不归,各自仅剩下了个纪念的牌位,寂寞在神龛里,令人扼腕叹息。生活总是这样:斗转星移弹指间,当初相识的一群人,因为不同的原因,走着走着,渐渐散了,就剩下几个。有的人不再联系,也几乎不再想起;有的人总在梦里依稀,比如师清玄,比如已经作古的胡不归、田家英两兄弟;还有那么几个人,永远在初见的地方,候着先辈们念念不忘的挚友故交,将这份缘隔代接续下来。胡思文、田秉义就是这样的后代!适才曲终人散尽,金世眠与古月胡俩,又一次立于老槐树下,远眺目送,久久无语。直到酒馔肉香飘来,方才作别,入得田家。

田秉义的女儿不识两位前辈高人,权当又是酒鬼造访,哐当闩了房门,自个儿睡去,落个清静。古月胡突然搁了坛子,悠悠叹道:“师清玄咋就落下咱俩,扭头走人了呢?”

“琴弦已断,意为情缘难再续,仅此而已。”金世眠作答。无甚表情,直抒胸臆,不似古月胡眉头打结,心事溢于言表。

外人只知,金世眠与古月胡都是酒中君子,洒脱之人。若是较真起来,二者还是有显著区别的,即:金世眠是真洒脱,甚至放荡不羁,没心没肺,所以收了个秉性一样的洪次玉当徒弟。而古月胡不然,其洒脱随性的表象里,始终藏着一颗爱而不得的心,乃至这种煎熬,经常在深夜醒来时发作,像他手里那柄“断情小刀”,总是刀口向内——情丝未曾割断,而五脏六腑已经搅碎渗血。惟饮酒止痛,权当良药。

古月胡其实比金世眠看得更加细腻深远,却总是心存侥幸,自欺欺人,就像银两丢了,还是要一次又一次地翻遍口袋寻找。“不是这样的,她说,‘弦丝偶断今且去,春分时节抱琴来’,是偶然弄断了琴弦,跟情缘无关,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引伸借代。何况她也表明了,下月春分,还要来。”

古月胡自圆自说,一时振奋,咕咕喝了几口。金世眠并没有作陪,嘀咕着,把话说在自己的心里头。“她,师清玄,明知是金某的声音,自当猜得出古月胡也来了。而多年未见,却断弦,便是不见,明了浅现……哎,若是古月胡明白过来,也许是一桩好事,从此绝了念想,各自安度晚年,求个静好。”金世眠有时直泼冷水,有时迂回不理,自己,曾经也断肠。可是,真让古月胡看开,他便不是古月胡了!

感同身受,不求他还能够走出来;自我陶醉,心存希望,如每日一梦,习惯了的,也便成了自然,尚好。

话说田秉义着人往义兄胡思文家找寻追梦等人,不想那人于路上遇见胡思文派往田秉义家的女佣,两人互通情况,哈哈大笑。于是一起走往胡思文家。倒让胡思文左右为难。一者请两位高人移驾,这话说不出口;二者连同十几位客人一起过去,田秉义家,又怎能坐得下去?当即叫来追梦,说了情况。追梦脱口笑答,“这有何难?!待在下过去,赚将过来便是。烦添一席。”当即跑回,对洪次玉耳语几句,风一样闪出,拽了那引路之人,没入雨幕里。

及至门口,恰逢金古二人搭话,说得情迷意乱,而又凄苦悲切,心想那师清玄根本就是寡情薄义之人,况且其人也没在身边,听之不见,古前辈这般作贱自己,却是何苦?!转而又忆取神仙姐姐梅小白苦守冰球里那冻僵了的张扬,不知几年了,其伤,其痛,其苦,令人断肠。情这东西,如一盅醉人的毒酒,也像一株美丽的罂粟,而自己,渐渐理解,窥之一斑。

一阵迷思遐想,记得元代马致远那首《天净沙.秋思》,可以套用,引人共鸣怀远,不再纠结于具体事物的当前。故意干咳了一下,提请注意,方才朗声咏道:“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静候稍顷,并无回应——一首好诗词,只当投石问路,居然无人搭讪,仿佛石沉大海。令门外的追梦,独自索然。

金世眠空有潇洒的外表与身手,却胸无多少文墨。然而好与坏,还是懂得一些,只是说不出来。古月胡则情长浪漫,细腻而别出心裁,属剑走偏锋的鬼才。其时被追梦这首前所未闻的新词震憾得不能自己,待得回味几遍,方才记得应该请追梦入内。当即胡诌几句,附庸风雅:“小小雨点报春天,徒余老树耐岁寒。追思昔年孤鸿影,梦里古渡愁断肠。”

是一首藏头诗,意为“小徒追梦”,却多有纰漏,追梦并不满意。当即立于门外回话:“此诗难登台面,按下不表。三位大哥哥听着,请随追梦移驾胡庄主家一叙。”金世眠闻之大笑,古月胡则板起脸来,“见了为师,而不行拜礼,何故?”“在追梦眼里,您永远都只是大哥哥。”声音稚气而端庄,追梦一直是个不被惊吓的孩子。

田秉义急急跑来,“雨夜天寒,快快请进。”追梦却嘟嘴道:“除非古大哥亲自来请。嗯,加个条件:只动口,不动手。”古月胡闻之头皮发怵——追梦在“梦里水乡”的十年里,但凡对上他,自己逢赌必输,屡遭算计,可谓吃尽了苦头。今时,这个看似简简单单的“请进”事宜,宛如欠人彩礼而迎娶新娘子入家门,却是个天大的难题!不曾想,金世眠居然搭话了。“这有何难,由金某代古月胡作主,可否?”追梦略感好奇,却笑了,“你若有把握,行,可以,没问题。”

古月胡松了一口气,金世眠走了几步,却反悔了起来,说道:“不行,不行!适才思虑不周,弄错了因果。呃,若是你在屋里,我在门外,金某保证‘只动口不动手’,便能够把咱家追梦小哥请出门外去。而请进来,还不行,道行不够。唉,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金世眠自言自语,似乎肠子都悔青了,不住声地摇头叹息。却是偷眼瞄向追梦,神色滑稽诡异。

一旁的田秉义连连摆手,急道:“金大哥,此事甚是不妥,哪有将客人请到门外去的道理的呢?”金世眠更急:“田兄,甭瞎掺和,只是个游戏而已。”竟是探手一兜,将田秉义抱回前厅座上。复嘻嘻哈哈跑来,恳求道:“你我门里门外,换个位置,可以吗?”至此,古月胡看出了金世眠的用意,心道:“若是追梦同意换个位置,那就中计了。因为只要追梦迈进门坎,便是被‘请进’屋子里了。倒是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妙招。可是,自己都能够看得出来,怎么骗得了追梦呢?”果然,追梦终于憋不住了,哈哈笑道:“欲盖弥彰,掩耳盗铃,直至厚颜无耻。想那孙膑与庞涓殿前斗智的故事,谁人不知,无人不晓,却是拿来哄骗三岁小童。哈哈哈,自个儿玩吧!”

金世眠以为是个不着痕迹的骗局,天衣无缝,十拿九稳。不期田秉义糊里糊涂添乱,而追梦竟是早早看穿,又不点破,待在门外冷眼旁观,等着自己继续卖力出丑。而今想来,惟挠头尬笑,“佩服!佩服!呵呵呵!”

“古月胡师父,咱们走,去胡庄主家。”“好嘞!徒儿等等师父!”古月胡喜不自胜,竟至落泪,十年了,终于等来追梦徒儿第一次叫自己师父,前边的路啊,即便是火雷阵,或者万丈深渊,也不会犹豫地踩下去!

追梦之所以有把握将古月胡、金世眠、田秉义仨请来,这一声“古月胡师父”,便是杀手锏,或者称之灵丹妙药。在“梦里水乡”长大,一待就是十年,在作别的那一刻,家的不舍,满溢的亲情,猛然堆积,如山似海,像潮水像火焰同时袭来。而别离后的这段江湖岁月,更是感慨良多,尤其在自己陷入绝境,危在旦夕之际,“梦里水乡”这个故乡,坚强的大后方,及时施以缓手。这个家,是坚强的后盾,精神力量的源泉!打自知道了“金古二老”“出关”消息,心里的这一声师父,已经叫了千遍万遍了。却是忍住,还称大哥哥,也还改不了少年逗乐的心性,见面时犹自耍了小手段,故意欲擒故纵,俟至时机成熟,方才顺理成章脱口而出,一声“古月胡师父”,酣畅淋漓!扭头便走,和着雨水飙泪,痛哭一路……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古月胡将追梦当金樽,用双手高高举起,大大咧咧迈了进来。身后是背着铁拐的金世眠与田秉义。

洪次玉师徒一阵惊喜,雀跃着围了过来。这个异地他乡的夜晚,尤其是雨天,不喝醉,又怎么说及兄弟,遑论亲情呢?!花美美也站了起来,眼眶盈泪,这情景,多像草原篝火晚会的狂欢,也是在异地他乡。

将四张八仙桌拼凑在一起,不分宾客主次,各有一只大碗,满满斟上,一时酒气如烟,弥漫开来。追梦最先捏起了鼻子,而双眼,早已熏出泪来。这道吃酒的关口,怎么过?左右一看,坐着的是徐明谨与许宝钗,比李丽红略高,亦是瘦削苗条,平素也没喝过一滴酒,三个最为不济的人儿坐成邻居,互看有无,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最担心的一幕拉开了。金世眠站了起来,宣布吃酒规矩:“每次一碗,自金某开始,至古月胡结束;三轮过后,若能吟得好诗,可以跳过。咱们‘梦里水乡’的人儿,没有孬种!”这规则听来以大欺小,实则不然。比酒量,当属金世眠、古月胡、洪次玉,以及胡思文、田秉义俩兄弟最强。然而,论及吟诗作词,除铁头、花美美外,余者少男少女们,无不学富五车,储诗文上千首。因此,只需硬扛三碗,这些小字辈们,也便过关了。

问题是,追梦、徐明谨、许宝钗仨,各自脸带忧色。转眼第一轮过了三分之一,战火,已近眉头。但见铁头咕咕一碗下去,挺身立起说道:“追梦那一碗,我来帮。”洪次玉拍了拍铁头肩背,竖起拇指称赞道:“好兄弟,讲义气。当得‘孩子王’。”铁头喏喏连声,正待坐下,郑紫培却冷哼一声,检举道:“铁头另有心机,他想着三轮过后,由追梦帮他接续诗词哩。”铁头粗着脖子正待分辩,另一方李丽红搭话了,“可以仗义相助,而不图他人回报,这才是真正的‘武侠江湖’之精神。”鬼灵精地把话说死。既是帮着郑紫培,也是为大伙儿找公平。

涉及比斗喝酒的事儿,很特别,几乎没有人愿意“吃亏”,历来如此。

这期间,追梦悄悄吸了几口,以意识能量指引经络周转,居然能够将酒水自肠胃里导自脚底“涌泉穴”渗出,登时心里暗自窃笑。当即轻声对徐明谨、许宝钗说,“甭怕,咱们弱鸟先飞,慢慢来,喝不了的,追梦帮。”“你?行吗?”“放一百个心吧!”三人不管不顾,一口一口地,仿佛喝的是琼浆玉液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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