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高升的日头也抵不过秋日的寒肃。
这天天气还算清爽,师徒两个约好在周纯婴的幽静小院中见面。
周纯婴笑着接过张怀辜手中泛黄的书籍道:“行啊师傅,这才几天功夫,书就拿过来了。”
而后瞥了瞥张怀辜身后,道:“怎么,师兄没跟着你过来?”
张怀辜微笑着说道:“走了。”
周纯婴扭头惊讶到:“啥,就呆了这么几天,就走了?”
张怀辜笑道:“你师兄那边也有不少门客要见,也算是百忙之间抽出时间来看看,不过你也不用着急,过阵子五观论道会的时候,自然还会前来观礼,你这比账,你师兄不会不给你算的。”
周纯婴嗤了一声毫不在意,而后瞪大眼睛看了半天刚到手的书籍,从嘴里缓缓的挤出三个字:“大筒指?”
周纯婴侧着脑袋看着身边的武当山大掌教鄙夷道:“我说师傅,这三个字是你自己写上去的吧,这名字也太没品位了,合着我让你给我弄本好书,你就弄个这种都快散架的破烂糊弄我?”
周纯婴说完抖了抖手上的书籍,书页沙沙作响,果真如周纯婴所说。
张怀辜赶忙从周纯婴手里抢过书本道:“什么大筒指,是大简指!这三个字虽说是为师写的,不过这也是这本书本身的名字。”
周纯婴毫不在意:“你自己写的模糊不清,管它什么大筒还是大简,都不咋地好听。”
张怀辜笑道:“大智若愚,大繁若简,可不是每个大智慧都能好听好看。”
周纯婴扣了扣耳朵道:“就这一本啊?”
张怀辜偏头笑道:“为师可没说过它就是‘一’本书。”
周纯婴撇撇嘴。
张怀辜把书籍重新塞回到周纯婴手里接着道:“其实前几天你不和为师说给你拿两本书的话,今天我也打算把它给你,毕竟你枯读修炼体魄根骨十年有余,也是时候读一些精进方向的书籍,修习武学,正式踏入武道了。”
张怀辜指了指书籍道:“你在内功方向上没什么造诣突破,甚至上连略有小成的心得也没有,而在外功途径中因涉及书籍广猎,抛却了内功分去的精力,经年历练练就了一身不错的根骨资质,这样说来,也算是因失而得。武当乃内功大家大派,以精绝内家功夫著称,不过为师想了很久,也没琢磨出一种适合你的内功武学,正相反,以你的资质,恰恰外功武功才是最适合你的路数。”
周纯婴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书本没有说话。
“不过说是内功外功为两家,其实也是相辅相成,息息相关,你读书众多,自然也是知道这个道理,不然也不会火急火燎的去缠着你王师叔旁敲侧击些关于内功授业的学问。”
张怀辜收手回袖笑道。
周纯婴立马反驳道:“你懂啥,我又不是为了修炼,我只是单纯的好奇。”
张怀辜连忙道:“好好好,徒儿,你说的对。”
周纯婴一脸这还差不多的表情。
张怀辜接着说道:“这几天你在你王师叔嘴中估计也问到了不少东西,为师就不再赘述了,总的来说,这外功内功相辅相成,最终都离不开游走于你身体中的这一股气,也就是内息内气,更少不了二字。”
没等张怀辜说出口,周纯婴头也不抬的翻看着书本抢答道:“经脉!”
张怀辜笑道:“对,就是经脉,如果将内息内气比作一条游龙,那这经脉就是供这游龙行走攀爬的龙壁,一个习武之人若能将自身经脉奇穴冲开至内息内气在其间通行自若,畅通无阻,则自己也就自然可以将内息内气控制的泰然自若,运用起来手到擒来,无论施展何种功法,由于内力浑厚,皆可似浑然天成一般。”
周纯婴皱了皱眉道:“那照你这么说,内功功法与外功功法又有何不同。”
张怀辜不假思索道:“内功外功,顾名思义,既是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内功即是运用自身内力到极致而达到化形的地步,浑厚的内力奠基,自然可作成御敌破敌的支柱。”
张怀辜倏的抬袖弹指,食指中指从掌心崩开,指尖由如藏石弹出。
低沉的破空声之后,几丈开外的落叶团怦然炸开,树叶飞散。
周纯婴若有所思道:“就如同上次在师傅屋内的剑气,是一个道理...”
张怀辜笑着没有接茬,说道:“而外功,则是将身体的体魄根骨修炼到极致,金刚不碎,风雷不摧,经年不朽,所以外功功夫多为霸道,大开大合,快准狠为主的招术,为的也就是将自身的根骨魄力优势尽数发挥。”
“这内功外功都离不开内力支撑,如若内力稀薄脆弱,自然也就支持不起自身体魄,也不能化气为形,说白了,内力外功也是两个同根为生的不同路数而已。有人天生神力,辅以内力修炼种种,自然可在外功道路上走的长久宏远,有人天生内力如泉涌,辅以根骨修炼,也就可在内功道路上有所造诣,便是这个道理。不过也不能全都一概而论,世间许多武夫修士的武功皆是不同于常理。”
周纯婴皱眉更甚:“那照你这么说,我现在修炼可是来不及了?”
张怀辜想了想道:“为师也不可知,人人若是有心,便人人都不晚,不过若是对于你徐离师弟这种天生道胎的人来说,晚与不晚也就是几天的时间而已。”
“这便是修行路上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张怀辜沉声道。
周纯婴眉头微皱,轻轻扶额。
没成想周纯婴琢磨了一会儿,眉头竟舒展开来,笑着道:“师傅,你这说了半天,也该和我说说这本书的事了。”
说罢周纯婴晃了晃手中的书本。
张怀辜一拍脑门:“你看我,说着说着把正事忘了。”
张怀辜微笑接着道:“不过说之前,为师便先问你一个问题。”
周纯婴点头示意道:“你问。”
“纯婴啊,为师知道你已经对那本太乙抟息录有所参透,也试着将内息内力引导至身,那便于为师说说,当你将内气收入丹田之中,其给你的感觉像是什么?”
周纯婴疑惑:“感觉?”
张怀辜道:“对,就是感觉,有的人感觉犹如揽云入怀,有人则如同抱有惊雷,还有人则收纳潺潺细水,每人都不尽相同。”
周纯婴想了一会儿,不确定道:“如同隐于钟鼎,不可泄出一分。”
张怀辜倒吸入一口气,却不露声色。
周纯婴歪头等了一会,张怀辜还是没回过神,不由道:“怎么了师傅?”
张怀辜如梦中惊醒,轻声道:“没事。”
而后道:“至于这本书,师傅与你所言比不得一人所说,师傅今天便是要带你见他。”
“这阵子你观察武当山人,为师没猜错的话,正是为了观察其的气息及呼吸法。”
张怀辜接着道:“而这本书,却能教予你些与众不同的东西。”
周纯婴笑道:“还有比武当山大掌教在自家功夫上更有造诣见解的人?”
张怀辜起身笑骂道:“去,臭小子,又拿你师父打趣。”
周纯婴不置可否。
而后也笑着起身作揖:“多谢师傅赐书。”
张怀辜眉头舒展笑道:“行了,少给你师傅找点麻烦比什么都强。”
“走吧。”
周纯婴问道:“去哪?”
张怀辜望了望远端云雾缠绕的大小十二峰朗声道:“禁地囚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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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山大小十二群峰,围向阳天池于襄南群山之中伫立,夏季时节山腰露水蒸腾云雾缭绕,自是看不到山下的风景,如今站在武当上峰顶向周遭大大小小绵延不绝的低矮山头望去,多少会有些当凌绝顶的意思。
武当山向阳五座山头,向阴五座,侧峰两座,十二座山头有九座与天池相接壤,故山与山之间间隔的路程对行走山路的外人来说或许很遥远,而对能乘舟于天池中行的武当山人来说却算不得什么,就算去往距离正峰最远的向阴囚峰,如若摆桨得当有力,也要不了半天的时间。
张怀辜好不容易劝住非要自己独自一人行舟前往的周纯婴,摆手从湖边叫住一艘木船,船夫身着蓑衣,戴着斗笠,一看是武当山大掌教向自己招手,连忙纵舟靠岸,想要行礼,张怀辜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多礼,师徒二人这才踏上行舟。
船夫白须白眉,身材干瘦,面色红润,眼神略显浑浊,却也掩盖不了那份精神气。
船夫询问了师徒二人的目的地之后,也不多说,拄浆将船推离岸边,向湖中心飘去。
周纯婴张怀辜二人对视而坐,有意无意的聊了聊两句,张怀辜便盘膝闭目养神起来,身子坐在船上,却不随船而晃动,行意动而神意在。
周纯婴环顾着湖周的景色,也不掏出怀中师傅所给的那本指法研究,既然一会要去见上一见某位能够指点的高人,自己就不在行些先入为主的笨拙举动了。
干瘦老人撑着竹浆有规律的摆动,看似单薄的手臂却异常的有力。
过了不大一会儿,木舟越发靠近湖中心,湖中的大雾便越发干扰人的视线,周纯婴伸手不禁想触碰头顶那片不算稀薄的雾气,自是什么都抓不到,回头一看,竟是连刚刚入湖的岸边都已经看不到了。
周纯婴看着打坐中的师傅,依旧没有睁眼,如同睡着一般。
周纯婴只好对船夫闲聊道:“老人家,这湖中的雾气之大一年四季皆是如此嘛?”
干瘦老头佝偻着腰,笑着道:“小道长,四季天池的景色,可不是人人都能赏及的,作为武当山人,小道长不惜福啊。”
周纯婴尴尬道:“老人家,你还别说,要不是我一个朋友经常喜欢来这岸边坐着发呆,我还真没什么兴致来。”
干瘦老人噗嗤笑道:“小道长,你朋友,莫非是张掌教?”
周纯婴笑道:“他?不是,他是我师傅。”
干瘦老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小道长,你就是张掌教的徒弟啊。”
周纯婴讶异道:“你认得我?”
老人哈哈大笑:“这么大座武当山,要说哪个人不知道张掌教的徒弟的,那还真找不出一个两个。”
周纯婴讪笑两声,不用多想也可知武当山掌教徒弟这么有名并不是因为是个修道奇才。
干瘦老人笑了一会儿,指了指湖周说道:“这偌大的天池,能有如此烟雾缭绕,如天上云雾间般的场景,也是只有在这个时节才能够见到,天气转而阴冷,这天上的云彩,便像是身上绑了霜一般,拼了命的往下降,要不人家常说这二十四节气中的霜降霜降,在这里也正是应了景。”
周纯婴点了点头。
干瘦老人撑船继续道:“待这结霜的云彩落到了湖面之上,天池湖水中还饱含着些许水底暗泉的余温,这两股力量一碰撞交织,得嘞,这湖这边的人啊,可就再也看不到湖那边的物喽。”
周纯婴看着湖周那一缕缕成团的雾气,若有所悟。
“小道长,你们这些修道之人所修所悟之道啊,我虽然不能像你们一样能洞悉明白其中的大道理,不过世代守着这天池湖畔这么多年,也有些自己的一知半解。我这嘴拙,总归是说不出心里的那股意思,我就觉着啊,这道,也就是顺应自然万物的一种规律,是顺势而为,而不是锦上添花啊,修道,修的既是自己,也是这自然万物,若能修到悟到,便是可洞悉这天地之间,也即是返璞归真。”
干瘦老人说完有些惭颜道:“小道长,我也就是随便说了说心中所想,实在不敢当是什么见解,小道长可莫要笑话我这老头子。”
周纯婴听闻方才老人所讲,心中虽说不上震撼,却也能引起心中一番共鸣,情不自禁抱拳道:“谢老人家赐教。”
干瘦老人赶忙摆手道:“小道长,可别这样,你说我这糟老头子真是闲得慌,越到老了越是碎嘴,这在武当山掌教面前说这些瞎琢磨出来的话,真是不嫌害臊。”
周纯婴笑道:“老人家,你此番见解,于我很是收益,撑得起我这一礼。”
干瘦老人笑着噫道:“小道长莫要再拿老头子我打趣了。”
老人撑杆驾船突出湖中雾障,竟是驶过了湖中雾气最多的区域。
周纯婴不禁回过神来问道:“老人家,这湖中烟雾如此之大,怎么能如此轻车熟路般找到方向行船?”
干瘦老人回过头来道:“嘿,在这天池中撑杆的船夫,没这个本事就不敢做这个活计。不要说记得这湖中的每棵水藻水草,闭着眼睛在这湖中走上一圈,来上十来番鲤鱼打挺在回到岸上那可是游刃有余!这天池中的各个角落,咱们还没半个门檐高的时候那可就摸了个底朝天喽。”
周纯婴吐着舌头伸出大拇指:“厉害!”
两人聊着聊着,不知不觉行船即将靠岸,张怀辜也从闭目养神中醒了过来。
周纯婴看到师傅面容有种难掩的疲态,刚要询问,张怀辜笑着摆手示意没事。
干瘦老人撑杆将木舟侧着停靠在岸边,待船停稳,武当山大掌教师徒二人轻轻跃到岸上,与干瘦老人点头示意后,目送老人挥竿将船推离湖岸,这才并肩向山间走去。
向阴囚峰的山势与主峰完全不同,山势陡峭,丛生的树木也大多是从岩石的缝隙中存在生长,用于落脚的地方更是少之又少,不过师徒二人轻功不俗,这样的曲折上山路还难不倒二人,只是能够稍稍拖延一些上山的时辰。
二人翻过蜿蜒山路,又越过几座低矮山丘,便能看到一座地势不算高的山谷,遥遥望去,山谷内遍布阴沉湿冷的气息。
周纯婴看向张怀辜,张怀辜点头示意山谷就是此行的目的地。
两人看了看天色,正值午后,便从包裹中随意掏出了些许点心,找了块能坐的石头,歇了歇脚,稍微休憩了一阵儿,便继续向山谷走去。
一路上出乎周纯婴的意料,下山路竟异常的好走,也不乏有人踩踏的痕迹。
“我说师傅,我看这囚峰的几座山头也没什么特别,也就是阴气重了些许,奇棘怪石多了些许,怎么就成了咱武当山的禁地,难不成就因为被关着的那两个老怪物的存在,就给起了一个囚峰的名头啊?”
周纯婴这一路走过来,眼见着山路越走越深,沿路的风景实在与自己心中所想的幽森可怖,阴风怒号的情景大相径庭,忍不住问道。
张怀辜笑着回答道:“你只说对了半点。”
“半点?”周纯婴疑惑。
张怀辜继续道:“之所以说你只说对了半点,是因为囚峰的名字并不是由你口中所说的这两个‘怪物’而来,而之所以这两个‘怪物’被囚禁在这,却是因为武当有这座囚峰。”
周纯婴忙不迭的揉着太阳穴打断道:“等等等等会儿,我怎么有点乱呢?”
周纯婴皱眉琢磨了一下道:“就是囚峰困住了这两个老怪物,但是名号却不是由此得来的,是早就有了的,对吧?”
张怀辜笑着道:“差不多。”
周纯婴鄙夷道:“师傅,我看你是和白鹤观那堆脑子不太正常的人时辰呆多了,话怎么都不会说了呢,小心再呆一阵...”
周纯婴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脑袋也不正常了。”
没成想张怀辜竟摸着下巴上的胡子想了想道:“可能是吧...”
周纯婴眯着眼一脸没救了的表情继续问道:“那这座山的来头是什么呢,总不会是老祖宗有一天兴致来了随口一说,以后得把那些严重犯了门派大忌的人关在某个地方,然后在天池里乘着船伸手打量指点着周围的峰群,等到了囚峰这里,觉着眼缘不错,然后随随便便就把它当成了武当山的禁地了?”
张怀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还真不一定,既然都说是老祖宗了,那咱们武当山的门规禁忌不还是得看老祖宗的心情,武当山千百年传承下来清平清净,随心所欲的心经多半也是老祖宗当时的心境,若是当时指点山峰的手指再偏上一偏,那说不定今日的囚峰之名可就要换上一换了。”
周纯婴略微失望道:“我说师傅,你也不知道啊?”
张怀辜撇头道:“以前怎么没见你这小子对这些事物这么上心,整天就知道钻在书本里,那书里都没有的东西,你师傅就能知道啊?我又不是神仙。”
周纯婴撇撇嘴心想你怎么知道书里没有,武当山藏书阁七层塔万卷藏书你都看过啊?
还没等说出口,眼前突然豁然开朗。
张怀辜呼出一口冷气:“到了。”
只见前方不甚高耸的石壁下横亘出一小片空地,空地上翠绿点缀,墨竹环绕,与石壁周围灰暗干枯的色彩格格不入。
石壁正下方的凹陷处伫立着一二层竹楼,竹楼向阳且不在山间风口,夏日能乘荫乘凉,冬日则有着石壁遮掩的余温。
竹楼下有两处荫棚,下面堆叠着各种器具物件,酒缸柴刀,锅碗瓢盆,应有尽有。
周纯婴按捺住心中的好奇,与张怀辜慢慢的走到空地之上。
这几乎无人踏足的囚峰禁地,到底会住着什么样的高人?
周纯婴如是想着,一边用脚翻弄着脚下的泥土,泥土看似肥沃黝黑,自己踩上去的时候却只感觉异常的坚硬干涸。
周纯婴疑惑的看向张怀辜。
张怀辜看了一眼表情不变,没有解释什么,双袖一挥,只是继续向前走着,只见其身周空地上的草木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的枯萎。
周纯婴惊讶的无以复加,抬起头望向师傅,却正好看到石壁顶上出现的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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