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明媚周日

烘槽项目能用万用板焊接的电路都已编程调试好,胡工将电路图送到电子研究所的制板中心去画PCB图和制板。胡工和陈悦都只是知道有一个叫SmartWork的PC机软件可以画PCB图,但他们都没有电脑、没有条件自己画图。

彼时,制板的周期要远远比现在长。要别人画PCB图也远没自己画方便,研究所的人员在画板的过程中要经常与胡工沟通:还没提供实物的元器件尺寸、有些元器件的放置位置、有些线径的大小等等。

烘槽项目的程序也比较复杂,很多功能都是陈悦第一编程,没有沉淀积累,需要从头开始,在等制板的过程中陈悦有大量的程序要编写和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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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恋又再恋的陈悦有一个周日没有回家了。

为什么张茵会抛弃自己?有了赵容的爱陈悦得以平静思考,很快他就明晰,单凭自己猜测张茵的想法是没用的。他反求诸己,觉得问题出于自身,自己可能离张茵的期望值有距离了。张茵已结婚,必定是她遇到了一位比自己优秀的人。理工男的他,觉得这是唯一符合逻辑的原因。

这段时间,陈悦不管是工作还是看书时,这段爱的痛会不时地扎他一下,时痛时很痛,无论陈悦如何告诫自己“该放下了”都毫无作用,这就是人们将“初恋”和“刻骨铭心”两个词连句时还要插入“最”字的原因。赵容在身边时,陈悦的情况会好很多。

陈悦回到家,没有将他与赵容的事告诉母亲和姐姐,因为一提及赵容必然关联到张茵,不想家人为他操心,失恋也让他稍稍懂事了一点:和张茵谈恋爱后很久没有关心过家人了。他单纯地希望已经久违了的一家三口的平静、温情能够回来,三人可以像以前那样一起开心地喝茶聊天、品尝美食。陈妈妈和陈迪都显得平平常常,也没有说起张茵。在陈家,张茵像美洲大陆的玛雅人一样神秘地消失了。虽然三人的口中都没有谈及张茵,但各自的心里都惦记着她,尤其是陈悦。赵容不在身边,陈悦一回到家,脑中浮现出张茵的影像比赵容还多。

周日下午,日光曈曈。和风容与。

不用到五通厂去干活,陈悦可以在家休息或者编程。胡工的项目没有完成,他是不允许自己休息太长时间的,有了胡工一次“吃饱饭才能产生剩余价值”的激励,他更不想休息了。陈悦短暂的失恋,机器码并没有“丢失”位于他脑中的太多“阵地”,且在渐渐“收复失地”。这两点令到他知道自己此时该怎么做,他回到小房间开始编程,很快满脑子里不是张茵就是赵容,令他坐立不安起来,于是他将资料、文具等搬出客厅继续工作,情况好了一点但基本没有改善,他先以为自己无法集中精神是家里的空间小,后隐约觉得到逐渐清晰:自己的“癔症”需要赵容来“医治”。

陈悦决定回校编程。

广州学院旁是登丰村,这个原本默默无闻的城中村因为广院的缘故,变得家喻户晓。登丰村的变化发展之快,让人们、尤其是广院师生看到了当时的“深圳速度”。陈悦刚入读广院时,这里还是半郭半郊之地,还有农田,他印象最深的是种西洋菜的水田,因为西洋菜是他最喜欢的蔬菜。他读书期间,经过快速开发,这里的水田、菜地已消失殆尽,渐成楼宇和街衢。有时候,陈悦走到学校附近时会想起以前的水田、菜地和农夫,偶然有小朋友在捞小鱼或大人在抓田螺的情景。他还会想起偶尔班里组织活动,晚上才回家时青蛙在水田里声声叫唤、萤火虫在四周闪闪烁烁飞舞的情形。大部分童年在农村度过的他,不像班上的多数同学只是喜欢城市,他心里一直依恋着农村。

登丰村旁是白云山风景区,陈悦工作后,其周边的工厂或搬迁或停工,外来人口不多。租住在登丰村的外来人员基本上是在周边服务业打工的,因而登丰村热闹但不杂乱。

从家到学校陈悦要经过登丰村。登丰村内有一条马路南北向横穿而过,连接麓湖和环市中路,马路原来是东濠涌的一段溪流,因道路交通的发展需要,市政在其上加盖筑路。这条马路叫麓环路,名字取自于“麓湖”和“环市路”的首字。麓环路是村内及周边人员出行的一条主要通道,马路两旁百店鳞列,中间夹杂着一两间小食店,招牌横七竖八,可惜独缺老字号。店铺的商品琳琅满目,不少店铺甚至将商品摆出门口,对人行道有一定的影响。陈悦从读大学开始无数次地在这条路上走过,留下了不计其数的足迹,对它的熟悉如同老朋友一般。

此时,路上的行人并不多。陈悦一进入麓环路,很快就见到了一个路边的报刊亭,售卖的报纸杂志丰富多彩,陈悦停下买了一本他喜欢的《无线电》杂志,这是他每个月必买的刊物。

陈悦继续往学校方向走,走着走着,一家商店里大音量地播放着他熟悉的、香江歌星陈百强先生的《烟雨凄迷》:

……

终于终于

默然遥远难再近

……

陈悦放慢了脚步,认真地听着,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开始在默默地跟着唱:烟雨凄迷,伴我独行,昏暗街头你似梦幻般飘近……张茵甜甜一笑的幻影闪现他的脑际,顿时他心中刀割般一阵阵剧痛,鼻子有点酸,泪水涌进眼框……他真想嚎啕大哭一场……初识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来到实验大楼前时,陈悦出乎意料地见到了赵容拿着书正从不远处步态悠然地走来。从赵容的宿舍楼到图书馆,走实验大楼前这条路是最近的。

“小容!”陈悦惊喜地叫道,并停下脚步等赵容。

赵容也看到了背着书包的陈悦,来到他面前时,也很惊喜:“你不是回家了吗?”

陈悦笑笑随口而出:“我刚从家里来,想回实验室编程。”

赵容有点失望,小声问道:“原来你不是想我才提前回来的?”

“主要是挂住你。”陈悦赶紧陪笑,态度诚恳。“现在不见到你,等会吃饭我也一定去找你的。”

赵容开心地笑了,娇嗔道:“算你良心未泯。”

陈悦问:“小容,你是要去图书馆看书吗?”

赵容说:“我们宿舍楼旁在修路,施工很吵。原本是要的,现在不用了。”

陈悦又旧话重提:“我还是将实验室的钥匙给你吧,这样你方便些。”

赵容说:“好,我只要你小办公室的钥匙就行了。”

“也好。”陈悦笑着说。

两人来到单板机室,陈悦放下书包,拿了一条小办公室的钥匙给赵容,正准备去煮水给他俩冲茶。赵容拉住了陈悦的手,俏皮地说:“我现在不想看书,想去麓湖。”

陈悦很意外,笑了:“你不勤奋复习啦?”见到赵容,他很安心,很想编程。

“你是我的福星,这次我一定能考过的,我们去麓湖。”赵容坚持,“晚上去有点冷,如果有风的话更不舒服,我们晚上再回实验室看书吧。”

“好!”陈悦觉得赵容说得有道理,即使没道理他也会顺从的。

两人来到林木葱笼的“清凉界”时,陈悦觉得太阳是温柔的,风是轻盈的,而天光云影共徘徊的麓湖,是彩色的。当微风轻轻吹过的时候,陈悦似乎闻到了树木、青草和野花的味道。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赵容的脸上,陈悦也似乎在树影斑驳间看见了美好的未来。

陈悦笑着说:“小容,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下,欣赏着碧波荡漾的湖面,我给你讲一个黄公望先生画《富春山居图》的故事,好吗?”这个故事是他这周回家刚在电视上看到的,令他很感动,想与赵容分享。

“好呀,我的天啊!你这么闷的人也会讲故事啊?!”赵容很兴奋地说,两人又笑了起来。

两人继续往湖边慢慢地走去并寻找着空闲的石凳,高大的树木上不时传来一声声鸣啭啭的鸟语,一群觅食的麻雀在地面和树枝间来回地起落翻飞着。走着走着,陈悦眼前突然一亮,一个和谐、美丽的画面深深地吸引了他:一对青春芳华的男女大学生坐在湖边的石凳上静静地看着书,由于湖面波光闪动,他们背对湖面而坐。不远处的一棵榕树边停放着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后轮的镀镍钢圈被阳光直射闪出一点锃亮耀眼的光。背景是阳光下翠绿的湖面,碧波潋滟,风光旖旎。霎时,陈悦心想如果有相机能将一画面定格下来那该多好啊,他甚至有了小小的画画冲动。

陈悦不禁盯着他们细细观看。男孩虽然并不高大,但英俊帅气。女孩瓜子脸,容貌秀丽,皮肤白晰,身材苗条,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扎成了马尾状,身上的淡黄色外套衬托着她如蓓蕾初绽,洁白无暇,清纯动人。陈悦仿佛见到了张茵,但又觉得这个女孩比张茵清莹秀澈和阳光灵韵,他心中不禁称道:好一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真乃一山还有一山高。顷刻,陈悦的脑海中闪现出“梦中女神”四个字,他惊讶自己刚工作时曾经在脑海中构想过的梦中情人形象,原来是真真切切存在的。赵容就在身边,这个灵光令他感到瞠目结舌。他在心里暗笑自己多情了,告诫自己要专心爱赵容,不要胡思乱想。1988年前后正是中国青年的浪漫主义思潮达到最顶峰的时期,少女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和少男心弛的“梦中女神”正是那个时代的精神产物,陈悦也或多或少地受到了这种思潮的感染。

“小容,你看!”陈悦用双手的食指和拇指共同比划出一个人们通常摄影构图时使用的长方形框,小声地说道,“你从这个‘画框’中欣赏一下这个画面,那意境任何文字都会让人觉得是画蛇添足。摄影大师肯纳利先生讲过:伟大的摄影作品是通过眼睛拍摄出来的,而不是机器。”他希望赵容能领略到这个画面的妙曼。

当时,相机属初普及阶段,广院物理教研组的一位老师多次在校内举办摄影讲座,给师生们传授摄影入门知识,爱好美术、已很想买一台相机的陈悦听过一次他的讲座。这位老师将这句摄影界的名言郑重地在黑板上板书了出来,陈悦用心地做了笔记,并熟然于心。这位老师又说:暂时还没有机会拥有相机的准摄影爱好者们,你们可以先拿这句话来安慰安慰自己……

“夸张!我就更喜欢画蛇添足的文字。”缺乏美术细胞的赵容笑了,她第一次听到陈悦说出如此做作的话,仿佛有点陌生。“他们可能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我们最好不要惊扰到他们看书。”

“嗯!”陈悦点点头说,“俊男美女星期天还这么勤奋看书真是难得。”

赵容轻盈地笑着:“有你读书时那么勤奋哦。”

“可惜读了三年书,我都不懂得来麓湖看书。”陈悦笑道,“我看过一句话:有一些东西错过了,就一辈子错过了。真是遗憾!”

赵容嗔怪地笑问:“那你是想和尹澜、还是刘思诗来这看书?”

陈悦机智地回答:“我是想和你。”

赵容娇滴笑道:“那还差不多。”

阳光穿过树木的叶子细碎地洒在地面上,两人继续沿着“清凉界”中早已没了棱角的石板曲径路走着,湖边的石凳上都有人坐了。赵容说:“我们还是去鹿鸣酒家旁吧。”陈悦点头赞同。

两人沿着湖边逶迤而行,陈悦边走边给赵容讲着《富春山居图》的故事,来到那晚他们所坐石凳的附近时,见到石凳上坐着人,两人只好找了不远处的一块石头坐下。

陈悦笑着说:“现在终于可以坐下来欣赏波光粼粼的湖面了,可惜故事讲完了。”

赵容微微一笑,搂住了陈悦的手臂,将头靠在陈悦的肩膀上。两人欣赏着景色清淑的麓湖,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湖上有七、八艘游艇,有两人划的、有三人划的还有一艘是四人划的,两人划的最多。游艇划过之处,水波荡漾,湖面的风景会跟着摇曳生姿起来。突然,赵容柔声地说道:“陈悦,我想听听你的故事。”

“好!”陈悦答应得爽快,一刹那他强烈地觉得不想讲他和张茵的事,“不过我没故事……”

“没有故事,只有事故。”赵容打断了陈悦的话,她松开了陈悦的手臂看着他,说完忍不住自己先笑了,陈悦反应过来后,也嘻嘻地笑了起来。

赵容又绕着陈悦手臂并摇了摇,“刚才不好意思啦,不过我还是想听你的故事,有多少就讲多少,没关系的。当然是越详细越好。”

“好,我讲我的‘事故’……”陈悦逗赵容,他霎时想到不如跟赵容讲自己家的往事,同时他也想明白了,他暂时不想跟赵容讲他和张茵的故事,是因为这段恋情的结束他没有准确的答案,他也还未能像赵容那样完全放下自己美好的初恋。

“我洗耳恭听!愿闻其详。”

给赵容回忆过去,往事洞若烛照。陈悦说,他的父亲很聪明,画画、作曲作词、拉手风琴、吹笛子、中医样样会。父亲为学校创作过《小小银球》、《打倒美帝国主义》等歌曲,他们全家人现在都还会唱。陈悦听母亲和堂哥堂嫂都说过,父亲这么聪明是因为陈悦的爷爷70岁时才生他的。巧合的是,孔圣人也是在父亲70岁时降生的。陈悦强调:当然,父亲无法与万世师表的孔圣人相比。

“得了吧,别自作主张为你爸谦虚了。”赵容笑道,“不过,你可以学学你爷爷,等到70岁才生儿子。”两人开怀大笑了起来。

共和国成立之前,父亲是记者,后因任职的报社解散他到了霞山中学做教师。陈悦从小受父亲的熏陶喜欢画画,于是父亲用心培养他的美术才能。

陈悦的母亲毕业于湛江的雷州师专,她教语文和痴爱古诗词。陈悦姐弟从小,母亲就引导他们热爱古诗词,她说古诗词是人类的一大精神财富,能导人豁达善良,不会把物质金钱看得太重。一个人不计较金钱的话,大部分问题就不会发生了。然而,陈悦却深深地爱上了画画,爱画画甚于古诗词,故在古文的“修炼”上完全达不到母亲的期望。母亲没有强求他,只是一有机会就会影响他不要丢弃古诗词。由于母亲的善良和不计较,陈悦从小就耳闻目睹母亲的同事和朋友对她的称赞和喜爱。

“自古才命两相妨”的不幸也应验在父亲身上。1958年,还没结婚的父亲因画了一些以竹为题材的国画被打成右派,据说会画画的人当中有一些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被打成右派的,说他们讽刺社会是空心的。在那个荒谬的时代, 55万知识分子和爱国人士被错划右派,正是国家急需人才的时候。右派分子属于“敌我矛盾”,是和平时期“人民的敌人”。对于右派分子当时的处理办法分为六等,由重到轻依次为:劳动教养、监督劳动、留用察看、撤职、降职降级、免于行政处分。全国的右派分子,极少有人能够逃脱被劳动改造的命运,他们被剥夺了最基本的人格和尊严,甚至生命。作家白桦先生对此有过令人心酸的描述:在那个年月,右派桂冠可不是化装舞会的戏谑。一个理想主义者被“理想”抛弃。同时,被社会抛弃,被人群抛弃,思想库存里立刻一贫如洗,安身立命之本顿时塌陷。此情何堪?仅仅是带给亲人们的屈辱就能把人压死。。

嗣后,父亲被“抓”到东海岛去“堵海”。堵海,湛江人都是这样叫的,就是填海筑路,将东海岛与大陆连接起来。在粤语中,“堵”和“倒”同音,陈悦受“哪吒闹海”故事的影响,小时候一直以为父亲以前去东海岛是“倒海”,以为他有“翻江倒海”的能力,长大了才明白是“堵海”及其缘由。

东海岛堵海大堤1958年9月兴建,在技术不发达、施工主要靠人力的年代,施工人员除解放军战士、民工和右派分子外,湛江市府还动员市民参加义务劳动。1960年2月3日,在湛江地、市委领导的陪同下,右腿受伤还未全愈的邓公小平先生来到堵海大堤工地视察。当时,工地上7000多名民工和部队战士正在你追我赶,用木帆船、平板车运泥运石填海,热火朝天的场面令人振奋不已。邓公感慨地说:“这工程很艰巨啊!真正叫移山填海……”

父亲当时曾远远地目睹过邓公的风采,后来偶尔会跟家人津津乐道此事,也多次给家人讲过邓公的丰功伟绩。

“堵海”是艰苦的体力工作。父亲会画画,在东海岛期间,被安排去了出墙报、画宣传画,不用从事体力劳动,不至于伤身动骨。两年多后的1961年2月,在军民的共同努力下,全长6.8公里的东海岛堵海大堤竣工,一条有形的“纽带”紧紧地把东海岛与湛江市陆地连结了起来。父亲得以重返学校工作,还戴着右派“帽子”的他重新开始了低眉顺眼的教书生活。之后,陈悦的父母认识、恋爱和结婚,他们过上了几年虽然贫穷但平静幸福的生活。

陈悦出生后不久,学校的工宣队不断地批判父亲,后来父母也不愿提及这段往事。母亲受到牵连,被迫从市内的中学下放到农村小学教书。陈悦姐弟因此跟着母亲在农村的小学里生活,湛江市很多农村小学母亲都任教过,陈悦记得小时候和母亲搬了很多次家,从内陆到海岛、从海岛到海边、又从海边到内陆。这是他较其他城市青年心中更加眷恋农村的缘故。

一次,学校工宣队的人说父亲在东海岛期间没有从事体力劳动,不是老老实实的改造,无理将他打至重伤,伤及肝脏。父亲的身体状况从此一落千丈,母亲被迫成为了陈家的顶梁柱。

陈悦读小学五年级前,曾为母亲所在的学校画过两次大型漫画,一次是“P林P孔”,一次是打倒“四人之帮”,而且是在两间不同的农村小学。虽然这两次漫画陈悦都只是临摹的,但量很大,学校到处张贴了他的画作。在那个封闭见闻少的年代,那些画仿佛农村中独有的琴音,村里的人听说学校张贴了一位教师小孩画的画,很多人都专门跑到学校里来看,并啧啧称奇。这两次漫画都让当地的村民知道了陈悦的母亲有一个会画画的儿子。

陈悦刚上小学五年级那年,学校来了一位会画画的年长教师,一位没有机会为人所知的丹青高人。这位老师知道陈悦的情况和看了他的一些日常画作后,给了他很多指导,还送给他画笔和水彩颜料。有了这位恩师无私的悉心指导和帮助,陈悦的两幅画作《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我家的八宝饭》分别获得了那年湛江市小学生美术比赛的一等奖和三等奖。

讲到这里,陈悦有点害羞了:“小容,真是不好意思,我自吹自擂了。不过,那两个奖品我还保留着,有机会给你看看。”

“原来你这么有美术天赋啊,难怪你刚才见到美女时说话那么矫情。”赵容边笑边称赞。

陈悦羞涩地说:“你过奖了,我只是爱好而已。”

“那有啊,我们都觉得你总是太谦虚了,叶老师也是老这样讲。不过,《论语》有讲:过犹不及,事情做得过头就跟做得不够一样,都是不合适的。所以,我觉得你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哦。”赵容笑道。

陈悦更不好意思了,笑着说:“好的,我改。”

赵容想到了陈悦长头发,不禁伸手去摸了摸他那蓬松柔软的头发:“原来长头发的男生都是喜欢美术或者艺术的,此话不假。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喜欢留长头发了。”她想到了陈悦的课程设计报告和毕业论文,原来只是以为陈悦写得整齐和图画得美观是他学习认真,没想到还有他爱好美术的因素在里面。

陈悦笑了笑:“小容,谢谢你不嫌弃我的长头发。”

“怎么会嫌弃呢?!这是你的特色啊。我不但不嫌弃,还很喜欢呢。而且我见你的头发总是很干净的,这点我喜欢。”赵容的双手握住陈悦的手臂摇了摇,“继续,继续。”

陈悦说,父亲平反、摘掉右派“帽子”时,他刚读初中。他姐弟俩问父母什么是右派分子和为什么父亲会被打成右派时,母亲详细告诉了他们原委,当讲到父亲画的那些竹的国画时,母亲说:竹,四季青翠,傲雪凌霜,倍受我们国人喜爱,与梅、兰、菊并称为“四君子”,与梅、松并称为“岁寒三友”,古今文人墨客,爱竹、咏竹、画竹者众多。竹的全身都是宝,竹的空心人们通常用来寓意人的虚心、谦逊,竹杆挺直则寓意人的刚直,竹面临再大的风雨时也只是弯个腰而已,所以我们要学习竹的这些好品格。成语“胸有成竹”,就出自北宋著名画家文同先生画竹的典故。母亲又说:“扬州八怪”之首的郑板桥先生一生爱竹,他种竹、赏竹、画竹和咏竹,与竹结下了不解之缘。板桥先生写过一副书斋联:咬定几句有用书,可以充饥;养成数竿新生竹,直似儿孙。下联写他爱竹,对于竹爱到了“直似儿孙”的程度。母亲当时还幽默地说:我们湛江是甘蔗的产地,甘蔗挺直、有节、内心很甜,爸爸当时不画竹而是画蔗就好了,看那些“坏人”还有什么借口?

父亲平反后,母亲也得以回到市内原任教的中学工作,这样一家人终于可以天天在一起了,可惜的是父亲的身体更差了,母亲回到市内工作最主要也是为了方便照顾父亲。“十年内乱”已成过眼烟云,留给父亲的创伤、特别是身体的伤害却难以抚平。虽然如此,从父母的口中,陈悦姐弟听不到他们有过半句怨言,他们好像从来没有意识到社会和某些人对于他们的不公。父亲虽然身体差,但他很会说笑话,总是令到家里笑声不断。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他也只能有此办法,将夫爱、父爱传递给家人,为这个家增添温暖。陈悦或许多多少少继承了父亲幽默的基因,或许是父亲爱说笑对他的影响也深入到了骨髓。

1977年,由于“十年内乱”的冲击而中断了10年的中国高考制度得以恢复,中国重新迎来了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春天。高考可以为国家遴选人才,也令每一个莘莘学子都有机会“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那个时代,大学还没有扩招、招生的人数很少,高考无疑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大学生成了“天之骄子”的代名词,虽然如此,很多人开始将高考视作改变命运的重要跳板。当时,“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口号响彻神州大地,同时《数理化自学丛书》的重版发行令到全国范围内洛阳纸贵,人们排长队争相购买,谁家能拥有完整一套17册的《数理化自学丛书》,在当时无疑是一种贵族般的享受,也会羡煞左邻右舍。人们日常谈论得最多的就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和《数理化自学丛书》,这种情况在中学更甚,因为中学就站在高考的风口浪尖上。

母亲天天受到了这种思潮的影响。父亲的身体不好,已少有能力关心到陈悦的画画问题。母亲回城后,陈悦既失去小学那位恩师的美术指导,也失去了恩师可以开导母亲让他继续学好画画的机会,因此母亲开始落入俗套,要求他学好数理化,从小就听话的他不敢违拗母亲的意愿,他的画画开始慢慢地荒废。

79年初,为了父亲能得到更好的治疗,父母调到了广州工作,母亲为了能进广州,从中学老师“屈尊”到了小学教书。母亲对古文、特别是对古诗词的修为其实更适合教中学,对她而言有点屈才。

来广州后,父亲曾对陈悦说:虽然妈妈受社会影响,要你学好数理化,我觉得你妈妈分析得有道理,当时我也赞同她的决定,希望我们的决定是对的。但是,学书习画一直以来都是古人陶冶情操、涵养素质的重要部分,清代画家王昱先生讲过一句话:学画所以养性情,且可涤烦襟,破孤闷,释躁心,迎静气。我觉得很有道理,所以画画你可以做为一个业余爱好,而且我希望你能够保持画画这个爱好,别丢弃了。以前电视机我们想都不敢想,现在出现在家庭里了,我想相机也会如此。摄影除了用光的技术之外,它和画画都是讲究构图的,所以有美术基础的人摄影也会胜人一筹。总之,我相信画画这个爱好对你以后的学习、工作或者生活都会有帮助的。

父亲的话很快就得到了验证,他高中学立体几何时,不少同学觉得难懂他却觉得不难;到了大一学机械制图时,他的美术基础对他的帮助就更大了……

因为父亲长期治病,陈家的收入左支右绌、入不敷出,近乎家徒四壁,父母依然乐观面对、对泣牛衣。一年多后,父亲撒手人寰,家里经济就更加窘迫了。母亲一直把亲情看得很重,却视物质、钱财很轻。虽然家庭经济状况如此,虽然母亲瘦骨如柴,岁月和困苦在她脸上刻上了符号,母亲依然豁达乐天,从不自怨自艾。她很清楚自己的精气神会影响到陈悦姐弟的情绪,从来不在他们面前流露出有半点困难的表情和片语,经常会说“天无绝人之路”、“车到山前必有路”。母亲用她羸弱的肩膀为这个家撑起了一片天,遮风挡雨。陈悦姐弟为家里捉襟见肘的收入担忧时,母亲说:东晋诗人陶渊明先生有讲: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意思是说,不要为贫贱而忧愁,不要急于富贵发达。而且我们家现在还不至于使到妈妈我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所以你们姐弟俩不用担心。慢慢来,我们一切会好的。母亲还教了他们姐弟两首古诗:一首是道出穷人可以悠闲的、明朝唐伯虎先生写的《桃花庵歌》,一首是唐朝孟郊先生写的令人心酸但作者却乐观的《借车》。

在陈家最穷困的时候,母亲学校的校办小工厂接到了一批录音磁带加工的订单,小工厂只有一位专职人员,学校的教工可以在下班后到小工厂干活,工钱另算。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母亲和一些家庭经济困难的教工下班后就到小工厂去组装磁带,她瞒着陈悦姐弟以免他们担心,直到小工厂再也接不到订单后,陈悦姐弟才知道情况。

陈迪从小比陈悦懂事,初三毕业后就考入了广州一师,争取早日出来工作分担母亲的重荷。家庭的变故虽然让陈悦变得懂事,但画画这件事总是萦绕着他,他又不忍心跟母亲讲,只是偶尔用钢笔或铅笔在自己的笔记本内画一幅。自从要学好数理化之后,陈悦的读书一直浑浑噩噩,直到高二下学期才醒悟过来,方摆脱内心想画画的窠臼,奋起直追,最终他的高考成绩和钟其一样只考上了中专。现有一说,1992年前考上中专不比现在考上985大学的难度低,虽然夸张但说明一点点的问题。

陈悦幸运的是,广州学院开始招生。然而,广院的自费和不包分配又让陈悦望而却步,不想增加家里的负担。他跟母亲说自己读中专也挺好的,爱子心切、重视教育的陈妈妈说服了他报考。进了广院,自费这一心理负担令到陈悦读书非常刻苦……

赵容感叹道:“你的成长也不容易啊!”

陈悦笑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过,我觉得我和大部分人家的小孩差不多吧,没什么特别。”

赵容点点头,问道:“你有没有听过‘韦编三绝’的典故?”

陈悦说:“小时候听我妈妈讲过。”

“韦编三绝可以用来赞你。难怪你书读得这么好,现在又这么努力挣钱。”赵容夸奖道。

陈悦有点不好意思了:“哇,在你这位才女面前我哪敢说读书啊。”

“各人的际遇不同而已。”赵容平静地说,倏然她突发奇想:“你如果画画的话肯定就不来广院了,看来我要感谢你的好妈妈……”她无法想到的是,陈妈妈“支走”张茵将陈悦“留给”了她,更是她应该感激的。当然,陈悦也没有想到。

陈悦忍俊不禁,赞叹道:“不愧是扫眉才子,真是才思敏捷!”

“错!不是才女,是美女!!”赵容抗议道,并挺了挺胸。陈悦羞涩了,赶紧低下了头,喏喏地说:“对,对!是美女,是美女!”

赵容嘴角微扬,问道:“我们祖国五千年文化,三千年诗韵。你还记不记得你父母教你的第一首诗词是什么?”

“我记得,是汪洙先生《神童诗》的一小部分,最难忘的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句人人都会。可惜这首诗并没有令我成为神童。”陈悦笑着说,“小容,你呢?”

赵容笑道:“我父母教我的第一首诗词是赵恒的《励学篇》。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

陈悦瞬间有所感悟:“如果我不勤奋读书,又如何能得到我的‘颜如玉’啊?”

赵容又笑道:“算你有点悟性。”

陈悦开心地笑了起来,每次被赵容称赞他总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这种感觉与读书时被老师表扬是完全不一样的。

赵容笑道:“你妈妈教你的第一首诗幸亏不是神童骆宾王的《咏鹅》。当代有一位女性诗词大家,叶嘉莹先生,她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位‘穿裙子的士’,你听说过吧?”

陈悦点点头:“我看过她的诗,但都不会背。”

赵容笑道:“那就好。很多人认为,小孩子应该学‘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这样浅显易懂的诗,但叶先生却说:骆宾王写这首诗的时候,本身就是个小孩子,这样的诗怎么可能是好诗?我很认同她的说法,小孩子要入门,就要用最好的诗来引领,例如《唐诗三百首》中的诗。”

———

陈悦和赵容恋爱后,两人都住在校内,又有单板机室这一良好的条件,他们本可以耳鬓厮磨、赌书泼茶的,但他们都没有“浮生长恨欢娱少”享受爱情的意识,各自的忙、为结婚后的幸福生活打下良好基础的愿望,使到他们没有沉浸在爱海的缠绵中,而是开启了“毕业设计”升级版。

赵容安心了,工作之余的精力主要集中在考PET上,她既要暗暗地证明给金林看自己也能出国,又真心实意地想为她和陈悦的爱情创造美好的明天。赵容没事就到陈悦实验室来复习,实验室有课时则在小办公室里看书,有陈悦冲的茶提神醒脑收到了事半功倍之效。而陈悦工作之余也全力以赴烘槽项目的编程。

陈悦“金戈铁马”,赵容“纵横疆场”。两人如胶似漆地在实验室各忙各的,只有吃饭时卿卿我我一下,两人经常谈论的是各自的见闻和看过的书。他们并没有像陈悦和张茵那样经常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好像彼此都知道未来是如何的一样。

两人晚上在实验室时,赵容又坐到了陈悦的身边。

一次,陈悦笑着说:“小容,你坐在旁边,我感觉我又在做毕业设计了。所以,我应该再叫回你老师。”

赵容打趣道:“那我离你远点。”

陈悦求饶了:“不,不,我只是喜欢那时的感觉而已。”他心里想,如果从那时开始就和赵容在一起情况会如何?但他并不后悔和张茵的恋爱,他爱得无怨、痛得无悔。

张茵坐在旁边时,陈悦会不时地拉拉她的手,而对于赵容,陈悦没有这样做,赵容的老师影子还羁绊着他,毕业设计的感觉回来像放大电路的负反馈一样,又增加了这种影响的稳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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