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

十日不算多,可好几个十日併叠起来,滴水石穿,冰冻三尺,再一回头却恍惚。

继被扛鼎士从悬崖边掷下之后,吐纳法初成,又过了两个“十日”。

如今的周纯婴,一息之下,运起体中真气,弹指打出,即可打灭小十丈外的烛火而不将蜡烛击倒。

若说之前的修习精练的是体魄,那现十日便是伸了只脚踏进掌控内息的门槛了。不得不说,少年的悟性超群,灵性不凡,总是能在修习当中杂糅添加不少自己认知的东西。次数多了,若是常人免不了冠上加冠,弄巧成拙,可少年看似冗杂的举动却每次都会使自己有所领悟,很难说与那十年枯读有没有什么必然关系。从三寸长的距离,到如今十丈之内便可一息中矢,连一直对少年的进步不投以半点鼓励,严厉苛刻的付螺舟看了都咂舌点头,然后忍不住骂上几句走了狗屎运之类的话。

经过上次少年与老人的短暂交心,少年如今便没有了心中的琐碎杂念,心无二用,仿佛又找到了如同当年扎在书堆里枯读的乐趣,哪怕修习中的一点意外收获都会让其欣喜。

可当周纯婴找到付螺舟询问何时才能开始参透那本师傅给的《大简指》的时候,得到的答案却都是为时尚早,这也让少年有些苦恼。少年曾经自己翻看过这本书,令自己没想到的是,仔仔细细翻了好几遍,连书中的夹层都恨不得拆开来,却没找到半个大字,有的只是一个个被画在书上的人形图案,总共分为两部分,前部分是画的歪七扭八的指法招式,丝毫没有珍贵秘籍的派头,图画旁有些注释标记,可以在另一部分中找到。另一部分则是人体的经脉剖析与气息走势图,周纯婴早些对走穴点穴很感兴趣,自己研究之后自是对人体穴脉也算的上是了解不少,可是实在是不太理解这书上画的像是蚯蚓爬山一般的图样,只觉得似懂非懂。周纯婴也不敢以身试法,万一练出个气阻血淤,找谁说理去。

周纯婴后知后觉,师傅说的两本书是这个意思啊?这不就是一本书分了两个部分嘛。

“这老头儿,竟跟我耍滑头。”

周纯婴扶额,若是现在都还为时尚早,那等到自己有能力去翻开这本书的书页时,估计起码要在囚峰呆上一年之后了。

浑身冒着寒气的老人也一如既往的用着不耐烦的神情打发着少年,说些什么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啰嗦话。

“听说你这小子练就了一身过目不忘的本事,你要是实在闲的没事干,就把那本画的乱七八糟,不堪入目的东西死记硬背下来,诶,别说老朽是故意打发你,以后总有一天你用的到。”

付螺舟眯着眼睛,扣着耳屎,半句话也懒得多说。

挑了个潮湿阴沉的寒冷天气,一大早付螺舟便把周纯婴从被窝里揪了出来。

周纯婴还眯着眼睛,没来得及问上一句话。

“披上件衣服,今天带你去看看后山上的瀑布。”

付螺舟撂下一句话,也不管少年跟没跟上来,扭头便向屋外走去。

周纯婴来这囚峰虽然不短时日,却还没出过竹楼附近太远的范围,一听要去后山,顿时来了兴致,胡乱披上件皮裘,拿起舀子盛了碗凉水,一饮而尽,便跟着老人的步伐同去。

一如刚入囚峰时的冷清幽静,后山也不出所料,稀稀疏疏的烂竹,竹枝之上剩下的叶子数量远远不及早已落在地上,等待着腐烂腐朽的枯叶,只不过此时也大都化成了泥巴,与干硬的土地融为一体。

周纯婴跟在付螺舟身边,低头看了看一踩便细碎的枯叶,回头看了看远处,大雾之中目力根本不及的武当正峰。

付螺舟察觉到了少年的举动,冷哼道:“怎么,才呆了个把月就受不了了?老朽可是呆了快三十年。”

周纯婴呢喃道:“三十年...”

付螺舟笑道:“对,三十年,不长不短,却是足以将人心中所有念想杀光的年头。”

周纯婴突然问道:“付老前辈,可以和我说说...关于魔宗的事吗?”

付螺舟没有少年想象那般拒绝,而是声音平静道:“你想听什么?”

两人走在枯叶之中,踩出一条泥泞道路。

周纯婴思考了一会:“人人都说魔宗罪恶滔天,祸乱人间,山里的门人更是称二位爷爷为老怪物,可晚辈见了二位爷爷后,却发现与晚辈心中二位爷爷的形象大相径庭,起码并不与世人口中无恶不作,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相同。”

付螺舟对之视若罔闻:“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谱写的,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他人看不惯我等的随性与洒脱,我笑他人深陷这世间规矩与丑恶,还活下来掌握着权利的人自是希望有个让这天下江湖同一心的工具,魔宗魔宗,倒算是顺口好记。”

付螺舟冷笑:“再者,你就是这么看人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可不是句假话,这一句老朽算是白教给你。”

付螺舟接着道:“还有,你可别这就把我归类于你们武当山那帮子善茬,你现在还能活着站在这囚峰,纯粹因为...”

少年自是有些疑惑:“因为什么?”

付螺舟终究是没说出口,摆摆手道:“你就当老朽是大半个身子进棺材之前的大发慈悲吧。”

没想到少年竟笑了起来:“懂,不该问的别问嘛。”

付螺舟突然停下脚步,猛地回头望向南边。

是武当正峰的方向。

已经登上观星台的张怀辜同样面北远眺。

张怀辜眯眼笑道:“有些迟了啊。”

远处空远寂寥传音入耳。

付螺舟瞳孔睁大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原来你早就知道…”

付螺舟伸手推开上来搀扶的周纯婴,咬牙道。

张怀辜轻轻脱下道袍,任由身边的雀斑少年将一根根奇长的针刺入自己的后背。

寒针入体颤鸣,雀斑少年熟练的在老人背上点指数下,气息如尘埃四散,寒针这才安分下来。

张怀辜笑着对远方说道:“诶,前辈,你也别说我摆了你一道,你我,各取所需嘛。”

付螺舟稳住心神,凝神心中喊道:“张怀辜!你开天眼窥天命,不要命了?别忘了你和我做的承诺,五观论道会之前你绝不能死!”

张怀辜轻笑一声:“前辈自是不用担心,我还没脆弱到你想象的那种地步,何况我要做的事本就该受那九霄天雷的天谴,再借上点天命,无非也就是让天雷的力道再重些。我一条命而已,比别人多不了什么,老天爷若是想要,那便拿去。”

付螺舟按捺住心中惊诧道:“你本就想将周纯婴培养成下一个无根宗的宗主...不对...你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就...就为了这个身怀天下奇脉的少年能够活下去?”

张怀辜缓慢的已经能感受到寒针的气息激荡,直通云霄间。

他深呼一口气道:“对!”

付螺舟暴怒,不知是被人玩弄于鼓掌的恼怒或是张怀辜斩钉截铁的坚定。

付螺舟一把抓起身旁一头雾水的少年的脖颈,拎在半空。

“我现在就杀了他!”

张怀辜皱眉咳嗽两声,笑道:“如果我一开始就告诉你,你可能还会毫不犹豫的杀掉这个与你毫无瓜葛,杀掉他既能篡改武当气运,又能杀人诛心的掌教徒弟,可现在,你根本下不去手,或者说,你根本舍不得下手。”

付螺舟浑身颤抖,死死盯住面前挣扎的少年,内心深处无数道撕心裂肺的呐喊:杀了他!

“那你挑个现在的时机说与我听又是为何?就是为了满足你内心把他人当做棋子的恶趣味?”

张怀辜摇了摇头:“带着发自骨子里恨意的你,教出来的徒弟必然会被你的心境所影响。即使纯婴功力大成,也必然会走向自毁的道路。之前的你只是想教出来一个用于复仇的扭曲产物罢了,而今天之后,你便能教出一个真正的无根宗宗师!”

“甚至可以比肩乃至超越上一任无根宗宗主!”

付螺舟闻言,攥紧的手掌始终使不上力气,毫无往日弹指一挥间的心意相融,最后手掌脱力松开,身竟不由己。

少年捂着脖子跪倒在地,剧烈咳嗽,仰起头拼命吸入对少年来说此刻味如珍馐的空气。

少年痛苦的抬头望向眼旁青筋如盘曲树根的老人,直觉其已经脱身入境。

“无根宗,多少人还记得它本来的名字?恐怕不多了吧,周纯婴是你最后的机会让无根宗重新现世,而对他来说,无根宗的堕魔法门也是他让他在这天命乱世中活着的唯一可能。”

付螺舟心中默念:“敌之若我,我亦若敌,无敌无我,无根无垠,行我所欲,杀我所恶,迎我所喜, 谓之大成深就...无根宗。”

付螺舟深吸一口气。

“各取所需,前辈还有何纠结的呢?”

付螺舟仍是问道:“我怎么信你?你武当山尚且寻求朝廷天家的荫蔽,我无根宗再出江湖,难道不会被如今势满天下的朝廷战马铁蹄踏遍宗庭?”

张怀辜笑了一声,回答道:“前辈,我只是给你提供一个选择与机会而已,至于这些事情,该为其呕心沥血的是你而不是我,若是你真心想在这中原留有你心血的一颗火种,你自有办法,又何必来问我?不过我好心提醒你一句,若是无根宗再走无所顾忌,依欲而行的老路,便是谁也救不了。”

付螺舟闭眼苦笑,沉默良久。

直到稍许放下心中执着,才道:“他的命,值得?”

已经面露痛苦的老人硬撑着笑道:“怎么都问同样的问题...”

“值!”

充满寒气的老人心中泄气,终是妥协。

“我不如你...张怀辜。”

付螺舟睁开眼睛,语气逐渐平和道:“你...还有什么嘱咐要说?”

张怀辜嘴角渗血想了想:“这些,都别告诉纯婴...”

付螺舟又恢复了那副冷冽的神情:“哼,为了不影响他的心境,还是不想施加他如此沉重的担子?你这所做的一切,他都...”

张怀辜摆了摆手打断:“随你怎么说...”

“三十年前留下了千百座少年冢,你我皆罪不可脱,如今再不济,也该给以后的江湖留点年少的朝水蓬勃气,而不是为后世留下一座像你我这样,死气沉沉充满算计的江湖。”

“无欲无求亦或随欲而为,我不愿评价,还是那句话,前辈...”

付螺舟入耳之音逐渐衰弱直至消失。

消失前只听得一句。

“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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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逢麟山。

与武当山并称北鹤南麟。

要是说那武当山的缥缈大雾令人臆幻其中,那这逢麟山上的云水烟气便能称的上是天庭上的仙气了。连那绵延的群山在随阳光飘动的云水气映衬下显得温婉了几分,那缠在山上的飘动仙气就像是在一位优雅夫人身上的白色绸子,添了何止几分出尘秀丽。

山上道士也与那武当山上的清净道士不同,总是在琢磨那与山上的烟水气一同虚幻的名曰仙术的东西。每每细看那疾走在山间道上的锦袍绣麟的老少道人,皆是怀里揣着鼓鼓的丹药符箓,若不是没有足够的地方,恨不得把那庙里炼丹的炉鼎都随身带上。

从古至今,凡是说道仙术仙法,都离不开历代帝王都向往的不老长生。

帝王是此,自是也少不了帝王之下,穷苦百姓之上的那些人。

故逢麟山上庙观成群,修缮精美,点缀无数,用来炼丹画符的仪器数不胜数,山上道士衣着不俗,皆是来自“那些人”的不老长生念想。都在想着万一哪天那长生不老的仙丹出世,自己来能捡敛点皇帝老儿剩下的残渣冷羹。

逢麟山上诗情画意,不像武当山那般清苦,又临近江陵,正是官宦豪绅子弟结伴同行的好去处,况且逢麟山不属武当龙虎一道,山上无斋戒,更无婚配男女禁忌,所以上山修习游乐参半的俗世人不在少数,而此中自大多也是那家中有钱有势的主,仔细一想,若不是为这长生道的炉鼎中投入点香火,怕是也连上山的门槛也摸不到。

这便有个不可避免的后果,山内的辈分制度尤为的严苛,一辈之差,便是谬以千里。有钱有势的自是投入辈分高修为高的能者门下,不愿甘拜下风,致使一度盛行攀比之风,可这些,都被一个少女的到来打破。

此时,身着似霓裳羽衣道服的少女正惬意的斜躺在偏山的湖亭边上,如玉青葱的小手不断将面前被精美华盒盛放的软糕送入嘴里嚼弄,少女眉目如画,双瞳剪水,俏丽的睫毛在水光倒影下泛着粼光,霎是可人。

“小鱼儿啊小鱼儿,你们多吃点喔,长得白白胖胖的。”

少女小心翼翼的拿起手中的软糕,轻轻捏掉一个小角,一边揉搓一边嘟囔着扔进近在咫尺的水中,水中的五六条散漫游鱼体态臃肿,一看便是少女日复一日的投食所致,一感知到水纹波动,便一股脑摆动着与肥胖身体相比无比短小的鱼鳍,争相恐后奔向软糕落水处。只不过这几条星散游鱼在少女的眼中则是无比可爱华雍。

少女哼出银铃般的歌声,用手逗弄着游鱼。

“哎呀,小青,你慢一点,每次都抢小红吃的...”

一旁恭恭敬敬站着一位辈分极高却年龄不大的中年道士,道士双手交叠在前,胡须与隐藏在娥冠之下的鬓发打理的极为考究。道士原本是少女的山上师傅,只是现在老老实实看着少女悠哉悠哉的哼着曲子,倒像是来求道的弟子。

“公主...眼看要到晌午了,这今天的修习?”

少女皱起小巧的鼻子头也不回道:“师傅,都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公主,这里又没有别人,即使有别人又如何,你是我师傅,叫我徒儿就好了啊。”

中年道士汗颜,伸手拭去高照日头下额头渗出的点点细汗,心想我哪是你师傅啊,我看你是我小祖宗形容的比较贴切。

“殿下...”

中年道士无奈换了个昵称。

“大人走之前特意嘱咐小道,切勿随了殿下的性子,山上的辈分在殿下这里自然也是不管用,殿下还是莫要为难小道了。”

少女抿嘴轻笑:“照师傅这么说,公主殿下所说的话,在师傅心中还不如那位大人来的有分量咯?”

中年道士立感身后杀气腾起,背后汗毛竖立,压的后背向下弯去:“自是徒儿说的话有分量...”

少女依旧翻弄着水中游鱼,丝毫没有察觉到背后的气象叠起。

“对嘛,什么公主公主殿下殿下的,在宫里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还是徒儿顺口好听。”

少女盘腿坐起,呵呵笑道。

“那今日份的修习...”

少女俏皮一笑道:“师傅,今日徒儿有些神烦思怠,你看...”

中年道士又觉身后异样,只好陪笑道:“那徒儿便先行歇息,咱们改天...改天...”

说罢逃也似的溜出这偏山游亭,便是一刻也不想呆。

道士前脚刚走,两个身着普通弟子服饰的“道士”一前一后从两人高的假山后面跳下,走到少女身边。

两人一个魁梧高大,面相平平无奇,面无表情,说好听点叫严肃,不好听的那就叫面瘫。另一个则身材瘦削,脸骨亦是瘦削,不过眼睛炯炯有神,看起来古灵精怪。两人一高一矮站到一起,一看便是由个小的一人出主意,个大的负责实行的组合。

魁梧的面瘫汉子自是从假山跳出依然不放下紧绷的神经,警惕的盯着四周,只是面无表情的脸孔看起来无比滑稽。

“公主,您说您这奉陛下旨意来这逢麟山修身养性,带上我们俩也就算了,还非得让我俩也入山做个山间弟子,即便是不做这破道士,我俩在暗中护着您那也是绰绰有余,现在可好,为了不暴露身份,我俩还得去天天跟着做那无聊透顶的晨间早读,而且这一身破道服还赶不上我那官服一半合身,真不知道每年朝廷供上的香火赏银都让这帮臭道士拿去干什么了...”

瘦削的护卫使劲摆弄着宽松无比的道服,就差没把袖子卷起来系个结了。

少女翻了个白眼:“你要是不愿意呆你就自己回去,本公主又没求着你来,再说,让山童自己留下来陪我足够了,是不是啊山童!”

被叫做山童的魁梧汉子回头,冲着少女勉强做出一个无比僵硬的微笑。

少女哈哈大笑,对着瘦削护卫做了一个请回的手势。

瘦削护卫立马陪笑道:“公主,臣下这不是开玩笑呢嘛,公主别往心里去,您大人有大量,何况这大个人傻,把他独自放在这里保护公主,臣下属实可是不放心。”

少女嘿嘿笑着:“山童,小福子可又说你傻,这次不比在宫里,你想做啥的话...本公主不会拦着你。”

魁梧汉子一直无表情的脸孔竟眼神一亮,抡起拳头就砸向身边的瘦削护卫。

瘦削护卫来不及躲闪,双手扛起魁梧汉子的手臂,竟被巨力压的屈膝。

“公主!公主!会出人命的...”

少女两指轻合放在嘴边一吹,口哨响起,魁梧汉子这才收起拳头,对着瘦削护卫冷哼一声。

瘦削护卫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无奈道:“得,二位都是我祖宗,我惹不起...不过公主,臣下就一个要求,公主能不能满足?”

少女得意的抬起下巴:“什么要求?”

瘦削护卫苦着脸道:“公主能不能别再管臣下叫小福子了,臣下又不是那廷厂分配的宦官...”

少女斩钉截铁打断道:“不行,小福子我都叫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这出了宫了,难道你想趁火打劫本公主不成?”

瘦削护卫一看心里小心思被看破,眼珠一转,退而求其次:“那便把小福子的子去掉,臣下也是可以接受的...”

“那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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