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无云,朝光荡碧空,秋高气爽。
囚峰亦是被枯黄的落叶铺满,染上一抹秋色。
悬崖之上已成小山的落叶你追我赶,前仆后继的从树梢向下堆叠,一阵微风就能将其从悬崖上吹去大半,可又能被后来者继续填补。落叶被有了秋风助力,继而从崖边散落,真是应了那句落花流水无情,一改从树上呆腻了往下掉的急性子,悠悠下坠,不慌不忙,像是一个个漫无目的的一叶轻舟在空中飘荡,似是享受这生命的最后一刻,在这阴诡幽暗之地,竟颇有一番意境。
如若让那对岸的死板道士看了去,定又要说些什么“开悟”之类的文字。
崖底的竹楼亦是披上了层枯枝碎叶编织的衣裳,咯吱声轻响,付螺舟从屋内以指推门而出,竹门上夹杂的落叶应声洒落在地。浑身寒气的枯槁老人,似是让万物生厌,从悬崖边上抛落得泛黄叶子,还没来得及落在老人身上,便颤抖着挂了一层冰霜,急急坠地。
老人没有理会脚边已经碎裂一地的冰碴,怔怔的望着面前空地犹如落叶组成的海洋中有一少年。
少年身上已被枯叶沾满,然而却不自知,早已充血的双眼死死紧闭,似是怕睁开双眼便被眼前的事物分散神意,从而破功,摔倒在地。少年双腿早已打颤的像那拨浪鼓一般,更不用说肿胀扭曲,缠上了好几层布条的杵地双指。
少年身前摆着十一支已经燃尽的残香,只有少年指前的一柱残香还在冒着微弱的火光,就快要被周围铺满在地,覆着香灰的落叶给盖住。
付螺舟缓缓走下竹楼,走到少年身边,轻轻卷起袖口,伸手小心翼翼,细致的将正在烧灼的残香附近的落叶拨弄干净,生怕打扰到正在双指倒立的青衫少年。
残香肉眼可见的变短,腾地而起悠然盘旋的烟气萦绕二人,不肯离去。
终于最后一丝火光也被堆积成小山的香灰所吞噬,在那暗红色的火光消失的一瞬,少年再也支撑不住,闷哼一声昏倒在地。
周纯婴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只记得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自己似乎并不是周纯婴,准确的说并不是武当山上那个最喜枯读,偶尔顽劣的武当山掌教弟子,而是变为了一个世间人人闻风丧胆,谭虎色变的可怖魔头,祸乱人间,人神共愤,身边一众跟随,各个形如牛头马面,妖魔鬼怪,极尽丑陋。记忆中犹为清晰的画面便是自己率着众位魔头站在五岳最高之山巅,俯瞰山下浩若人海,叩首臣服的百万之众。望着密密麻麻苍生万众,自己感到的并不是凌驾于世人之上的高傲,内心中只有麻木与疲累。虽屠戮十四州,横扫八荒,最终自己却还是被绑在遥在天边,直抵天地间的减柱上斩去头颅。
遍体通红似火,形似天兵神将,手持九环大刀的刽子手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自己的头颅翻滚在地的那一刻,竟可见自己仍然被困在刻满经文梵语,金红色刺眼的通天柱上的身体,双乳扭曲成目,肚脐撑开为口,怒目圆睁,嚼齿穿龈冲着自己大吼道:“这就是你的命!”
六字闷声如钟鸣,在空中一遍遍回荡,而后由音化形,直冲周纯婴的双眼!
周纯婴突然惊醒,双手攥死,扯着盖在身上的棉被猛然坐起,惊异之余,连忙抬手试探自己的脑袋在自己的脖颈之上是否完好。
待到意识到自己的头颅并没有像睡梦中那般滚落在地,还不忘记撩起衣服看了眼身体,没有无头乳首脐口脸谱的骇人模样,这才长呼一口气,平静下来。
周纯婴抬头环顾自周,发现自己正躺在许老前辈搭建的竹屋内,身上盖着棉被,旁边的桌子上有一杯热茶,似是刚刚才被沏泡好放置在此。
周纯婴刚刚醒来,顿觉口干舌燥,也不管热气蒸腾的茶水有多么烫口,抓起来闭上眼睛一股脑灌了下去。
被烫的直呲牙咧嘴后,一阵暖气迅速从胃部上升,继而通透全身,周纯婴额头上立刻冒出了点点温汗,深吸一口气,晃了晃刚刚醒来还有些懵的脑袋,这才觉得身体重新回到温和活络的状态。
刚刚放下茶杯,便听到了门外踏在干枯落叶上的清脆声音,周纯婴掀开棉被,踏上布鞋,推开有些硌手的竹门向外走去。
昏暗的竹屋所衬,囚峰不算明亮的阳光照射下,在周纯婴刚刚迈出屋子时竟让其觉得有些刺眼,待眼睛适应,挪开挡住刺眼阳光的手臂,便看见面前不远处,站着依然冒着寒气的老人。
老人背对竹屋,似乎已经站了许久。满地的冰碴碎屑以老人双脚为中心,将周围小圆范围内铺散的落叶压的塌塌实实。
周纯婴正欲俯身作揖,还没等开口说话,老人转头率先道。
“醒了?”
寥寥二字。
周纯婴点了点头。
老人又将头转将过去。
“双指乃至双腿皆是走的捷径,用了多过三分的巧力,即便如此,当日不过只是有些微风,身子定力却还比不过那高处的柳枝,耍小聪明,去你二成。十一支香串成一气,只入喉不入腹,不知你在哪里琢磨的行气法子,如此兵走险着,你也不怕一口气憋不住炸废了你的五脏?冒失鲁莽,再去你二成。侥幸坚持下来,昏倒在地属是正常,本以为给你一天一夜足以,没想到竟让老朽等了三天三夜,老朽这里教的不是睡功!最后去你二成。哼,不成气候。”
老人冷哼两声。
周纯婴一脸尴尬,只不过丝毫看不出羞愧之意,扭扭捏捏半天道:“付老前辈,这...这可就去了六成了,您说晚辈大老远来的,而且这在囚峰住了约莫十日,都住出感情了,如今要是让晚辈回去,那还真有点舍不得二位爷爷,况且...前辈您老可是也不想费劲拆这竹屋?”
“少和我贫!”
令周纯婴没想到的是,老人竟转颜笑着继续道:“懂得变通,机敏伶俐,算你两成。一气定功过,这份胆识魄力,再算你两成。至于这躺了三天三夜...”
周纯婴嬉皮笑脸迎合道:“够了够了,这四成纯婴谢过老前辈,老前辈再说下去,晚辈就恨不得把头埋在地缝里,等什么时候不羞不臊了再钻出来了。”
付螺舟笑骂道:“嘿,小子,你也知道什么是羞什么是臊?”
周纯婴自十天废寝忘食的苦练下来,其中收益自己清楚的很,不但体魄根骨更有精进,最重要的则是寻得了一套适用于自己的行气呼吸法,除此之外,已经拆除布条的双指比较原来的修长与白皙,更加的粗糙与结实,更重要的是,已经有带着些许指剑神意的势头,要知道此次来囚峰修习便是为了练就师傅所给的大简指法,这对日后的修习必定奠定了坚实基础。
周纯婴这才后知后觉,为何付螺舟要自己以此倒立法作为修炼目标,看似表象,像是一个考验体魄根骨的测试,实则其中有大学问。双指叩地,追求的是双指如剑锋般无坚不摧。双腿定力,追求的则是武夫必修的稳重底盘站定功。倒立则是逼迫自己找出与自己贴合的行气法,并且加大强度与难度,则日后运用起来必定游刃有余。虽然这些对于真正的武道修习只能算是些皮毛,但确是不可略过的重要环节。如此一来,便也能勉强算的上是登堂入室了。
周纯婴猛然惊悟,原来自从踏上囚峰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是修行开始的时刻了。
周纯婴知晓老人用心,俯身作揖:“多谢付老前辈赐教,晚辈受益匪浅。”
付螺舟还是带着老人在小辈前的严肃笑意:“怎么,谢老朽作甚,老朽也只不过是给你小子沏了杯茶。”
周纯婴笑道:“老前辈不必再掩饰,前辈的良苦用心纯婴便是已经猜到了。”
周纯婴站直身子接着笑道:“看来这下晚辈可以跟着付老前辈一起修炼了。”
老人负手在后,哼了声:“诶,老朽可还没答应让你跟着呢。”
周纯婴指了指脚踩的地面,示意自己此时此刻还站在囚峰,笑道:“老前辈既不赶晚辈走,那便就是答应了。”
老人哈哈笑道:“你这小鬼,说起话来倒和那狗头军师差不多。”
周纯婴挠脑袋疑惑道:“什么...什么军师?”
老人也不解释,继续说道:“罢了,就当是你小子歪打正着,留下便留下,不过大不必行些什么繁琐的师徒礼,老朽虽然年岁大了,却也不是那死板之人,况且你我也没有那么大的交情,若是你小子做出些什么弄巧成拙惹老朽心烦的劳什子事,老朽照样让你小子滚蛋。”
周纯婴只当这些话是付螺舟作为前辈训诫晚辈的严苛话,笑着作揖道:“晚辈谢过付老前辈。”
周纯婴还没行完礼起身,便听到耳畔传来“筑鼎士”粗犷的声音。
“小子,感觉身体还行?睡了三天,没什么事了吧?”
周纯婴抬头看见走来的健硕老人,笑着回道:“没事没事。”
健硕老人走到周纯婴身边左拍了拍肩膀,右捏了捏胳膊,捋了捋下巴上的灰白胡子,点点头,而后对着浑身寒气的老人指了指周纯婴,又指了指自己。
满身寒气的老人皱了皱眉,口中啧啧嘶嘶声不断,似是在犹豫。
两个老人一唱一和,让周纯婴摸不着头脑:“两位前辈,这是...”
健硕老人像听不到周纯婴说话似的,一直朝着满身寒气的老人挤眉弄眼,急不可耐。
满身寒气的老人叹了口气,终究是拗不过,点了点头。
还没等周纯婴反应过来,便被拎头鹿毫不费劲的健硕老人像提小鸡一般拎着脖子提了起来,朝着悬崖飞奔而去。
待到周纯婴回过神来,一老一少两人已经攀上十余丈高的崖顶之上。
周纯婴望着脚下连最高的竹子枝头都够不到,自己所住的竹屋已经变为一个小小的轮廓的悬崖,死死抓着健硕老人的胳膊,顿觉有些眩晕:“许爷爷,你这是干嘛?快放晚辈下来…”
周纯婴声音都有些带颤。
健硕老人却完全没有将提在手中的周纯婴放下的意思,反而有种“幸灾乐祸”,十分期待的表情。
“周小子,别怪你许爷爷,好好听许爷爷说昂,一会下去的时候啊,只要用你先前修炼精进的两指将那些凸起带刺的竹枝削减干净就行。那些快比上利剑锋利的竹子凸起,以你下去时的速度丈量,若是必不能及时劈掉,定能将你穿个透心凉,还有啊,这些竹子你许爷爷都亲自试过了,除了你那修炼过的两指,其他手指是完全劈不掉的,你也别希冀着能够硬碰硬,人呐,终究是肉体凡胎不是?听你许爷爷的昂,你和它较劲干嘛?把它都劈掉就完事了。”
周纯婴双唇惨白,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许孱接着道:“对了,下去的时候双腿切勿崩的笔直,要不然这股子冲力定能让你的腿骨直接戳进你的腹腔,当然也别太过弯曲,没有肌肉支撑,脊柱受损,下辈子就可只能在床上度过了。想想你倒立的时候是怎么做的,准时机,定功卸力,准能没事。”
周纯婴眼睛都有些翻白。
许孱仔细想了想还有没有什么纰漏道:“小子,你毕竟是第一次下去,像什么胳膊腿啦什么的被竹子刺穿了不要紧,你别紧张,废不了,让你许爷爷照顾照顾疗养疗养,那就和新的一样!”
“筑鼎士”为了防止周纯婴紧张,特地露出了自认为和善的笑脸。
看着面前健硕老人别扭刻意的笑脸,周纯婴差点晕死过去。
许孱也不管周纯婴做没做好准备,对着悬崖下正抬头侧目的付螺舟做了个就绪的手势,向下一掷,根本不给周纯婴借以踩踏卸力的机会。
一声无比凄惨的叫声响起,顿时惊起一片飞鸟。
已经是在空中急速下坠,惊声尖叫的周纯婴来不及多想,哪怕一瞬间分神的功夫,。再回过神来,只怕是已经快到崖底了,到崖底还是好的,只不过眼下这种情形,在到达崖底之前,早就会被锋利的竹子刺死。
如今想要活下来,那就只能按照健硕老人说的做!
周纯婴伸出依旧还在颤抖的双指,大口喘息,按照抱仆上亦如倒立之时行气的法子,一股及其霸道的气息进入喉中,沿着经络竟然直通双指!周纯婴有些惊讶,看来是之前的修习有了突破,已经有了无引而自通之势。
惊讶之余,一棵锋利的竹子已然“冲”到了眼前,周纯婴腰部发力,千钧一发,双指划出半圆,气息由指尖激射而出,将竹枝切为两半,破碎的竹枝飞起,划中周纯婴的右臂,一抹鲜血喷洒而出,周纯婴吃痛咬牙,没有理会伤口,刺骨的痛觉只会让自己的专注力更加的集中。
接下来的十几支竹枝皆是如此切开,短短时间内,虽被迸溅的竹枝划伤全身,不过好在没有被刺中,周纯婴竟然隐隐有些得心应手,应付自如的感觉。
还没来得及沾沾自喜,一棵比之前所有竹枝都粗上数倍的竹干赫然在目。望着异常硕大的竹子,周纯婴立马意识到以目前的功力绝无可能将其切开。
周纯婴狠下心来,实在没有过多时间考虑对策,只能将运行起的所有气息集中在右手双指,借由自己浑身向下的冲击力,迎面将竹枝切开!
“啊!”
剧烈的疼痛从指间传来,尽管方才受到了竹枝碎片的洗礼,变得有些麻木,此时的巨大痛处还是让其忍不住撕心裂肺的吼叫。指间缠绕的气息竟有些似泼墨般发黑的趋势,周纯婴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眼前的粗壮竹干,全然没有发现气息的惊人变化。
一大口鲜血从周纯婴口中迸出。万幸的是,粗壮竹干是斜着横亘出来,并没有从底直挺而上,周纯婴以指剑对竹尖,最后终是略胜一筹。
看着翠绿的象征生机,如今在周纯婴眼里却如凶神恶煞一般的竹枝悉数消失,眨眼间终于看到了葱郁之下,铺满落叶的地面。
周纯婴第一次换气,一吸而已,肺部的抽搐剧痛几乎让他将胃里的东西吐出来。周纯婴猛锤胸口,让胸腔中积郁的血液再一次从口出喷出,随后点按腧穴,止住吐血冲动。
周纯婴忍痛再猛吸一大口气。
“糟了!喉咙就要撑不住如此猛烈的气息激荡了!”
周纯婴鼓着两个腮帮子,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冒着经脉炸裂的巨大风险,将气息引导至腹部丹田,气息在本来空荡无一物的经脉之中如无头苍蝇一般横冲直撞,巨大的疼痛让周纯婴自知已是极限。
鼓起的腮帮迅速平息,周纯婴猛烈调转身体,将双腿腾移向下,运气全身,以抵挡接下来的冲击。
周纯婴闭眼,脑中闪现的皆是小时候与师傅一同站桩马步时的场景,师傅和蔼的目光历历在目,一股无比坚定的神意在心中升起,双眼再次睁开隐约竟可见第二瞳!
“啊!”
又是一声大吼!
身周聚气引至双腿,稳如泰山,坚不可摧。
轰!
少年应声落地,巨大的冲击直接将周边的落叶一扫而空,少年腿部强壮精练的肌肉随着冲击如浪涛般抖动,抖动直至蔓延到全身,双脚踩出的深坑已经快要没过膝盖。
少年感官模糊,只觉眼前万物如心脏搏动一般,应声倏而直冲眼前,倏而又疾退百里之外。
伤痕累累的少年索性闭眼,仰天吐出一股淡墨黑气。
淡墨黑气从口中被吐出却依然拼了命的往少年的七窍钻,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紧随其后跳下悬崖的扛鼎老人满面惊喜道:“成了!”
转头一看却不见了寒气老人的身影。
周纯婴稍微反应过来,跪倒在地,萦绕黑气四散而去。
许孱赶忙健步走到周纯婴身边,背起身形摇晃,嘴角渗血的少年,向着竹屋边走边道:“小子,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周纯婴心知自己似是通过了第二轮修习,虽然浑身疼痛,依然咬牙虚弱微笑道:“没让许爷爷失望就好...”
许孱见少年如此,有些愧疚,犹豫再三,说出了让周纯婴再一次吐血的话:“你不怪你许爷爷就好,今晚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明天...咱们继续跳...”
短暂沉寂,骑在健硕老人背上疼的失去知觉的少年腾起双臂,拽着老人灰白头发拼命挣扎。
“死老头子!我要回武当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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