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囚峰竹楼头顶的悬崖边,一浑身缠满干净布条的少年悠然自得,闲情雅致的打着一套太极拳法,气息如湖面水波在少年身周泛起点点涟漪,只是竟渐渐染上了如徽砚般的淡墨色。

少年平摊双手,微扎马步做起势,缓缓起身,双手形如抱球,如怀中抱月,轻轻倒转一圈后单手推出,探托,扑担,分云,拨云见雾,皆化为尘,而后双手推出,重新坐定,摊开双手归位。

动作之中暗藏神妙,绵延不绝,柔中似刚,松沉自然,一套完整的武当太极拳十三势让少年出手打的行云流水,挥洒自如,及其舒展,吐纳走桩,皆可画为图注。

少年收腿立正,左手画小圆,右臂走大圈,同时收回时双手合十,闭于胸前,少年深吸长匀,身周墨气重回七窍之中,神韵自在。

悬崖不远处的健硕老人啃着一只足有半个人高的鹿腿,看着少年打完一套太极,不由的道出赞赏:“小子,行啊,你许爷爷我见过的武当门人当中,你这套太极打的可算是上乘了!”

隐约可见老人头顶上秃了几块,被老人用本就稀疏的白发可以遮盖起来。

少年略微有些得意:“那可不,每次在藏书阁坐的腰酸背痛,晚辈便会打上几套活动活动筋骨,久而久之便也自悟自通了,唯手熟尔,唯手熟尔呀。”

老人抱着鹿腿憨笑几声。

少年见老人心情不错,背过身去,双手负后,望着悬崖下缥缈的雾气试探道:“许爷爷,你看今天正值大雾,小道不才,刚才卜了一卦,云屯雾集,不宜出行啊,要不咱们改天?”

少年说完刚要回头,便被身后一股巨力怼下悬崖,直直向下坠去。

依旧抱着鹿腿不撒手的健硕老人将踢出的脚收回,耳畔回荡着掉下悬崖少年的惨叫,满嘴鹿肉,口齿不清嘟囔:“你还长能耐了,还会算上卦了...”

刨除因为昏倒眩晕而失忆,在少年还算清晰的记忆中,这已经是第七次从悬崖落下了。

与第一次的猝不及防,惊慌无措相比,如今再被扔下悬崖,少年竟然能在这极短的时间里琢磨很多事情,也说不清是为何,少年第一次竟觉得自己迟钝,物极必反?否极泰来?都不算对,最后也只能用少年口中所说的唯手熟尔形容比较贴切。

至于为什么突然这么迟钝,在空中,心中已经仅剩点点波澜的周纯婴还来得及捏了捏较前些日子又粗壮了几圈的肩膀,翻着白眼认真考虑了一下,可能因为已经好久没有感受过看完一本书的喜悦与满足了吧。

少年轻车熟路,像是识途老马,面对满是荆棘的竹枝身形灵动,在犹如剑林之中的尖刺之间翻跳舞动,手起指落,一棵棵竹枝被劈砍出去。不同第一次的惊心动魄,少年甚至还有心情在其中融入一些基本的拳法的动作,这样下来,点指出去并不像单纯的以斧劈柴一般,而是多了许多变通招式,本来指法与掌法等皆是拳法的延伸,所以这么做并不算是画蛇添足,甚至称的上是画龙点睛的一笔。

少年第一天所想的第二轮修习并没有猜错,只不过不是完成,而是开始,从健硕扛鼎士口中得知,指法不同于拳法与腿法之类,术式与其中神意在武道之上五五分成,既然追求术式与神意皆在,那又为何选择较拳法腿法比来略显单薄的指法呢。故指法才是为极致追求神意而生,抛弃所有杂余的术式,选择无与伦比的神意的产物。

而神意又将如何?

眼功,摧力,以及那一瞬可搬山移海的决心。

势如疾风,快如闪电,力可拔山,力敌千钧,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无坚不摧,唯绝意韧不可断,神意或出于速,或出于力,或出于意,三者皆存,则谓大成。

少年在竹剑之中穿梭,稍有不慎便可被尖刺划伤,练得是眼力,劈开古老的已然成石的竹干练得是指力,而一往无前,毫无退路,练得则是少年的胆力与魄力。

三者,缺一不可。

算得上是惊喜的收获,则是少年千钧一发之中激发潜能,使得气走游龙壁似的内息运气法初成,那阵淡墨黑气便是其中产物。

少年思绪收回,亦然踏落在地。

毫无第一次坠地时的狼狈,如今盈满少年眼中的则是无比的自信!

黑气从指间流淌而出,闪烁跃动,似水如火。

抱着鹿腿的健硕老人亦是随后而至,看了眼毫发无损的少年,长吁一口气。

周纯婴活动了一下脚腕,看着如释重负的老人,眯眼微笑冲着老人比了一个上背的姿势。

许孱嘴角抽搐,如坐针毡,也不管吃的剩一半的鹿腿,捂着头顶落荒而逃。

周纯婴哈哈大笑,大摇大摆的走向竹屋。

少年沾满泥土的脚掌踩在落叶上嘎吱作响,至于草鞋,早就不知道在第几次跳下悬崖之时就被踏了个细碎。

若是拆下几乎将全身裹满的布条,就会发现,少年似铁般的肌肉上伤痕无数,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旧的伤疤被新的伤疤所取代,运气好没有被步后尘的皮肤疤痕则结痂脱落,生出嫩肉。

要说周纯婴对自己身体及修为发生的变化不带有任何情绪,没有丝毫的雀跃与骄矜,那不可能,只是周纯婴并不愿让其喜形于面。与读书时豁然开朗,明确的欣喜不同,周纯婴似乎一直在寻找一个目的或者说是意义,让自己觉得选择刻苦修习正确的解释。强身健体?又或者是精进武功?在周纯婴的心中都算不上是最合理的说法。

那自己心中的答案到底为何?

寒气化形铺面而来,打醒刚刚还开怀大笑现在却已经皱眉苦思而不自觉的周纯婴。

周纯婴打了个寒战,若不是被寒气鞭打,自己定会钻牛角到影响心无旁骛的纯一心境。

“小子,一个答案真的那么重要吗?”

付螺舟没等到周纯婴自己走进竹屋,推门而出。

周纯婴知道方才逼来的寒气是老人所为,却不知道老人为何知道自己心中所想,出手似是阻止自己,又似是引导自己。

周纯婴皱眉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人人都说,人还是稀里糊涂的为好,思虑过多,徒增烦恼,可晚辈总觉得,若是连活都活的不明白透彻,才是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少年说完顿时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些矫情,尴尬的挠了挠早已乱糟糟的头发,张口欲言,却又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你之所想,我之所历所悟。”

短暂沉默,让周纯婴没想到的是,负手在后,眉间总是紧锁的严厉老头难得的眉间舒展,望向远处雾霭,确是对周纯婴的一席话认真思量。

付螺舟转头一字一句道:“若是答案并不能让人心生满意或是残酷到让人难以接受?”

周纯婴斩钉截铁般点了点头。

“愿前辈为我解惑!”

付螺舟吐了口气,问了一个让周纯婴摸不到头脑的问题:“依你所见,人是天生食肉还是食草?”

周纯婴愣了愣,咧嘴道:“吃...草?”

付螺舟反问:“为何?”

周纯婴笑道:“武当山上皆是出家道士,晚辈自小便食素...”

没等说完,头上便挨了一记巴掌。

付螺舟翻白眼道:“谁问你这个了!”

周纯婴瞪大眼睛无辜加无奈,就差在自己脸上用笔墨写上不懂二字了。

付螺舟话音一转接着问道:“若是你遇到了一只狼在捕猎,而你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救下即将葬身狼口的羊,你会怎么做?”

周纯婴嘴上嘀咕,付老前辈怎么还是改不了欲答先问的这个习惯。

又挨了一记巴掌之后,周纯婴脱口而出:“当然是救下羊啊!”

似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付螺舟笑道:“就因为你们都吃草还是都是善者,意趣相同?”

周纯婴反驳道:“可以避免的杀戮,何乐而不为?”

付螺舟接着哼笑道:“因为你的何乐而不为,狼吃不到羊肉,饥寒交迫而死,而这,又算不算你口中的杀戮?”

周纯婴嘶了一声,自觉矛盾。

而后深思道:“若是我什么也不做,任由继续,便也就符合了自然规律,狼捕食羊,确是天经地义...”

付螺舟哈哈大笑:“好一个天经地义,是你定的天经,还是天王老子定的地义?难道是羊在生下来的那一刻便被刻意的安排成狼的盘中餐?归根结底还是羊太弱小,只能沦为狼的腹中食罢了。”

付螺舟挽袖:“而我口中的狼和羊,以及那个可以肆意改变他们命运的你,则都是与你我一般的芸芸众生。”

“人越活着,越容易忘了自己最基本的需求为何。总是想着为何做事,要怎样做人,殊不知,当年自己初生的第一声儿啼,第一声哭喊,不是需要多么复杂的理由,而仅仅只是为了生硬而又单纯的目的...活着。”

“为何武道谓攀登,若是你不想变成狼和羊其中的一个,那便努力的爬上最高峰,直到没有人能在你头上将你踹下山崖。把你那可笑幼稚的想法收回去,你还远远到不了可以无后顾之忧的去斟酌所谓的哲学哲理的程度,你师傅不能,我也不能,甚至那个身着紫黄,坐在龙椅上的人都不能。这个答案,你满不满意?”

“人生来便不是安逸,不说那朝廷天子,就单单说作为武当山大掌教的弟子的你...”

付螺舟眼神暗如深渊。

“你觉得你能做得到安逸二字吗?”

周纯婴第一瞬间想回答能,可是仔细一想,却觉得这个字在此刻显得无比沉重。

周纯婴似是有所悟也还有些云里雾里,心中所感却不敢在老人面前说出来。

武当山能够立足在茫茫江湖之中,也是如面前老人所说的一般,从“羊”与“狼”之中,蜕变成“人”的吗?

少年眼中又浮现出师傅略显佝偻的背影,师傅刻苦修习,成就武道造诣,如今成为武当山大掌教,撑起武当山在江湖之中存有一席之地又所为何,为自己活着,亦或是武当活着?少年觉得二者皆有。

少年心如明镜,拨云见雾,缓缓作揖道:“谢老前辈赐教。”

老人摆了摆手:“谢就免了,以后要你小子谢的时候还多着呢,难不成你要一次一次的道谢?老朽的耳朵都听得要生茧了。”

少年心生坚定,嘿嘿笑道:“晚辈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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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云宫内。

鼻子周围满是雀斑的少年,坐在胡乱铺在地上的书堆之中,看着手中的经文典籍,双手翻弄不停,口中亦是不停念叨。

雀斑生在少年的脸孔上,在干净清澈的五观映衬下,竟算不上瑕疵,仿佛是点缀一般。

同样坐在一旁椅子上的中年道士看着专心致志的雀斑少年,满心疑惑,这小子平时可连今天的半点勤奋劲都没有,这会儿应该不是在某个阳光多的空地上打盹,就是找个没人的地方,来回看那几本从下山的师兄那里顺来的桃色禁书。再说按照这小子的灵头和道根,这铺满在地的经文应该早已经烂熟于心了才对,完全没有翻看的必要,今儿这是怎么了?

中年道士捂嘴咳了一声,扭头看少年的反应,果不其然,少年充耳不闻一般。

中年道士忍不住问道:“陶师弟?”

雀斑少年头也不抬:“怎么了魏师兄?”

中年道士嘴上磕磕绊绊,绞尽脑汁想出了个问题:“这阵子怎么没见周师叔来找你啊?”

雀斑少年愣了愣笑道:“那小子不喜欢别人叫他师叔,你就直接说周纯婴就行。”

中年道士叹了口气:“嗨,还是讲究礼数的好。”

陶辄止笑了笑不置可否。

中年道士见少年不作回答,有些尴尬。

陶辄止看了眼略有些失落的师兄,接着笑道:“这不雪季就快到了,这阵子远行上山赏景的布施游客自是多了不少,他啊,约莫是又去哪个地方祸害别人去了呗。”

中年道士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拍脑袋:“对哦,三十年一度的五观论道会,嘿嘿,说起来还真有些期待,小时候的那次不懂事,目不转睛总是看他们在那论些云里雾里的大道理,这次啊,定要多看看那蓬莱岛来的仙女儿。”

中年道士哈哈大笑,拍了拍陶辄止的后背:“师弟,你呢?要不要师兄带你一起去?”

中年道士似是没看到,眼前愣住的少年手里握着的书籍,已经要被紧攥的双手捏了个破碎。

一阵叩门声响起,中年道士一回头,赶忙站起身,冲着已经站在门槛之外的武当山大掌教作了一揖。

陶辄止轻轻将已被攥裂的书籍,塞在铺满地面书籍的最下面,站起身同样作了一揖。

张怀辜笑了笑,示意陶辄止跟随自己出去。

陶辄止与师兄对视了一眼,后者笑了笑,轻轻将陶辄止推搡出去。

“师爷,是不是师弟偷偷藏的禁书又被发现了,这次您可要狠狠的修理他,要不这小子肯定不长记性!”

中年道士憨厚笑道。

张怀辜笑着回道:“好啊。”

中年道士目送两个人离开南云宫的院墙,默默地走回屋内,从地上寻起已经被攥的碎裂的书籍,尽可能的将其修整的完好一些,这才放在一旁的书架上,表情五味杂陈。

二人缓缓踱步离开南云宫,不慌不忙,倒像是茶余饭后的散步。

张怀辜大清早的前来找雀斑少年,却是陶辄止先开口说话:“师爷,这名门正派师从魔门宗人,周纯婴这可是打武当山第一个,您舍得?”

张怀辜双手插袖,微笑道:“臭小子,拿你师爷开涮。”

“那要不怎的,你和你师叔换一下,让你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呆上一阵子?”

陶辄止嘿嘿笑道:“拉倒吧师爷,我可是听说有鹿肉吃呢。”

“你听谁说的,听我说的,听你师傅说的,还是听天上那位说的?”

张怀辜一脸鄙夷。

陶辄止不小心说漏了嘴,支支吾吾:“这...这不顺便吗,与师爷想知道的事情相比,那可是连那小巫见大巫的小巫都算不上。

张怀辜抡起手臂笑骂道:“你小子,合着不是拿你的命充当算盘。”

陶辄止有些语塞,边走边随意踢着路边的石子,装作云淡风轻:“师爷为了自己徒弟连命都不要了,肯定也不会怪罪小辈这点无礼的举动。”

张怀辜哈哈大笑道:“不怪了不怪了,你小子一听到五观论道会,把那道教经书都给攥烂了,师爷哪里还会再怪罪你。”

满脸雀斑的少年双手捂脸,懊恼道:“师爷您都看到了?”

张怀辜笑容满面,侧头反问:“不然呢?”

陶辄止重重的叹了口气,喉头发重,竟有些哽咽,欲言又止。

“我教崇尚自然,无为,与此生,师爷自然也是知道的。”

张怀辜笑道:“怎么,翻遍了满地的经书也找不到师爷这么做的理由?”

陶辄止看着老人每时每刻都和善平易的笑容,难以形容的情绪涌上心头,说实话,他更想看到面前的老人能够流露出哪怕一丝担忧,希望别人来为他分担的神情,而不是如此将所有都担在自己身上,却又对肩上的重担毫不在乎。

叹惋,可叹惋又有什么用呢。

“这些经书你早已倒背如流了吧,只是还是不肯放下执着,与自己较劲。”

张怀辜对猜透少年的心思略有些得意。

陶辄止不太喜欢这种被人看透的感觉,暗自嘀咕:“人哪有什么轮回,就算是有,这辈子过去了,下辈子还能记得起?”

少年看了看张怀辜无比和蔼的面容,知道自己无论说些什么都是无用功,师爷会用更加坚定的语言来回复自己,哪怕连自己都无法相信或者认同,但人就是这样,认定了一件事,即使是错误的,也会尽自己的一切去为其开脱。

张怀辜没有想接茬的意思,自顾自说道:“这次啊,除了龙虎山那帮天天就知道炼气琢道的老家伙,估计人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到时候只怕是让外人看了笑话。不过话说回来,人家可不就都在等着笑话看。笑话,从来都不缺围观的人。”

陶辄止冷笑道:“各怀鬼胎罢了。”

张怀辜哈哈笑道:“又损你师爷。”

陶辄止耸了耸肩,深吸一口气,转而微笑道:“师爷,有自信吗?”

张怀辜呵呵反问道:“什么有自信?”

陶辄止盯着张怀辜的眼睛道:“独自一人面对十余位身怀绝技的高手...”

老人的眼神清澈,波澜不惊。

陶辄止希冀着能从眼神中找出一丝不确定与慌乱,再说些能够劝阻的话,可最后还是落空。

老人不拘小节的扣了扣腮边的胡须,依旧微笑道:“嘶,十来个啊,还个个都身怀绝技...勉强可以吧,师爷又不像你们这些臭小子天天想的一样,走不动道了不成?”

老人谈吐自然,云淡风轻,十余个高手在其口中似是并无多大的分量。

何况还是一人对上。

陶辄止闻言,不自觉已经泪水盈眶,低头良久。

再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笑道:“师爷,尚能饭否?”

张怀辜一脚踢在雀斑少年的屁股上,笑骂道。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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