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房大儿子东桥金旺忧心忡忡的盯着膝盖前面的玉米秸出神,他头会儿因为摆祭席来吃果子的小孩子们想了一会儿自己的孙子孙女,因此牵连着又担心起大儿子东桥全增两口子闹别扭的事儿来,而就在刚才道士出来之前,账房主管事的亲叔叔东桥财远又因为好几件花钱的事儿来问自己的主意,其中就包括坟地打坟坑因为天气不好需要人类制作的塑料布遮挡,就觉着弟弟东桥金生放着旧的塑料布不用非要买新的,而且又把这事说给账房,明摆着多花钱好像诚心挤兑自己的意思,就看出来殡葬丧仪所有的支出费用两个弟弟是一个小贝都不肯出,东桥金旺就知道父亲这个殡出完了,两个弟弟肯定得为了父亲的那个老院子和临街粪坑的那块地方来找自己算总账,他又因为私下里拿了父亲枕头里藏的那二十几个银贝四个金贝而心虚,只是听昨天晚上大姐东桥蜜花和妹妹东桥芝花说话似乎知道他拿枕头里金贝的事,所以此刻他的脑子正一团乱的幻想着两个弟弟包括姐姐妹妹一起来了会怎样说,自己又该怎样的答复才好。东桥金旺的大儿子东桥全增和小儿子东桥全贵跪在父亲后面,东桥全增虽也因为爷爷的突然暴毙离世而悲伤,然而更让他烦心的是前几天他一个嘴巴抽的媳妇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原本只是想冷战几天接回来的,偏赶上爷爷出殡这事,虽然送了信儿,可媳妇娘家一个亲友都没来,明显就是不想再过下去的劲头儿,这也让长房长孙的他很没有面子,而且昨天半夜,自家院子又被扔了好几个酒瓶子进来,东桥全增就怀疑是自己的两个小舅子干的,好在单只是扔酒瓶子,没有骂街哄扬起来,这样不光彩的事也只能是自己憋在心里,他也不是怕离婚,就凭着自己搞对象的手段,纵然再找个黄花大闺女结婚生孩子也完全没问题,主要是现在这一儿一女可怎么办,他怕媳妇那边要孩子,抚养费还是小事,又觉得自己的爸妈舍不得孙子孙女肯定不给,如此必将成为一个大麻烦,东桥全增很忧愁,似乎打今年开春就很不顺利,先是不知道在哪里丢了压身的金链子,前一阵子他又从梯子上摔下来,腿伤刚好又和媳妇闹别扭到这种程度,何况前后三年也都跟本命年沾不上边,想来自己该找个算命的给自己看看,只是东桥全增因为盖房子算好的吉时总下大雨,已经不再相信母亲那个算命二舅姥爷的一套话,想着忙完爷爷这个事儿之后,去到松林镇上,请那瞎眼的点灯仙人给看一看,实在不行也花两个金贝请个八卦镜或是转运珠什么的回来,便是自己盟兄弟媳妇娘家隔壁的一个老姑娘,就是请了点灯仙人的太极八卦镜回去挂门口上,当月就捡了一袋子钱,并因此说定了一门亲,把那盟兄弟的父母亲都给高兴哭了。东桥全增的弟弟东桥全贵的脸上没有一点的泪痕,他都将悲伤压抑在心里一点都没有哭出来,以至于强憋的嗓子里如同堵了一团硬棉块的感觉,因为长久以来悬而未决的婚事,每逢家里有婚丧嫁娶这样的大事,亲戚们聚集一起必会殷切的问几句,而且是轮番的问,只不过这回问完了,下回还问,不仅表现的很关心,又很替东桥全贵着急发愁,这让东桥全贵感觉到亲戚们虚情假意背后的不认同,所以他既烦恼又羞愧,无论有点什么事,他都很没自信的往后缩,便是刚才该跟着三叔东桥金生去坟地看着打坟坑的事,也都指望不上他,东桥全贵此刻只是缩在父亲东桥金旺和哥哥东桥全增后面的夹空里挨时间,只盼着赶紧把爷爷下葬埋进坟地里,送走这群无聊的亲戚之后,自己再去爷爷屋哭一场。东桥金旺的女婿本来也该跟着趴灵的,只是村里这些帮忙的闹姑爷闹的太厉害,就是中午一顿饭下来,筷子钱,碗钱,桌椅板凳钱,馒头钱,菜钱,谢厨钱等等,还不知道会被闹多少去,所以不等东桥金旺两口子吩咐,那女婿只是早上露了个面,然后便一个猛子不知道扎到哪里去了。
二儿子东桥金鸿因为是少年溺亡不能进祖坟,跟三儿子东桥金生家淹死的东桥全铎,都只能埋在离着祖坟三丈开外的地头上,只有配了阴亲并且还要找个本家侄子代替儿子给打灵幡,经过一番比正式出殡简单些的法事之后,才能埋进祖坟里去,当然花钱的大头还在配阴亲上。
东桥金生媳妇昨天夜里又梦见了死去的儿子东桥全铎,仍旧是淹死的时候白皙光洁的小脸,瘦小的身躯站在胡同口上,回头对自己笑一下,然后就光着脚丫拿着虾篓往河边跑,她想追上去却如何都迈不开腿,想要喊他回来那声音却只在喉咙里而发不出来,东桥金生媳妇急到抓狂的哭着从噩梦中醒来,眼睛底下的枕巾已经湿了一片,想到儿子仍旧埋在三丈开外的地界上,心疼如刀绞一般又接着哭了起来,因为怕吵醒了西屋里睡着的小女儿东桥柳双和外孙女,她拿枕巾捂着嘴,并不敢发出声音来,便是在如此伤心的哭泣中,她的心中再次萌发出那股子切齿的恨意来,她恨公公带着儿子去河边,她恨三里赛男那个该死的丫头克死了自己的儿子,她恨三里赛男的父母生出那么一个命硬的孩子,也恨三里赛男的爷爷三里宝林怎么不早死几年,东桥金生媳妇咬着下嘴唇恨了一个遍,突然又犯愁起给儿子东桥全铎配阴亲的事,听说荷塘金明表妹家的一个小子花了不少的钱配了阴亲没几天,合葬的坟被挖开,女孩的尸骨被偷了去,貌似被卖去了很远的地方再配阴亲,听说近些年有专门干这个做营生的,先是卖给一家配了阴亲之后,趁着半夜挖出来再卖去下一家,然后再挖出来再卖,东桥金生媳妇因为想到自己的儿子在那边的世界孤孤单单,似乎永远没有进祖坟的希望,又控制不住的哭起来,便是如此挨到了天亮,等着大女儿和姑爷两口子来了,并抱着外孙子的小女儿一起,孝衣孝服全都披戴孝整齐了,先去饭棚里吃早饭,然后又来到灵棚里面趴灵,当然说因为儿子东桥全铎的死,东桥金生媳妇对公公东桥财远已经多年的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了,别说过节给钱了和叫过来吃饭了,就是走对面遇上都不带说句话的,虽然有时候也知道爷爷失去孙子和母亲失去儿子的难过不相上下,偶尔也清楚这个事不该全都怪在公公身上,然而东桥金生媳妇就是别不过这个劲儿来,只觉得原谅公公就是对于儿子的背叛,所以东桥金生媳妇对于公公的死,虽也不至于载歌载舞锣鼓相庆的地步,却很有一番大仇得报的快感,虽也另有一番失落的怅然,只是她如今来到灵棚前面坐在那里跟着一起趴灵,主要还是听了小女儿东桥柳双的劝,醒悟到自己这些年对公公的态度确实有些过分,无论以前有什么,出殡的当天也该披麻戴孝守灵哀悼,况且当着这么多亲戚的面,就是平日里自己对公公的所有不好,今天表现的哀伤孝顺也都能遮掩过去,这是给自己争脸且让那老大东桥金旺媳妇打脸的事儿,而且说办完丧事,丈夫东桥金生还要跟老大家分老宅院并那临街粪堆地方,倘或出殡的时候不出面,恐怕老大一家子拿这个说事儿自己会很被动,当然主要目的也不是分家产,就说这些年老大媳妇对待公爹这方面做的比自己强点,却在外面编排了自己很多坏话,所谓不蒸馒头争口气,总不能让她个禧婊*子顺了心如了意,东桥金生媳妇因为这个才来的灵棚趴的灵,她挨着老大东桥金旺媳妇坐在那里,只看一张阴晴不定的脸,便也痛快到身心舒畅了,又因为她家两个女儿家都有了小孩儿,惦记着棺材前面的彩绸,只等着下午渡桥完毕起棺材去坟地的时候,扯下来给外孙子做小裤衩。
三儿子东桥金生面容蜡黄色的憔悴,因为媳妇半夜的哭泣也牵连起他丧子的旧痛,悔悟这些年自己因为怕媳妇都没给过父亲一点钱,也有将儿子淹死的错过归咎于父亲,所以对父亲不闻不问的冷漠,对于父亲来说,失去的不仅仅是孙子,就连他这个儿子也一同失去了,父亲又是何等的伤心难过,当然说父亲如此寿终正寝的无疾而终是非常好的事儿,然而却是被邻居的窑场金堂发现死在老房子的炕上,想来父亲走的是何等的孤独,东桥金生懊悔愧责的去到父亲的灵前狠哭了一阵,然后他就一根接一根的抽起烟来,自虐到麻木的似乎想要把自己抽死一般,直到随身带着的一盒烟一口气都抽完了,他才不得不停下来,尽管嗓子里火辣辣的疼,东桥金生一上午也没有想要喝口水的心思,他原本头会儿是要带着几个帮忙的去坟地挖坟坑的,只是西南天空上隐约可见打着闪的黑云,随时都有滚过来下一场大雨的趋势,这样的情况挖坟坑最好就得用人类制作的塑料布来遮挡,东桥金生家有的一块塑料布长度够,宽处却差一些,因为知道三钩子家有一块从很远镇子的晒谷场上偷来的一块大雨布,东桥金生去借,然而那三钩子媳妇似乎不愿意,只推说是让娘家大舅借去了,东桥金生又来找大哥东桥金旺商量,然而东桥金旺却不以为然,先说是就算下雨,不用塑料布也能凑合过去,又说中午散席后看了天气再去打坟坑,东桥金生本来还想将自己家的塑料布贡献出来,只需要再买一块拼在一起也就够用了,可是听东桥金旺的话,东桥金生连贡献塑料布的心思都没有了,就想着有什么算什么,然而又想起四柳大庆的爸爸死的时候,出殡当天上午天还行,到了中午就突然下起雨来,赶着渡桥完了棺材抬去坟地,挖好的坟坑里积了小半坑的水,因为在风水上有“水表财”的说法,这样的水不能淘出来,所以棺材放下去的时候船一样的飘着,那时候四柳大庆第一任媳妇都还没说成,长辈们让他带着同龄的几个年轻小伙子踩到棺材上压下水里去,边上帮忙的这才赶紧连泥带土的铲下去埋了棺材。窑场富荣和四柳大庆是房前后住着一起长大的玩伴,窑场富荣当时也跟着上去踩棺材,也就是棺材被压下水的瞬间,冰凉的积水升上来没过了脚脖子,而且似乎是水灌进棺材里挤出气泡冒上来,窑场金荣就有抽筋的感觉,然而到了晚上,窑场金荣就开始做噩梦发高烧,只说是梦见四柳大庆的爸爸枯干的双手抓着他的脚脖子,要拖进水下的棺材里去,连看大夫再驱邪祟折腾了好几天才渐渐好起来,两家因此又闹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不痛快,东桥金生不喜欢这些乱遭琐碎的事,更不愿意父亲的棺材被踩在谁的脚底下,所以他只一心盼着西南天上的黑云赶紧下去,或者偏去别处,千万不要下雨过来才好。
老大东桥金旺媳妇虽然因为抱孩子抱得肩膀疼到大抬胳膊都困难,此刻却仍旧抱着她家的小外孙女在趴灵的女众一边,因为公公东桥财远的死,她已经高兴的飘上了天,心花怒放的心情表现在脸上,只是意识到如此可能会被乡亲们笑话,想到这里她就又装个悲切的样子,所以她的脸上总是阴一阵晴一阵的,尽管东桥财远活着的时候,只是逢年过节为了显得家庭和睦要个好看,才会被叫去她家吃上两顿所谓的团圆饭,又或者是农忙的时候,公公东桥财远帮着她家干农活也会在她家凑合吃一口饭之外,便是连端午中秋这样的节日,也都是各吃各饭,虽然东桥金旺也会只有在春节的时候孝敬几个银贝给父亲东桥财远,但东桥财远不仅要给孙子孙女压岁钱,且平日里还要买些零食给些零花,就是东桥金旺孝敬的几个银贝连零头都不够,便是当今普民大众如此一个典型的父亲形象,东桥金旺媳妇亦是四邻八村典型的儿媳妇形象,虽然离着孝敬的标准差着十万八千里,然而矬子里面拔将军,在一众既说自己的公公婆婆如何偏心又笑话别家媳妇对公婆是何等虐骂的众多儿媳妇里,更有老三东桥金生媳妇对公公的不闻不问且曾经“活不养死不葬”的表态对比衬托着,东桥金旺虽然全都只是虚着漂着的能耐,然而能说会道恬不知耻的她总是明里暗里表白自己孝顺公爹的事迹,所以在南头村她总是以孝顺儿媳妇自居,纵然她说的再假,大家全都习惯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把戏,当着面的时候也都顺着她说,并不愿意当场拆穿驳斥而得罪了她,只是东桥金旺媳妇长久以来,因为很怕公公跟四柳大庆的爸爸或是大姑姐东桥蜜花的丈夫长芦金廷一样瘫床上,到时候可能会需要自己伺候,别说喂吃喂喝端屎端尿的伺候了,就是那味道自己都受不了,如今公公死了,完全不会有自己所担心的情况发生,如此便是去了她的一大块心病,只是没想到先是老三东桥金生媳妇来了,如今在桑都有大能耐的外孙女长芦多吉也来了,只是因为长芦多吉的悲伤,恐怕乡亲们说什么“外孙女哭的比亲孙子孙女厉害”自己家会被比下去的话,于是她也捂着脸嘴里嚷嚷着,纯戏精的跟着哭起来。
小儿子东桥金圆因为大哥东桥金旺跟账房管事抱怨“老三老四不出钱,老四越有钱越抠门”的话传到了耳朵里,只等着出完殡棺材下了葬,就赶紧带着媳妇回自己锦阳城的家里去了,连三天后的圆坟都不来了,他原本的打算不光是父亲留下的老房子还有临街粪堆的那块地方,他一点都不要,就让两个哥哥去分,就连这次出殡,那些因为他的关系来随礼的亲友,单就那些大额礼金,也差不多够支付整个葬礼的费用了,东桥金圆也没想要,就归到总账里去,便是如此剩下多少钱也只是让两个哥哥去分,正是因为这样的想法东桥金圆确实也就没打算再掏钱。当然说以前每次回来,他总会叫上两个哥哥闹着分家,但是凭着他的经济实力,别说是老宅院一处这样的地方,就是在南头村置办上三四处这样的地方也完全没有问题,他不过是劝说两个哥哥管着媳妇对父亲好一点实在无果才不得已借了这个由头,现在想来,曾经有一次发展到把去年才死的老舅叫来真要分家的地步,恐怕那时的父亲也会很苦恼吧,如今父亲不在了,剩下承载了他全部成长记忆的老宅院并屋里那些桌椅板凳炕笤帚,昔日成长起来的苦乐往事,此刻都化作一去不复返的伤感,东桥金圆满心的怅然,想到父亲在世的时候,两个嫂子对父亲不好,东桥金圆没有办法,然而大哥瞎账糊涂总惹父亲生气,三哥昏聩忘本让父亲寒心,东桥金圆恨他们,却也可怜他们,他不知道是南头村的闭塞落后造就了两个哥哥愚昧卑微的思想,还是两个哥哥原本就是因为思想的愚昧和卑微才会在这样落后的南头村生活的自得其乐,东桥金圆只觉得一切都没有了意义,他只想着以后这里已经没有谁会再等着自己回来,纵然是上坟扫墓,恐怕也只有两个姐姐知道了会叫自己去吃顿饭,两个哥嫂家都未必能叫自己去喝口水,东桥金圆于是就很怀念小的时候,那时候的两个哥哥会找欺负了自己的家伙去拼命,还记得一次两个自己生病两个哥哥只吃腌杜鹃蛋的咸蛋白,将油蛋黄留给自己,虽然说日子不太好却没有这些乱心思,东桥金圆于此伤感中滚落下大颗的眼泪来,与此同时却也有一种释然的畅快感。
东桥金圆媳妇和丈夫住在锦阳城里,因为公公不比婆婆,住起来不方便,所以公公东桥财远活着的时候,她一共也没回来南头村里住过几天,东桥金圆媳妇因为丈夫的悲伤,所以感同身受的难过,这可见她很爱自己的丈夫,她也同样踏实的知道丈夫很爱自己,她俩是东桥金圆在锦阳城里参加工作以后才相识成婚的,刚开始的时候东桥金圆真的什么都没有,最苦最难的时候也没跟家里张嘴要过钱、更没有什么这个亲戚或是那个朋友帮忙,全都凭着东桥金圆自己踏实努力的本分劲儿,一点点的发展下了如今这么大的一份家业,东桥金圆媳妇敬重自己的丈夫,爱自己的丈夫,尽管后来查出来她不能生育,东桥金圆虽渴望孩子,但却更珍重妻子,这种贫贱与共的夫妻感情,和那种“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搭伙过日子的夫妻观念是有本质区别的。
东桥蜜花的儿子长芦孟晨,在姐姐长芦多吉到来之前刚走了不大一会儿,因为那盟兄弟里有个信佛吃斋的,虽然也喝酒,只是不吃任何荤腥的饭食,纵然后厨素油不放葱蒜炒的菜,却也忌讳那锅平日里沾过葱肉荤腥,就是往常聚会,也都是单独给他预备两个素食,只是长芦孟晨对待哥们郑重,想来中午除了吃席也没有别的事,况且外孙子不比亲孙子,在场不在场也没什么关系,所以他和母亲东桥芝花打个招呼,解下孝服,哥们几个一块去到松林镇上,无论在哪个菜馆吃饭,都能去到那家叫做三摩地的菜馆里,给那吃斋的盟兄弟要两个豆腐干做成的酱肉丝和酒糟肉片的小菜端到一个桌上,如此开怀畅饮一番。
长芦多吉哭的力竭,渐渐止住了眼泪,嘴里却仍旧抽搭着,含糊的说道:“我姥爷说,等他死了把他的角割下来!”
东桥芝花在她跟前,听清楚了这句话,立时就震惊到不哭了,她难以置信的确认道:“你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长芦多吉又抽搭一下,重复道:“我姥爷说,他没以后,把羊角割下来捐了!”
那领经大道士的公孙丰年正念完最后一段经文,伏下身子磕最后一个蛤蟆头,所以也没有咿咿呀呀唱念经文的声音,灵棚里棺材两侧趴灵的孝子贤孙媳妇姑爷大都听清了这话,立时无措的面面相觑起来,就是灵棚后面有那说话聊天逗着玩的没听见的,也感觉到了气氛的陡变,全都安静下来,支棱着耳朵听着,也有好奇的问的:“怎么,出什么事儿了!”
东桥芝花看了一眼棺材,又回来看一眼长芦多吉,再看一眼棺材,又看了一眼棺材男众那边的哥哥东桥金旺和两个弟弟东桥金生东桥金圆,跟着又看棺材女众这边东桥蜜花并那大嫂子和二兄弟媳妇一眼,心里实在是没有主意,最后目光落在了最小的弟弟东桥金圆身上,东桥金圆因为读书有了出息,更因为有钱,所以他的想法历来都最有分量。
东桥蜜花听见长芦多吉的话,母女的亲情再次被怨恨所掩盖,东桥蜜花站起身来往前一步,伸着手指恨不得戳在女儿长芦多吉脑门子上,咬着牙狠狠的说道:“你这是想让你姥爷死无全尸啊,你给我滚!”
长芦多吉知道自己的母亲东桥蜜花理解不了,便也不多解释,说道:“这是我姥爷的遗愿!”
十字街卫队长衡山桂鑫就怕东桥蜜花一时激愤抬手去抽长芦多吉的嘴巴,赶紧上前拦下东桥蜜花的胳膊,劝解调和道:道:“东桥大爷有这样的觉悟,这是很伟大的事!”
东桥金旺作为是长芦多吉的大舅,起身对长芦多吉说道:“外甥闺女啊,你姥爷也挺疼你,你就真的忍心让他死无全尸吗?”
那领经大道士的公孙丰年磕完最后一个蛤蟆头起来,伸长胳膊拿起棺材前面供桌上秫秸杆粘花纸做成的招魂幡,嘴里嘟囔着摇两摇放下,这才冷冷的说道:“死无全尸对祖宗不敬,对后世子孙不利,一般是不能进祖坟的,你家这边最好还是赶紧商量商量,定个大主意!”公孙丰年说完,仍旧绕回来,然后摆摆手,示意那六个八卦帽的道士先回道士蓬里去。
“听见没有,小迎啊,你铁着想让你姥爷死了以后,连祖坟都进不了吗?”东桥金旺喊着长芦多吉的小名,几近哀求又几近无奈的语气。
“哎呀,真要是进不了坟地,那老太太怎么办?是不是还得挖出来迁坟再合葬啊?”东桥金旺媳妇想的长远,她表现出着急犯愁的样子哪里是真的在乎公公婆婆的合葬,她担心公公婆婆不能合葬,想着以后他和丈夫死了也没法进祖坟,他的两个儿子儿媳妇死了也不能跟着进去,而且她总觉得他家三个孩子应该比别家的孩子都强,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私奔过一回自己很是看不起的外甥闺女长芦多吉,却似乎比他家任何一个孩子挣钱都多,所以她就诚心把事往麻烦不好的对立面上推,正赶上怀里的孩子挣巴身体,东桥金旺媳妇将手里那块已经挺脏的手绢折着干净的边沿又给怀里的孩子连鼻涕带口水的擦了擦,然后又接着说道:“以前光听过有捐的,没见过真的,这回赶上了,四邻八村的还不定得说什么,还不定怎么笑话呢!”
长芦多吉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一般也不会理会这些浅薄的糊涂话,因为老舅东桥金圆开通些,或许会支持自己的想法,所以等待着他的表态。
“咱爸爸那么传统,他不会不知道割了角不能进祖坟,他怎么可能会捐羊角呢?这是不可能的事!”三儿子东桥金生质疑着,只是想着父亲的羊角被割,就如同割他的角一样疼。
井台继祥终于沉不住气,声音激动的在后面高声喊道:“我姥爷怎么说,那就要怎么做!”
东桥芝花知道自己的儿子偏激冲动,虽也怕他乱上加乱,但更怕他会卷入娘家这场家乱中留下话柄,立时喝止道:“小祥子,你小孩子不懂事,别参言!”
井台继祥正处于青春热血期,他不仅讨厌母亲东桥芝花每次涉及姥爷的事儿都是这样退缩避让的态度,且在他的看来,姥爷的遗愿值得自己付出生命去守护,只是他的话被母亲压了下来,知道光嘴上说是没有用的,必须要付诸行动才行,他又想起搭灵棚的时候看见那箱子里就有一根撬棍,应该可以起棺材钉,于是他不服不忿的站起身,从身后搭灵棚的布围挡中间的大缝隙间钻了出去。
小儿子东桥金圆跪的腿疼,伸手扶着侄子东桥全贵的肩膀困难的站起身来,冷静的问道:“有什么书面性的东西吗?”
“我早晨接到信儿赶来的时候太匆忙,在正邪药堂办理联系本地卫队监证的事儿,当时又急着借工具,忘在那里忘记拿回来了!”长芦多吉说着,看了一眼十字街卫队的卫队长并两个卫士。
十字街卫队长衡山桂鑫点着头,很认真的确认道:“我们是收到了金瓯台下达的命令,协助杏林台来监证东桥大爷的遗体捐赠过程,确保这一过程能顺利的完成!”衡山桂鑫也不是很清楚遗体捐赠的详细流程,只是如今猜测这种本地卫队没有备案文书的遗体捐赠,大概都是怕提前走漏了消息,担心家里儿女反对搅扰才秘密签订的,然而自己是接到了金瓯台下达的命令才来的,其中切实指明就是来监证南头村东桥财远的捐赠羊角的相关事宜,单凭着自己十字街卫队长的身份所说的话就可以成为佐证,也没想要把金瓯台的命令这种书面文字性的东西拿出来给他们看。
丧事死者东桥财远大姐家的儿子葛沽怀刚在边上冷眼旁观的静静听着。
小儿子东桥金圆又想了想,仍旧冷静的问道:“你姥爷想要捐羊角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当时留下什么话没有?”
“哲惠二百四十二年夏天,我姥爷来桑都看我,在我的药铺里待过一段时间,就是那时候决定下来的事,具体的因由说来话长,本来是要写几句话留给你们的,可是我姥爷憋了两天,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写,只是交代我,在他百年以后,羊角由我亲手割取,如果能进坟地,那就进坟地,两只羊角一只捐献,另一只……”长芦多吉因为内心波动嘴角抽搐两下,滚着眼泪带着哭腔继续说道:“另一只埋在二舅和全铎表弟的坟当间,如果不能进坟地,那就割取两只羊角捐献后,遗体火化,骨灰分三份,一份撒进坟地,一份撒在二舅和全铎表弟的坟地边上,一份撒进出事的河里,如果那条河真的有问题,我姥爷希望有他守着,不要再有别的孩子出事了!”
三儿子东桥金生听了这话,眼泪立时就止不住的流了下来,他跪着膝盖往前蹭到棺材底下立直身体,将脸和双手很心疼的贴到棺材帮上,如同贴在死去的父亲东桥财远身上,悔恨的嚎啕大哭起来:“爸爸啊,我对不起你呀!对不起呀!”
东桥金生媳妇同样感悟到公爹内心对于东桥全铎的牵念,想着自己因为儿子东桥全铎的溺亡迁怒于公爹,这些年不仅自己对公爹冷暴力的不闻不问,也不许丈夫亲近,便是老死不相往来那种,尽管丈夫并没有完全听自己的话,却也没有尽到一个做儿子应当尽的本分,想到公爹同样悲痛了这许多年,死前却做好了这样的安排,再又想起梦中的东桥全铎站起胡同口的样子,一时愧责悔恨的捂着脸掉下眼泪来。
东桥金生的两个闺女与母亲一处,同样的掉下眼泪来。
东桥金圆同样感动的落泪,他扭头先是看了大哥东桥金旺一眼,然后目光又望向大姐东桥蜜花和二姐东桥芝花点了点头,这才又回过头来对长芦多吉说道:“既然你姥爷已经做好了决定,那就遵从他遗愿吧!”
“可是老俗话说,七寸棺材钉,牵连子孙命,钉棺再起见血星,就是说起棺材起钉很容易有血光之灾,这样弄咱们东桥家很容易出事啊!”东桥金旺确实因为迷信怕出事,所以求助的眼神望向旁边领经大道士装扮的公孙丰年,当然说如果能不割角最好还是不要割角,就按部就班的按照程序,别让四邻八村的笑话,所以他又说道:“不行就散了,棺材都钉好了,再打开,也不是个事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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