偕老之约

“阿树,你知道仙魔大战吗?”

轻抚着一粒含苞欲放的鲜红,岚溪声音低沉。

“仿佛是许多年前的一桩大事。”木南归走到她身旁,“人间的正史没有记载,我只是在一些奇闻轶事中听到过。”

“那是四百年前的事了。”

“四百……年前?”

“那时,魔界与仙界打了一场大仗,死了很多的魔、很多的仙,还有很多的人。”岚溪目光沉重,“后来,魔族覆灭,几百年内再无踪迹。”

木南归眯起眼睛,忽然想起羊皮纸卷中那句“仙兴而魔寂”,说的,便是这仙魔大战之后的事情了吧。

“那时,我身为鬼蜮之首,行司戍卫之职。面对仙界的攻势,自然是要挺身而出,为护卫魔界而战。”岚溪继续道。

“魔君赐我的魔影针负有上古魔气,威力巨大。我以此针施阵,召唤血灵,终将仙界大军阻于‘砂城’之外。”

“便是你那时在五色原上与那妖邪对战时所用的黑针么?”

想起当日一战,木南归至今还记忆犹新。那日他乘着灵火自绝峰返回,还未落地,远远便见到岚溪一身雪白,正驱使着黑针攻向尸积长老。只不过那黑针行至一半,竟是倒戈回转,调头攻向岚溪,令她重伤倒地。

“不错。”像是听到了他心中所想,岚溪转过头,凄然一笑,道,“当年,若不是有这黑针,恐怕鬼蜮早已被仙界攻破,那些逃进豆稀设计的密道中的魔灵也不可能活得下来。”

“那……你呢?”

“既然无法从正面强行突破,仙界便改变策略,留下一队仙兵佯装大军诈攻,吊住鬼蜮兵力,又派出两名高阶仙长与我周旋,使我分身乏术。主力则另取他途,绕道攻入。”

岚溪看进木南归的眼睛,无数往事匆匆而过,令她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四百年前沙海一战,是女卫“鬼娘子”的死劫,也是另一段故事的开始。

“岚溪?”

她回过神来。

“与我缠斗的两名仙长是一对夫妇,是仙界举足轻重的人物。我与他二人苦战许久,都不得胜。然而,我虽落败,却也在最后关头用黑针击中了那位夫人。”

“她死了?”

“上古黑气非同小可,夫人被我击中后重伤濒死,她的夫君怒不可遏,唤出的神雷险些让我神魂俱灭。可就在这紧要关头,夫人却救下了我一命,令我得以苟活于世。”

说话间,岚溪已是面色苍白,眉间悔恨之色渐渐深重。

“阿树,你可知道,娶你眼前这个人,意味着什么?”她忽然抬头看他。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答。

“可我是魔啊!”她神色凄然,“我的手上并非滴血不沾,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善良……在我杀过了无数人里,或许就有你前世的亲人、爱人、师友……”

岚溪的头垂了下来。

脑海中,满是她施放黑针,贯穿敌人头颅和心脏的情景。还有那个原本清朗的月夜,原本潇洒飘逸的男子忽然化作炼狱中的野兽,狰狞着、狂笑着,在皮肉和血雨中,将至亲同门慢慢虐杀……

“我在魔界数百年,无论是对人、对仙,还是对魔,都是血债累累,万死难恕其罪……你和我,实在是很不相同的……”

是啊,你与我,从来都是不同的。

当那个芝兰玉树的男子满身是血地倒在她脚边时,她便清楚的感觉到了。可是,她还是忍不住救了他,一次、两次。即便后来他爱上了她,娶了她,她的心里依然有着一道无法越过的坎——仙与人,他与她,始终是不同的。

直到他带着她上了渊离山。

凝云的妒忌差点要了她的命,她却是在那是忽然看清了自己的心:不同又怎样,就算他是仙,与天地同寿,自己也要紧紧抓住对他而言短暂如朝露的时间,与他相依,和他相伴。她会死,一定会死,但是死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是啊,死亡又有什么好怕的!

她流着泪,倔强地看着无论是力量还是容貌都远在她之上的凝云,眼中闪耀着的光华却也能将她逼退了出去。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自己“死”了以后要面对的真相,更不知道“死亡”对她而言,其实是另一个身份的觉醒。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在她手中死去之人凄厉的喊叫、狰狞的面孔,从未有一刻停歇过。

岚溪不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这片缀着点点鲜红的梅园,神情恍惚。

木南归皱起了眉,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捏住了一般,让人生疼。

他扶着她的肩,端详她的脸。此情此景,忽然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仿佛在很久很久之前,也有一个人,也是这般,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是谁?

他在心中问着。

心底的声音却没有给出答案。

“岚溪。”

他不再追究,只是捧起她的脸,唤着她的名字。

“还记得五色原上那一战吗?”他轻声道,“那日,你为了保护我,将我送到了离战场千里之遥的地方。

“那是一座陌生山峰,潮热、茂密,又巨大。无论我如何急切地想回去,眼中看到的却始终是与你我分别是迥然不同的地貌和风景。”

她看着他,目色微颤。

那是绝峰啊,你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云海之下、渊离之下,是这个人间唯一可能护住你的地方。

“你知道吗?就在我一筹莫展之时,我在那山中竟然遇到了一位仙子。”

“仙子?”

“她身着紫衣,长得极美,看见我时十分惊讶。当得知我要回冰原寻你时,她又变得暴怒无比,甚至还把我臭骂了一顿。”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岚溪笑了起来。不用想,这位紫衣貌美的女子定是凝云无疑了。

“那她都骂了你些什么?”

“她说,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说我枉顾天地真理。她还告诉我,你是魔,至阴至邪,伤天害理,你我从来都是背向而生,背道而驰的。”

“……她说的并没有错。”

岚溪的笑容中带着苦涩。她必须承认,凝云所说的都是实话。

“可你知道我是如何回答她的吗?”木南归却是神情平静地注视着她。

“……”

“我只答了她四个字:那,又,如,何。”

他一字一顿,咬得极重。

岚溪一怔,瞪大了眼睛。

“今天,我也用这四个字回答你——那又如何?”

木南归面色郑重。

“你这是霸道,不讲道理!”

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摇头道。

“胡说,为夫可是这天底下最讲道理的人了!”他托起她的脸庞,看入她的眼睛,“前世太过遥远,我所知道的,只有今生今世。你是岚溪,我此生此世的妻子,最重要的亲人。你从未有负于我,我又怎可负你?”

“阿树……”

视线渐渐模糊,天地、白雪、红梅,都在泪光中逐渐隐去,只留下那双坚定而深情的眼睛,将她的魂魄牢牢的抓住。

足够了……

她伏在他的心口,泪水止也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就算上天要我立刻魂飞魄散,我也再无遗憾了……”

木南归笑了,将怀中的妻子拥得紧紧的:“别胡说,北地苦寒,白守寂寞,你和我的日子,还长着呢!”

一个月后,故国村中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按岚溪所绘之图制作的井具终于成型。当天,这套井具便被搬到了故国村口,当着众人的面,迅速打出了第一口不会结冰的水井。全村上下一片欢腾。

虽然初春已至,冰雪已渐渐出现了融化的迹象,但是毕竟整个冬天完全过去还有一段相当长的时日。而这口井的出现则意味着,从即日起到春天完全到来,以及以后每年的寒冬,村人们都不用再辛辛苦苦苦地伐薪烧雪了。

而第二件大事,便与村长木南归有关。

就在新井具成功打出井水的当天,当着全村上下的面,木南归身着正装,托着大红婚书,求娶岚溪。

岚溪应允。

大婚之礼定在两月之后。春日晴好,万物始发,天地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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