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金阳客栈地处云州城东北,与马场相隔不远,子信对那儿十分熟悉。为避免打草惊蛇,唐林换上了一袭便衣,只与子信两人前往。从长兴街向南转入一条小巷,行不至百步便到了客栈的正门。那巷子两侧略显幽深,没有过多的楼宇,也正因如此,客栈较之别处更为宽敞。
从正门向内一眼望去,见客栈正中是一个小花圃,五颜六色的各式花草围绕着一棵参天古槐,四周弥漫着浓郁的香气。子信特别不喜这种花样混杂的气味,但心下还是暗暗称赞——他从未在其他客栈见过这般雅致的布局。
那客栈掌柜姓钱,个子不高、身材微胖,穿着宽大的深色长袍,正坐在台前拨弄着算盘。见到他二人进店,忙笑着问道:“两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子信将那把钥匙放到了台上,对他说道:“掌柜的,你看看这把钥匙是不是你这客栈里某间房门的。”
那钱掌柜一怔,忙拿起钥匙瞅了两眼,当即回道:“没错,这正是小店的钥匙,不知客官是从何处得来?”
唐林从腰间取下了当差的官牌,凛然正色道:“我们是州衙的捕快,现正在追查一桩凶杀案。这把钥匙是从案发现场找到的,既然你承认是你这店里的,那就要老老实实配合我们。”
“凶……凶案?”钱掌柜顿时脸色大变,“军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你别管那么多。我们问你的话,如实回答就行。”唐林一脸严肃地说,“还有,给我放轻松点,不要惊动店里的其他客人。”
“是,是……小人一定知无不言。”钱掌柜诺诺地应道。
子信见他额头冷汗直冒,看上去颇有些不安,于是说道:“这把钥匙是开哪个房间的,马上带我们去。”
钱掌柜又拿起钥匙看了半晌,回道:“是天字九号房,两位官爷请随我来。”便领着他二人往南边的那座楼而去。
金阳客栈正门朝西,除去前台打尖的地方,里边共有三座楼舍。南北相对的两座双层楼是提供入住的客房,此外还有一间低矮的仓房,仓房后边搭着一个马棚。那天字九号房位于南侧楼的二层,属于上等客房。
“那间房里共住有几位客人?”刚走上楼梯,唐林便问道。
钱掌柜毕恭毕敬地回答说:“回军爷的话,只有一位。而且那位客官在昨天晚上离开小店后,现在都还不见回来。”
正说话着,三人已来到那间房的门前。钱掌柜果然用那把钥匙打开了房门,站在门口向他二人介绍道:“两位军爷,这就是天字九号房。”
子信与唐林相继走了进去。见这房间要比普通客房更加宽敞些,除了外边的主室,靠左边还有一间狭小的侧房,屋里摆放着一张床榻和一套桌椅。此时将近正午,阳光从南边的窗台照射进来,整个房间显得格外通亮。
“这间房的客人姓甚名谁?哪里人氏?相貌如何?来云州是做什么的?你都如实说来。”子信接连问道。
“是。”钱掌柜点了点头,思索片刻后说道,“此房住的客官名叫马忠,是十天前从并州过来的商人。大概三十来岁的样子,又高又瘦,皮肤有些发黄。据他所说,这次来云州是为了做一桩买卖,不过……”说到此处,又不禁顿了顿。
子信见他欲言又止,忙问道:“不过什么?”
“是这样的,这位姓马的客官总是一大清早便急匆匆地出门,到晚上戌时左右才见回来。小人看他的穿着打扮,完全不像是生意人的模样。而且,生意人出行在外,哪会一个人住店却不带随从的呢。”钱掌柜一五一十地说。
子信下意识瞅了他一眼,笑道:“掌柜的,你倒是观察得挺仔细。那他每天早出晚归,你可知道是在忙些什么吗?”
钱掌柜摇了摇头,缓缓说道:“这小人就不清楚了。这位客官的行踪一直很神秘,而且性子也不太好。有一次小的冒昧问了一句,他就厉声斥责,一句也不肯多说。不过依小人所见,他应该不会是商人。”
“若不是商人,那就是有意隐藏身份。”唐林哼了一声,又望向子信说道,“此人来云州一定有其他目的。”
子信轻轻一笑,又环视了一边四周,见房间里的陈设颇为朴素。桌上放着一只茶杯和一些纸笔,橱柜里叠放着几件并不起眼的衣衫,除此之外再无别物。他走到橱柜边将几件衣物取了出来,一件一件地打量着,意味深长地说:“这些衣物大都是麻布或葛料所制,商贾人家是不会用这种材质的衣料的。”
“小人也是这么认为的。”钱掌柜应和着说。
子信又冷不丁看了他一眼,放下衣物问道:“掌柜的,刚才你有说道,这位姓马的客官是昨天晚上离开客栈的,具体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快到亥时了。”钱掌柜不假思索地说。
“亥时?”子信眉头一皱,“你能肯定?”
钱掌柜点了点头,解释道:“昨晚这位客官回来得非常晚,和他同来的还有一位戴着黑斗篷的男子。他们两人进屋后只待了一小会儿,便又一起走了出来。当时我就坐在台前,那位黑斗篷的男子先行走出了小店,随后这位姓马的客官才从后院牵了马离开。过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外面便传来了打更的声音。”
“什么?穿黑斗篷的男子?”唐林闻之一惊,忙问道,“那人长什么样?”
钱掌柜摇头道:“当时天色已黑,他的帽檐压得很低,根本看不清容貌。不过听声音,应该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
“一身黑斗篷,行踪鬼鬼祟祟,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人。”唐林揣测着说。
子信默不作声地走到桌前,翻了下那一叠整整齐齐的书纸,纸面没有一点墨迹,如同整间房给人的感觉那样,简单、干净、整洁,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这位姓马的客人起居穿度倒是颇为简朴。”子信笑了笑说。
唐林也有所察觉,点头说道:“是啊,一个商人的房间里,竟然只有这么些东西,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子信的目光忽然停在了那只褐色的茶杯上,似乎察觉到几丝怪异的气息,便拿起来瞅了瞅。外表看去朴实无华,待揭开杯盖,发现里面还残留着一些茶水。他靠近杯子嗅了嗅,隐约闻到了一种奇特的香气,清淡却有些刺鼻,显然是茶里添加了某种别样的东西。不禁皱了皱眉,遂向唐林道:“你闻闻。”
唐林不明就里,接过茶杯闻了半晌,细声说道:“这好像是花香,不过还真有点冲鼻呢。”
“平常用于泡茶的菊花、玫瑰、茉莉,好像都不是这种香气。”子信摇了摇头,又笑道,“看来这人的生活确实有点意思。”
正说话间,屋外响起了阵阵脚步声,只见客栈的伙计带着一名衙役来到了门口。唐林见状,忙问道:“小六,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有事吗?”
那名叫小六的衙役走进屋内,气喘吁吁地道:“唐大哥,刺史大人传你马上去一趟州衙,说有要事吩咐。”
唐林与子信互相望了一眼,刺史大人这么着急找自己,会有什么事呢?当下也没有细想,便回道:“好,我马上回去。”
子信也正打算前往州衙查探仵作验尸的结果,走出房间前特意嘱咐道:“掌柜的,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这间房不准任何人进入,也不要乱动里边的东西,明白吗?”
钱掌柜陪着笑脸应道:“是,小人一定照办。”当下便锁上房门,陪同他们一道下了楼去。
……
云州州衙位于永兴街中段,与子信所在的长宁街相距不远。衙门前的街道整洁而宽阔,两旁各种着一排峭拔的青杨,远远望去便能感到一种森严的压迫感。唐林把子信安排在了西院的一间客房内,自己便大跨步地朝刺史府走去。
那云州刺史孔良,出身官宦世家,生性儒雅随和。又对老庄之学颇有深究,推崇所谓“无为而治”的理念,对州城及下辖各县均轻徭薄赋,减少官府对于民生的干涉。因而云州治下的百姓,大都对这位宽厚仁德的一方之长赞美有加。即便是子信这种对为官做宰嗤之以鼻的人,也打心里认为其是“官场中可遇不可求的一等好官”。
子信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个人待在这州衙重地,心中颇有些局促不安。加之为了先前的案子,这会儿已有点焦头烂额,一时眉头紧锁。等到唐林回来时,天色已将近正午。
“瞧你这脸色,莫非又摊上什么棘手的事了?”子信见他满面愁容,很是好奇地问。
唐林摇了摇头,说道:“别提了。这临近金兰花会,云州城里果真是越来越不太平。”说罢便走到桌前,将满杯茶水一饮而尽。
“你们这些做官差的,平日里看起来威风凛凛,原来也有这么些苦事。”子信略带揶揄地说,“所以像我这种闲人,素来散漫惯了,可做不来这一行。”
唐林长叹一口气道:“你就别在这儿说风凉话了,难道就不想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吗?”
“这是你们衙门的事,告诉我这样一个平民百姓,恐怕有些不妥吧。”子信坐下来喝了口水,淡淡地说。
“然而这件事,我是真需要你帮忙。”唐林神色凝重地望着他,语气有些软了下来。
“诶别。”子信心中一阵抗拒,忙摆手说道,“这边的人命案子还没结束,你可别再给我加事儿了。况且我还没找你问清楚,之前说什么命案的事与红衣会有关,你倒是给我说说怎么个有关法?”
唐林长笑两声,不以为意地说道:“我那不是诓你的嘛。要不那样说,你能跟着我来?”
子信早料到如此,不禁一阵苦笑。但眼下既已入局,还真把平日里的那颗好奇之心勾起了几分。想着自己反正已经离开红衣会,终日无所事事,索性问道:“那我就听听,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唐林大喜,放下茶杯悠悠地道:“实话和你说吧,刺史大人让我发动整个州衙的捕快,在城里查找一个人的下落。”
“谁?”子信顿时眉尖一扬。
唐林道:“就是那个大盗冯欢。还记得吗,一个月前他曾来过云州一次,还向天下人扬言,说九月初三会在霄云楼出卖一幅名画。如今转眼就到初一,他果真又在城里露面了。上次我们没有防备,这次决不能让他跑掉。”
“冯欢!”子信当即脱口而出,又猛地地拍了拍脑门。昨天陆云湘也在托他寻找冯欢的下落,还约好午时在醉仙楼见面,可自己竟然全给忘却了。此时已过正午,再赶去醉仙楼也为时晚矣,心中一阵懊恼。今后还怎么好意思跟人家见面呢?
“你这一惊一乍的,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可别和我打马虎啊。”唐林见他神色迷茫,很是诧异地问。
子信没有回答,只愣愣地坐在椅子上,一时陷入了沉思。他虽然也听过一些关于盗圣冯欢的江湖传闻,却从未想到会与这种名震天下的贼人发生交集。这已经是连续两天里第二股在寻找冯欢的势力了……想到这儿他忽然双目一亮,寻思道:只要找到冯欢的下落,下次去见陆云湘也就不那么愧疚了;眼前正好借着与云州衙役配合的契机,在城内好好查探一番。
想通了这一点,他不由得嘴角一笑,方才向唐林问道:“刺史大人为什么这么着急要追查冯欢的下落?”
唐林回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那贼人冯欢是从天牢里逃出来的,朝廷已经下了海捕文书。如今他又在城里现身,别说是我们这些衙役,就连云州卫也在全力追查。如果金兰花会出了什么乱子,那罪过可就大了。”
子信点了点头,又问:“那命案的事呢?你打算如何处置?”
唐林一声短叹,手指不停地轻敲着桌面:“我也正为此事犯愁呢。刺史大人让我把所有的公务都暂且放下,务必要在金兰花会之前找到那盗贼冯欢,看来这件事只能搁在一边了。”随即眼珠一转,笑着说道:“要不这样,命案的事我先拜托给你如何?”
子信又是一愣,比起这桩案子,他还是对冯欢的事情更有兴致。于是想了想说:“也不是不可以,但我不是官差,没有办案的权限。真要继续追查下去,肯定会遇上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唐林立即知他用意,便从腰间取下那枚官牌,交到了他的手中,说道:“有了这个,你便可以向城内任何人问话,并随时调动州衙的捕快。至于刺史大人那边,稍后我会去和他通禀。”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就放心交给我一个外人?我可有些受宠若惊啊。”子信看了一眼官牌,笑着问道。
唐林显得满不在乎,又忽然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小子不要以为我是在请求你。听好了,我只给你两天的时间,如果两日之内不能揪出凶手的话……哼,你就别在红衣会混了,老老实实来州衙做捕快吧,怎样?”
子信闻言,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自从上次霄云楼那桩案子过后,唐林便多次邀他前往衙门当差,但都被他一一拒绝。遂又回道:“原来你还没死心。我不是说了吗,像我这种生性懒散的人,做官差可真是太为难我了。”
唐林冷冷地道:“你若不想来也行,那就赶紧把凶手找到吧,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了。”说完便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慢着!”子信忙叫住了他,“你先和我去见一下仵作,有很多事需要向他了解清楚。”
唐林定神看了看他,随即一阵大笑,说道:“哈哈,你小子该不会是害怕了吧?也罢,我便随你去到停尸房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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