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虎穴

“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可是世界上最卑鄙、最肮脏、最邪恶的东西。”鲁本说着一把将那小东西从郑鸣的手中抓了回去。

他这么一说,着实吓了郑鸣一跳,这么个漂亮的小物件居然被他说成是世界上最卑鄙、最肮脏、最邪恶的东西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鲁本看出了她的心思,他解释道:

“这个叫猪仔钱,猪仔钱就是美洲那些种植园主、矿场主支付给清国猪仔工薪的代用币。它只能在雇主的种植园或矿山企业中流通,因此猪仔们不得不在这些资本家自己的庄园和店铺消费,他们这样一来就可以加强对猪仔经济上的控制和束缚,不怕他们偷跑、闹事;二来可以用这种方式不给他们支付实际的工资。可以说这些猪仔钱其实就是用你们清国猪仔的血汗骨髓制造的。这种事白人、印第安人、东洋人甚至黑奴都清楚,只有你们清国人才被蒙在鼓里,每年在北美修路、挖矿的猪仔都不知死了多少,绝大多数人即使付出一生去辛勤工作,至死也没办法回到家乡…”

鲁本虽然是个番鬼,言语倒是很动情,也许这个法兰西人以前对华人多少有一些惯性的偏见,但认识的改变总是有个过程的,在和郑鸣们相处的短短的一天里,他根深蒂固的优越感竟也逐渐褪去。

他接着说:“Siècle des Lumières[注: 启蒙时代,鲁本指的是文艺复兴运动;],从伟大的法兰西开始,然后传遍整个世界,甚至促成了美利坚合众国的独立,但卖猪仔这么罪恶的事情竟然还存在于阳光之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我在欧洲时就已经听说过卖猪仔了,那些人为了达到目的甚至用上了雇佣海盗去绑架这么卑鄙的手段,来清国前我还一直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呢,前几天终于在几个俄国酒鬼那得到了证实。首领小姐,如果您的朋友真是被他们绑架了,我用名誉保证,一定会堵上性命帮您救他出来!”

郑鸣听不懂他说的“Siècle des Lumières”[注:即启蒙运动,(法文:Siècle des Lumières,英文:The Enlightenment,德文:die Aufklärung;),指发生在17-18世纪的一场资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反封建,反教会的思想文化运动。是继文艺复兴后的又一次思想解放运动。其核心思想是“理性崇拜”。这次运动有力批判了封建专制主义,宗教愚昧及特权主义,宣传了自由,民主和平等的思想。为欧洲资产阶级革命做了思想准备和舆论宣传。这个时期的启蒙运动,覆盖了各个知识领域,如自然科学、哲学、伦理学、政治学、经济学、历史学、文学、教育学等等。启蒙运动同时为美国独立战争与法国大革命提供了框架,并且导致了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兴起,与音乐史上的巴洛克时期以及艺术史上的新古典主义时期是同一时期。]是什么,但从态度上看得出,这位伙伴的内心是充满正义感的,是真诚的。一位自负又优越感十足的法兰西人对华人能抱有如此态度,她心里也颇为感激。

“从被绑走弄到船上算起,我们在水上差不多过了4至5个小时,我在船舱躺着仔细感觉了一下,航速很快,大概能有7至12节,运我们来的很可能是一艘走私船。根据航速和时间推断,我们大概航行了有80多公里。这个牢房原本是个岩洞,地面泥土潮湿,空气隐约带有海水的味道。我估计我们是在珠江口附近某个岛上,即使我们能逃出牢房也不一定能返回大陆,所以他们不怕我们逃跑,不需要专门派人看守我们。看来还是要另想对策。”鲁本分析道。

“鲁本,你说爹爹他们能从仵作那获得有用的消息吗?他们能不能破解圣母像的秘密呢?这些东西能不能把他们引领过来消灭这些臭海盗呢?”郑鸣问他。

“直觉告诉我他们不会从仵作口中获得什么有用的消息。不过,有子兮小姐和雪诺克在,大概会解开圣母像的谜底吧?虽然我不喜欢那个扑克脸,但有时候确实不得不佩服他的聪明。总之,海盗们还没拿到圣母像的话我们就会安全。”

正说话间,忽听远处有脚步声传来,两人赶紧恢复原状,钻回麻袋去,假装还昏迷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郑鸣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他们边走边说着广东话。

“Bro Situ,呢(这)两个有么(啥)紧要咩?仲(还)劳烦你亲自来睇(看)?”这个人的口音带有明显又极其别扭的洋腔洋调,是个番鬼佬。

“呢(这)两个人好特殊,‘天使’吩咐一定好好睇(看)住佢地(他们),不可以出差错。出去带他们返来的人身上都蚀晒底(吃了大亏),但带回来的只是一个女仔加一个同你差不多的后生仔,到底佢地是何方神圣,我一定要来确认下先得(才行)。”这个被叫做“Bro Situ”的人声音比较沉稳,广东话颇为标准,似乎是个本地人。

他们打开了牢门进来解开了人质的麻袋。郑鸣看到眼前这俩,一个是和鲁本年纪相仿的洋人,金发碧眼,戴着牛仔帽,一身牛仔装,腰间别着把擦拭得锃亮的银色左 轮 手 枪,眉目脸庞不算难看,但一脸胡子拉碴的痞子样还叼着根破稻草,时不时还涂几口浓痰,显得十分缺乏教养又惹人讨厌。另一个就是被牛仔称为“Bro Situ”的清国人,他身材还算比较的高大结实,辫子早已剪掉,半短不长的头发散乱着,虽是清国人,但却全身穿着廉价的旧西服,像是刚从海外回来,他的手十分粗糙,脸上刻着僵硬而严肃的表情,似乎曾经经历过难以想象的艰苦生活,显得比别人更为老成持重。才20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却似30多岁,话语不多也不太能猜得透他在想什么。

“bro,我并不在意这两个是什么来历,我只关心什么时候能搞到宝藏,这男的扔海里喂鱼,小妞就当‘猪花’[注:猪花是指清朝末年至民国初年被贩卖到美国、南洋等地的女子。与“猪仔”一样,她们都是在清朝末年的奴隶贸易里的受害者,除了是卖给猪仔为妻外,主要被卖到妓院当妓女,其社会地位低贱、生活状况悲惨。]卖到金山算了。不过,这个小妞挺有意思,不但不裹脚,还穿着我们美利坚的牛仔装,完全没有传统清国女人那些扭扭捏捏装腔作势的恶心样,看起来还蛮可爱的嘛,当了‘猪花’倒是可惜呀!”牛仔向Situ发着牢骚。

Situ义正言辞道:“Bill,我洪门宗旨是反清复明、振兴国家!要不是为了早日找到宝藏实现驱逐鞑虏,实现复我汉家天下的理想壮志,情非得已我断不会做这不仁不义之事!”

“Oh,请别跟我讲什么bra bra bra的大道理。那是你的事,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得州佬而已,世界变好变坏与我没半点关系。我千辛万苦大老远跑到清国这个破地方只是为了发大财。so,你们这些chink的伟大理想我一丁点儿也不在意。只不过目前大家都是为了找到宝藏暂时合作罢了,到时候分完钱各走各路。反正眼前是‘天使’说了算,我们最好不要费神去操那心了。”Bill不屑一顾地回应着。

鲁本心中惊喜,他苦苦追寻的太平天国宝藏居然就有消息了,虽说还得费点工夫,但若是能得到应有的补偿,也值了!郑鸣则与他不同,她听他们说起天使、宝藏这些字眼不禁心中一紧,这不就是爷爷寻找多年的人吗?难道太平天国宝藏和天使都是真的?又听对方说起“我们洪门”,她心中一亮,忽然就有了主意。

趁那两人放松警惕时,她突然一个鲤鱼打挺,飞身跳上一块大石头,一拍脑门,一跺脚,模仿起戏台上唱戏的样大喝一声,然后右手叉腰,双脚跨立,左手置于胸前,左手食指和拇指弯起比成圈状其他三指伸直,朗声诵道:

“日出东方一点红,秦琼打马过山东,跨下一匹黄骠马,五 湖 四 海访仁兄。苏秦六国访张仪,文王渭水访太公,张良背剑访韩信,刘备关张访卧龙,敬德访的白袍将,天下英雄访英雄,地下豪杰访宾朋,惟有兄弟无处访,今日幸得遇仁兄,义兄之恩无处报,兄弟结交不到,过门不清,望祈海涵海涵!”

两个番鬼只当她失心疯胡言乱语,可是那个Situ听完心头咯噔一下,又看她左手比着的手势,心中生疑,就接话问道:

“请问哪里去?”

“木阳城内去!”

“可有公文排票?”

“有!”

“有在哪里?”

“左手为票,右手为牌,合掌为印,心为凭,口号令!”

“有何为证?”

“有诗为证!”

“何诗?”

“五祖赐我天下同,文凭藏在我心中。位台若问根源事,三八廿一共一宗!”

俩番鬼就这么看着他们一问一答煞有介事的样子,都一脸迷惑。

Situ大惊之下接着又问:“妹子,这是何人教与你的?!”

“爷爷教的!”

他们前面那一番对答其实是洪门中人出山访友的暗语,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这番话对答上了,洪门中人就必会给予帮助。而郑鸣左手的手势正是洪门的“三把半香”。以前爷爷在教她习武时会给她讲讲江湖中的奇闻逸事,也顺便把一些春点和江湖规矩教了给她。江湖俗话“宁舍一锭金,不传一句春”说的就是春点的重要性。其实这江湖春点轻易不传授他人,若是传了关系必然不一般。换句话说,虽然他们没有正式行过拜师礼,苏乞丐也没承认有任何师徒关系,但从这个事情上看,实际他早就把郑鸣当作徒弟了。不过,郑鸣对这些江湖术语掌握得并不是很熟,只是恰巧记得这段而已,正好遇到能用。也是她吉星高照又加聪明过人,情急之下的灵机一动居然给她蒙对了路数。她见对方一脸的惊讶就知道这次有救了,趁Situ发愣的时候,她又抛出一句:

“还记得第三十一誓吗?”

这句一抛出来,Situ马上就脸色如土,直冒冷汗。这洪门戒律既多且严,光誓词就总计有三十六誓。盖因时代局限性,洪门帮会的誓词中绝大部分都体现在保障组织内部成员利益上,这“第三十一誓”则是少有的涉及非组织内部的。只从人数上看,丐帮还勉强能称为天下第一大帮,若是论综合实力,洪门才是名副其实的江湖第一大秘密组织,势力遍布海内外。而且洪门中人士、农、工、商、兵、学、奴,三教九流,各行各业的专业技术人才无所不有,社会地位和能调动的财力普遍来说要比丐帮高得多,所以爷爷也将洪门暗语一并教与郑鸣,紧急时刻如遇洪门刁难可以抛出这条保命。

“还是我来提醒你吧!洪门第三十一誓,勿恃我洪家人多,倚势欺人,横行霸道。必须安分守己,各安职业,如有恃众欺人者,天也难容,死在万刀之下!”

郑鸣见已经抓住了对方的弱点,就毫无顾忌果断地大打起心理战。这时鲁本大概也看出了门道,心中暗笑,他打心底越来越赞赏这个小领导了。只有那个Bill还傻乎乎的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只当是两个清国人在发神经,又或许只是当地风俗而已,一张臭脸十分的不耐烦。

这下Situ不敢怠慢了,他对Bill说:“Bill,你看住这个,我要先审一审这个丫头。”看起来他的身份在这比Bill要高些,可以有些发号施令的权力。说完他拉着郑鸣走到角落,低声问:“妹子,你是什么人,是怎么来到这的?”

“不是你们把我抓来的吗?装什么蒜呀!”

“不是的,虽然我们也有参与此事,但抓你来应该是天使安排的人,我们致公堂的目的只是要找太平天国的宝藏,至于他们为什么要把你抓来,我也不清楚。不过若你是洪门的人,我是断不能罢休的,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

“我不是什么洪门的人,不过这些洪门的规矩是爷爷教的,他说如果遇到洪门为难我就跟他们说这些。”

“哦,那你爷爷是谁?”

“丐帮苏灿!”

“啊!就是江湖人称广东十虎之一、丐帮大长老、醉花子的苏灿苏老前辈?哎呀,想我洪门当年也是受过苏老恩惠的,我可是有眼无珠,这双招子白长了!真是对不住小妹,我叫司徒羡意,也叫司徒美堂,有时化名彭柳,番鬼们都叫我Situ,早年在美利坚加入了洪门,现在是三藩市洪门致公堂的坐馆。这次听说太平天国宝藏重现江湖,所以带领众弟兄回国来寻找宝藏,以图举事反清复明,复我汉人江山!为完成先烈大业,有时不拘小节暂时为恶也是迫不得已。却不想在这遇见了你。请问小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郑鸣,郑玄就是我爹爹。”

“郑玄就是你爹?难道是南郑北王中的飞天刀郑玄?”

“正是!”

“…难怪小妹能有如此胆气!果然是虎父无犬女,不愧是英杰之后!看来苏老前辈的眼力比我强多了,亏我还是什么洪门致公堂坐馆。一个睁眼瞎差点坑害了忠良之后。哥哥向你赔罪,从现在起,我会负责你的安全,任何人不能动你分毫。若你不嫌弃,我想与你结为异姓兄妹。今后你若有什么事,我自会提头去向苏老前辈和郑掌柜请罪!”

“司徒哥哥深明大义、豪情万丈,小妹自然愿意!”

郑鸣也没多想,她看他言语甚是豪壮,心中一片赤诚,也颇让她动容。之前就有听爷爷说过这洪门中人,虽有个别成了败类,但洪门主旨还是比较讲道义的,一般来说都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对于洪门的龙头大哥来说,更是要一言九鼎,否则他们根本不会有服众的资格。这情形仿佛与当年苏乞丐收郑鸣学艺一样,两人方一对话就能惺惺相惜,江湖中人与人结交也就是一动一念之间的事。再说了,当下情况异常复杂情况不明,从实际考虑,能有人愿意主动站出来表态帮助她,何乐不为呢?所以,司徒美堂这一动念,她当即就应承下来了。

言罢,两人就扎着弓马步,斜身歪胯,作起了“歪屁股揖”。这歪屁股揖江湖上称为“丢拐子”或“丢歪子”,是洪门重要礼节之一,起源于郑成功创立之金台山,以示跨于战马之上,甲胄在身。俩人这么一亮相,也煞是威风凛凛。郑鸣大辫子往右侧身前一甩,英姿飒爽,朗声道了一声:“大哥请!”

接着司徒美堂口中念念有词,他说一句郑鸣跟一句,诵道:“人王腰下两堆沙(金),东门头上草生花(兰)!丝线穿针十一口(结),羊羔美酒是我家(义)!皇天后土[注:中国古代万事都讲阴阳相对,相生。皇帝号称天子,为乾,也就是天。皇后是最尊贵的女人,当然要和皇上匹配,的是坤,也就是地。所以就有了皇天后土之说;《尚书·武成》:“予小子其承厥志,底商之罪,告于皇天后土。”《左传·僖公十五年》:“君履后土而戴皇天。”],今日司徒美堂愿与郑鸣(郑鸣:郑鸣愿与司徒美堂)结为异姓兄妹!二人同心,其利断金!虽为异姓,既结为兄妹,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关帝二爷见证,背义忘恩者,天人共戮!”

“义兄!”

“义妹!”

两人互相行了礼、拜了八方后,结拜已成。司徒对着Bill说道:“Bill,你告诉其他人,现在我与郑鸣已结拜为异姓兄妹,谁要是敢动她一根汗毛,就是和洪门致公堂过不去。到时别怪我们致公堂没有打招呼。这事我自会去天使那里说明,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Bill不屑地“Danm(见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他不想再看这些chink们的闹剧了。不明不白地,这角色怎么就转换了?他实在不想去明白是什么能让司徒冒着激怒天使失去宝藏的风险去和这个小丫头结为兄妹,这些chink的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有什么会比钱更重要?

见Bill离开了,司徒美堂拿出一把左 轮 手 枪交给郑鸣并对说:“妹子,我这就去问清楚天使到底想干什么,回来好安排你们离开。这里品流复杂,你和你的朋友不宜四处乱跑,先在这安心等候。这‘左轮子’你先拿着藏好了,遇到紧急情况可用来自保。我一会就叫其他洪门的弟兄过来照应。”

“大哥请务必小心谨慎,这个所谓天使之人身份不明,来者不善,你们的合作充满危险。另外,我怀疑我的朋友鸿运商行的少爷陈嘉更也被掳劫来了,若是你发现他也在这,请设法解救。”

“好!行侠仗义,当仁不让,若我知情,就绝不会坑害一个无辜的好人。当年,太平天国在广西起事时曾和洪门天地会有过一段渊源,受过天地会帮助,想必天使不会为难我们。但如天使确有意行伤天害理之事,我也要尽力劝说,请他回头是岸。”司徒和爷爷的一番话语几乎一模一样!真不愧是:

侠义豪情肝胆照,英雄相惜所见同!

……

再说回郑玄等人这边,雪诺克和唐子兮提出要再次仔细检查柯本牧师尸体的想法后,众人也十分认同。于是,就分为三路,一路是郑玄,他与福伯一起去总督衙门报告情况,请求官府协助和许可;一路由苏乞丐、雪诺克和唐子兮一起,先去义庄等候,待黄昏入夜后再开始检验,防止走漏风声引起舆论关注影响调查。郑玄取得官府许可后前往会合以再次查看尸体,如若不能得到官府许可,西人对验尸素也没什么忌讳,私下里潜入偷偷检查便是;冯境清则留下等候绑匪消息。

先说第一路,郑玄去到总督衙门后,已是午后,张之洞已经开始“上班”。高参辜鸿铭得知是当地重要乡绅郑玄来访,不敢怠慢,即刻放下手中事务亲往迎接,简单交谈了解了来意,知此事非同小可,非总督亲自定夺不可。片刻不敢耽搁,即报与张之洞。张之洞凭经验亦察觉事情不是表面那么简单,立即召见郑玄。一番交谈后,张之洞也知衙门处理确实过于草率,但一是碍于时局,官府实在不便于出面挑明了来处理;二是也怕人多嘴杂,打草惊蛇,官府大张旗鼓地公开调查反而毫无助益。他思索片刻后终于作出决断,他对郑玄说:

“郑老板,情况本督已经知晓。实是本督失察,致令嫒被歹人掳去,酿成今日之祸。如今局势你也知道,官府确实也不好大张旗鼓。本督倒是有一法可与郑老板商议一下,若是可行,则依此行事。郑老板意下如何?”

“大人请讲。”

“首先,能确定的是,一是官府衙门不便插手调查,因一旦官府出面则等同认定案件有蹊跷,洋人领馆必定行使领事裁判权,妨碍我方调查案情,可能会导致真凶借此逃脱;二是牧师命案与仵作命案存在内在联系,仵作有可能是做了假证之后遭人灭口,仵作案会影响牧师案的定性,所以必须重新检验牧师尸体;三是真凶作案手法十分娴熟,料非等闲之辈,应当广泛发动民间之力以应对之,务必全民皆兵,布下天罗地网将其逼至无路可走。听闻郑老板早年也曾出入战阵,同时亦是本地名流,身边贤士如云,德才兼备,于乡里一呼百应,况且你也早已身陷其中。经本督思虑,不如此案就拜托于你去侦破。若你愿接受,我可授予文书凭证,令省城辖区内所有衙门给予方便,另准本地民团听你调遣。能者多劳,望郑老板万勿推辞。”

张之洞这番话让郑玄想起当年沈葆桢对他说的那番话,两位封疆大员都是一片丹心赤诚,忧国忧民的人。这在张之洞去世后就得以证明,两人死后都没留下什么家产,为官皆是一生清廉,秉公办事,虽有时会因时代局限而办了“糊涂事”,但任上也是做到了举贤任能、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和某位自诩为洋务专家、外交名臣、裱糊匠的“汉奸”完全不同。沈、张二人才不愧是真正的朝廷之肱骨,中兴之梁柱。

“只怕郑某有心无力啊。”郑玄也有担心。毕竟以前是战场打仗,不是办案追凶,这方面他没有经验,也没有什么把握,不敢一口答应。

“你不要担心,一会我找两个人来,你见到他们就会有底了。”张之洞笑着说道。郑玄的想法他早已料到,但见郑玄没有完全拒绝的意思,心里就有数了。

他传下令去没半晌功夫,就有兵弁报告:“报!总督大人,总兵和团练已至门外等候!”

“快请!”

稍时,兵弁领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人身材高挑,长脸无须,脚踏官靴,身着官服,顶戴花翎,风尘仆仆;另一位一身长衫,有着如佛爷一般宽脸大耳的相貌,行止间龙行虎步,隐隐带着武林宗师的气度。

张之洞向郑玄说:“这两位不用我介绍了吧?这次他们将会配合你一起调查案件。”

原来,身着官服的这位正是威名远扬的抗法英雄、黑旗军名将刘永福,另一位则是大名鼎鼎的武术家佛山黄锡祥!郑玄一见是这两位,立即喜上眉梢。有这两位在,那真的就有如天神相助,凡事皆可事半功倍也!

张之洞向刘、黄说道:“这位就是我请你们襄助的人。早就听闻郑老板与你们在广西抗法时期就是旧相识了,也不需要多介绍了吧?”

“原来就是郑兄呀!”刘、黄同声道。

张之洞继续对郑玄说:“这次刘总兵听闻邓大人驾舰回乡省亲,特地与飞鸿先生一同从黑旗军石碣镇驻地回到省城一睹北洋水师同侪的英姿风采。正好赶上这些案子。有他们协助你就再好不过了。”

众人相互作揖,寒暄过后分宾主坐定。张之洞和郑玄向两人详细介绍了几件案子的起因、演变和结果,两人凭直觉也感觉到几件案子里肯定有了不得的重大阴谋,不可等闲视之。刘、黄表态定当全力协助,誓同心僇力侦破此案,有需要之处,任凭郑玄驱驰。郑玄连连稽首表示感谢。张之洞又说:

“郑老板,本督替省城百姓先在此谢过。此案干系重大,若是不及时侦破,被这歹人得了手去,恐会祸及更多无辜,轻则伤人害命,重则牵连战祸。现在时间紧迫,过不了多久英吉利领事馆将会过问插手了,本督勉强还能再为你们压个三四日。如英领馆强行介入,难免不会引起祸乱。请诸位务必同心戮力,尽早破案,惩办真凶!”

“郑某必当全力以赴!”

“若有需要,可随时来府衙求助。本督准你随时可以进出府衙,并饬督抚衙门上下,任何人等不得借故阻拦。本督立即与你文书凭证,可随时随地便宜行事。”

“请问郑老板接下来有何打算?”黄锡祥问道。

“我已请苏前辈带人前往义庄做好再次仔细检查牧师尸体的准备,但等官府的许可到了即可开始检验。另外我已吩咐家人在家安心等候,或许很快绑匪会有消息送到。总督大人给予凭书后我们就可立即前往义庄与苏前辈会合。”

不须时,张之洞已写完“专案组凭书”,盖好总督府印信后交与郑玄。刘永福自去城外黑旗军驻地点些精锐兵将移往城内驻扎待命,以防发生万一时能及时支援。黄锡祥医术精湛就与郑玄一同去义庄验尸,福伯负责将督府这边的情况带回家里。

路上,郑玄问起黄锡祥:“飞鸿兄,为何刘大人的黑旗军不直接驻防城内呢?这多不方便啊。”

“郑掌柜您是不知道啊,盖因以前刘大人参加过天地会,亦有参与吴凌云造反,当时他号称是陈近南之后,虽说后来黑旗军改旗易帜被朝廷招安又屡建奇功,但朝廷并不会真的信任黑旗军。所以,为了避嫌,黑旗军除了朝廷明令的驻地外,皆不入城驻扎。即便入城也是少数人在指定地点短暂停留而已。刘大人这也是出于自保,只有保住自己的队伍,才能长久地保家卫国。”黄锡祥解释道。

“自太平天国起事之后,湘、淮两军势力渐强,呈尾大不掉之势。现在的朝廷十分敏感,地方上稍有点风吹草动都会被怀疑图谋造反,连我们民团人数都必须严格控制。纵使张之洞大人能信得过黑旗军,但朝廷能吗?别说黑旗军了,就是给各地方八旗、绿营正规军下拨的军费都要严格限制,甚至默许官员层层克扣,为的就是防止一旦有带兵将帅扯旗造反,怕他的军队太过强大朝廷无法压制。朝廷忌自家军队其实并不亚于民间造反。”黄锡祥接着感叹。

“这如何可以!君不信,臣不贤,军不强,民不富,外夷必入寇!难道朝廷不知道理?”

“郑掌柜,朝廷的心思其实并不在我军民啊,这点其实刘大人早已看破,只是不便与外人说道而已,每见他望着写满‘不平等条约’的折扇垂泪伤感时,我也心中愤懑。现在四方列强鹰视狼顾,四面环伺,时局就是人为刀俎,我大清为鱼肉!北洋水师名义上是朝廷的,实则是李中堂自家的,一切看似是蒸蒸日上,但刘大人早已看出其内在的破败了,根本就是武备松弛、器械不修、军纪涣散,上至将官下至水兵,人手两杆枪!北洋官将肆意侵掠、强占泊地沿岸百姓屋舍蓄妾养妓,成天声色犬马早已是路人尽知!两年前的‘长崎事件’[注:长崎事件也称镇远骚动,日方称长崎清国水兵事件,是1886年(清光绪十二年)在北洋水师造访日本长崎期间,中国水兵上岸购物与日本警察发生冲突,一名日本警察被刺成重伤,一名中国水兵轻伤,水兵被拘捕。15日舰队放假时,数百名舰队水兵上街观光,遭到日本警察袭击,数百名警察将各街道两头堵塞,围住手无寸铁的中国水兵,挥刀砍杀,,当场被打死5名,重伤6名,轻伤38名,失踪5名。而日本警察也有1名被打死,伤了30名。1887年2月双方在英、德公使的调停下总算达成协议,双方各自对对方死亡和受伤的人员实行补偿,其中日方共付恤款52500元,中方共付恤款15500元,此外长崎医院的医疗救护费2700元由日方支付。]还看不出来吗?真是丢人丢到国外去了!洋教习琅威理亦屡遭官僚权力压制,早已心灰意冷。我看这北洋,不,应该是全国,也就仅有邓世昌大人这一艘战舰还具有抗衡列强的战斗力。这次刘大人特地赶来省城也是为了能与邓大人说说交心话,请他务必劝谏北洋切实加强武备,提防蠢蠢欲动的东洋倭寇。希望能为国家拖得一日算一日。”

“唉,也是英雄掣肘,有志难伸啊。难道我们就没有办法了吗?”

“没有办法。但求尽人事,得过且过耳。”黄锡祥伤感地叹道。

“就算人为刀俎,我也要化为鱼骨!明知要被人吃掉也要卡在他喉间让他痛不欲生!”

郑玄一腔热血滚滚发烫!他斩钉截铁的态度让黄锡祥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仿佛体内有种力量被唤醒了。他寻思,眼前这人真不愧为当世豪侠,国人若都能有此血性,泱泱华夏则有救矣!

说话间两人也赶到了义庄。

义庄,在当时是指暂时存放未安葬棺材的特定场所,其主要功能是提供灵柩或骨殖暂时统一摆放的地方。依照通常的司法程序,如有不明死尸时,是先要当地官府初步调查清楚,辨明身份死因,案件定性后才寻找并报予事主家。若是死者为外国人,则要先调查确认身份、国籍、死因,在案情基本定性后方报予死者属国使领馆,由该使领馆判断可否采纳。如采纳,则依照两国相关条约结案;若不予采纳,则全案移交该使领馆自行调查,查知嫌犯所在后,着本地衙门缉拿归案,再移交该国使领馆依照条约行使“领事裁判权”对嫌犯进行审判。这“身份不明”的牧师死亡事件从发现到现在才第二日,正是处在官府初步调查阶段,虽然人尽皆知死的是柯本牧师,但从程序上来说正式的司法文书还未下达,这尸体在法律上仍属于“身份不明”,不明身份的尸体都会暂时停放义庄。因义庄的作用太特殊,民俗上多有忌讳,地点通常都设置在比较远离繁华城区的城郊。等郑、黄两人赶到时,天色已晚。

这义庄就是间大平房,外围只有一圈院墙,所有棺椁就停放在平房内。里面并没有什么宝贝,棺椁内都是无人认领或不明身份的死尸骨殖,有些已经腐烂。以前的人很迷信,一般人躲都惟恐不及,所以更不会有什么人会来这里“寻新鲜”,自然官府也不需要特意安排什么专职的看守人了,即便安排了人负责看守,也是长期开小差不到岗的。

苏乞丐一行要准备的东西比较多,出门已经比较晚了,紧赶慢赶才正好赶到。当所有人在义庄会合时,老叫花凭借多年闯荡江湖的经验,隐隐察觉到情况不对,暗示众人小心警惕周围。正待进入义庄院子,忽然院内腾起一股黑烟!

“不好!快救火!”苏乞丐大呼。

众人一起冲入院内,只见义庄堆满柴草,两个“黑衣人”正在放火,火势刚燃起一束柴堆,尚未蔓延开来。说是黑衣,其实并不是纯黑,而是一种接近于黑的褐色,客观地说,在省城地区入夜后褐色其实比黑色更不显眼。俩褐衣人一见有人冲进来也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两人相互使个眼色后,立即兵分两路朝东西两侧院墙冲去,意图分头翻墙逃走。郑玄他们是从院墙正南面大门进入的,两个纵火贼分东、西逃走就是为了分散他们的注意,好让他们一瞬的犹豫耽误追捕,这两人很显然是经验老到的行家里手。朝东逃那个抄起事先准备好的长杆奔至东墙下,一个“撑杆跳”就脱身出去了,另一个可能是仗着自己轻功好就想徒手翻墙逃走。可是他运气不好,遇上的正是以“虎鹤双形无影脚,飞铊工字伏虎拳”名动江湖的黄锡祥,只见黄师傅赶出几步,怀中一摸,一副飞铊已然在手。这飞铊乃武林中有名的索系暗器兵械。铁铊为两个,两铊之间相互以绳索或铁索联结,其中一铊为钝圆形铁器,有的在顶端或附有小的锥形突起用以提高杀伤力。另一铊或为橄榄型,底部有环可系绸条用以装饰。施展者甩动飞铊,绳索带动两铊,以惯性之力杀伤对手,威力无比。那个徒手翻墙纵火犯双手正好扒在了墙沿上,黄师傅舞动飞铊大喝一声:

“下来!”

飞铊仿似流星划过长空!

“啪!”一下准确地砸在了纵火犯的右手上,飞铊威力巨大,连带着将他手扒的那块墙砖也一并砸爆!石渣四溅!纵火犯一声闷哼,强忍疼痛,左手居然还能够扒在墙沿上挂着。黄师傅又喝道:

“还想跑!”

话音未落第二击又至!

“砰!”

飞铊如炮弹一般又一下砸在纵火犯左手上,又一次石渣四溅!这次他终于跌了下来。

雪诺克和唐子兮赶快先去把火扑灭,郑、黄、苏赶上前来死死按住纵火犯手脚实施抓捕,这人仍顽抗不止,身子扭着扭着间忽然闷哼一下,身体不停抽搐着,口中满是鲜血,众人愕然,还欲设法施救。不多时,此人头一歪,裤裆漏出尿液,咽了气。唐子兮略为查看,说:

“不是服毒的迹象,是咬舌。”

雪诺克表情十分难看,他说:

“这到底是什么人?会采取咬舌这么残酷的行为来对抗,断舌的剧痛会导致气管剧烈收缩引起窒息,还会附带引起呛血。这种决然的痛苦死法非一般人可以做到!”

苏乞丐说:“洋小哥可能不知道,中国历史上许多赫赫有名的忠臣良将都是咬舌自尽的,在大义面前很多人都能够豁出身去,以此表示拒绝再谈下去了,确实很了不起。但这个人显然不会是什么好人,能够这种方式自尽不但有震慑对手的意图,而且还考虑到万一死不了在审问中说露了破绽的情形。这说明他必是受过长期特殊训练的,意志被磨练得十分可怕,连服毒自尽都觉得效果太差矣。”

见此人已死,身上也没搜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众人重新回到正事上,郑玄先分别介绍了大家,然后众人一起从停放义庄的这些无人认领的尸骸中找出了牧师的尸体,开始准备验尸工作。验尸主要由黄锡祥、唐子兮和雪诺克负责进行。尸体情况并不乐观,已经有大面积腐烂的迹象了。三人口含生姜,用浸过酒的手巾蒙住口鼻顶住恶臭,一项一项一点一点,事无巨细,从头到脚不漏过每个可疑的地方。幸好之前已经特意准备了油灯烛火以利于照明,验尸约过亥时方才完毕。三人取水净手后披露检验结果。

唐子兮侃侃说道:“根据这次检验结果看,之前的推测基本是正确的。仵作王九的检验结论确实有假。尸检结论如下:尸体高度肿胀腐败,推断浸入水中约有三日,捞起后停放亦有一日。尸体双眼微凸,口鼻及肺内无水藻泥沙,仅指甲内含有少量泥沙。结论:经反复仔细检查确认,真实死因不是溺水,而是异物从耳道刺入颅内所致,指甲内有泥沙的溺水迹象乃死后伪造,从成分来看基本可以确定是陆地上总督行帐处的泥土。关于口鼻内无水藻泥沙这点,我大胆推测,其原因应是凶手疏忽或没机会实施伪造。阿鸣说在江边见到牧师不慎落水之事应该属实,只是当时他早已死亡,或许另一人正准备实施伪造时被阿鸣发现,紧张之下失手使为完成伪造死因的尸体提前落入水中,阴谋便以失败告终。而溺水的伪证也可以确定是仵作王九在检验尸体时造了假。这就是从牧师脑中取出的异物,也就是真正的凶器。”她用手巾拈起一根长钉展示给大家看。

这根长钉平平无奇约莫四五寸长,只尾端有一小环,似乎是系绳索或勾挂之用。凶手功力深厚,以极快的速度将这根长钉准确地从牧师右耳道整根刺入脑内,瞬间毙命,因速度非常快就不会有多余的动作破坏伤口,所以伤口与凶器紧密贴合,血并没有流出多少。凶手大概也是怕拔出长钉导致血液流出不便于处理,所以干脆就让长钉暂时隐藏在耳道内,反正尸体外表上是一点也看不出来,趁着尸体体液未漏出前迅速将尸体运走,之后再找机会制造意外毁尸灭迹就是了。

“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杀死牧师呢?野丫头看到他意图将牧师推入水中又有什么用意?”苏乞丐说出了大伙心中的疑问。

“能一击毙命,一定是个绝顶高手。幸好我们这次能及时赶到,刚才纵火那两人应该就是为了毁尸灭迹而来,这事和他们一定脱不了干系。看这两人身手极好,遇事不慌,高来高去也毫不费力,显然经过特殊训练,不是一般的江湖流寇,或许其中一人就是凶手。也许在他们背后还有个可怕的组织。可惜一个跑了一个死了。”郑玄分析道。

“看来我们还得从头调查,把牧师所有情况都查清楚。一定要把幕后黑手挖出来!”黄锡祥说。

“还有,仵作是不是同党?身为懂医术,又习惯料理鱼生的顺德人,王九应该是不会误食河豚的,除非另有隐情。王九的死也要仔细调查。”苏乞丐补充道。

众人带着重重疑问把现场处理完后就一起先返回郑宅,简单整理所有物证资料后开会讨论案情。

……

话说郑鸣与司徒结拜后,司徒决定要找“天使”把事情问清楚,让郑鸣和鲁本则暂时留在土牢中等待消息。看着手中义兄交给的手 枪,郑鸣心中忐忑不安,一是担心义兄安危,二是自己根本不会用,就算遇到情况也使不上。好在鲁本见多识广,就简单告诉了郑鸣怎么用枪。虽说她还没正式开过枪,但基本原理算是明白了,反正三点一线,对准目标扣扳机就成了呗。她寻思,听说这玩意十分厉害,随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拿着,就算有“铁布衫”、“金钟罩”这样的武功都打不过他,甚至铁板都挡不住它一击!难怪爹爹他们外出宁可带枪也不愿带刀了,这小玩意要是真这么厉害可比大刀便利多了。

可是就这么左等右等的,过了大半天就是不见义兄回来,她心里着急,和鲁本合计了一下,两人决定还是冒险溜出去看看情况。山洞里四通八达、七拐八绕犹如蚁穴,隧道中忽明忽暗,他们不敢乱钻,只觉得哪吹风哪有光亮就朝着哪走,边走边听到似乎有人声在隧道内回响,就是不知在哪里传出。走了一阵,发觉地面和通道墙壁都有石浆修缮过的痕迹,道路墙壁明显平整,意识到前进方向正确,这应该就是已经进入匪帮日常活动区域了,俩人行动更加小心。忽见前方通道拐角处有一个放哨的,正靠在墙上一动不动似乎是打瞌睡睡过去了。正好后边又过来一人,应该是管事的,这管事的一巴掌把放哨的扇醒恶狠狠地大骂了一声:“八嘎!”,放哨的惊醒立即鞠躬称“嗨”!

郑鸣心想,这事真是新鲜,竟然还有日本人啊。只是这日本人都做清国人的打扮是什么意思?反正是没安好心。见此路不通就和鲁本退出来走另一条道绕了过去。正走着时,见隧道壁上有一开口,开口内透出光亮。两人凑上去一看,开口很小又被铁条封住,人无法从这里进出。观开口内却是一厅堂,这个开口正是这个厅堂的通风口。里面传来说话声。

“天使阁下,请您解释一下为什么还要让司徒先生继续做我们的盟友?!”这人语气听上去十分蛮横和强硬。

“京先生,您作为日本人可是不知,洪门的势力到底有多大。让洪门参与进来对我们的寻宝工作会大大有利。在大清国要是没有洪门给便利,做任何事都会四处碰壁。司徒的事只是小节,不应成为妨碍我们大业的绊脚石。暂时还是要先稳住他,待把洋妖道手上的东西拿到,那两个囚犯就可以悄悄处理了。等找到了宝藏后,这司徒也就没用了。其实要不是这司徒,我们又如何知晓这些对手底细呢?请耐心点,我们之间的良好合作才是最重要的。”

这人说话井井有条又不慌不忙,似乎声音在空气中充满了和谐的振动,听起来真是十分的悦耳动人。他要是能讲个美好的童话故事的话,一定能把人听醉。可惜他是个恶人,天生的一副好嗓音反而显得他更加难以捉摸。根据他们对话可知,这个人就是那个传说中带着天国藏宝图的“太平天使”了!可是洞口太小视角有限,郑鸣无法看到房间里那两人的样子。

“天使阁下,希望您不要太轻敌了,在下派出去的忍者部队不但没抢到东西,回来还都带了伤,抓回来的人刚到这才一会工夫就把司徒争取了过去,这两个肉票绝不像外表上那么简单!您要是不加以警惕,很可能会导致我们合作的失败!”从对话得知,京先生是日本人,而这个日本人中文说得十分的好,甚至比很多的清国人的口音还标准,完全感觉不到他是日本人。

“对!十分正确!正如京先生所说,这些人看上去确实不简单,洋妖道到底把东西藏哪了?连身为东瀛忍者的京先生都找不到,反倒是被他们找到了,十几号人群起围攻也折戟而回。我们的对手还接连造成了计划的失利,这的确也是本王意料之外,实属本王的疏忽。但依本王看来,他们现在必然有了提防,现下不宜太过用强,还是先尝试做做交易吧。实在不行,就只能用麻烦的方式,请您再次出马,把阻碍的人切实地清理掉好了。只是眼前还有另一件着急的事要妥善对待一下,北京的樊大主教那边又来人催促,要我们尽快按合约交货,否则不但剩下的尾款他们将拒绝支付,还要追讨损失,以后也不会再有交易了。正所谓,钱钱钱,命相连!保住我们的财源事关重大,不知京先生完成得如何了?”

他说的话绵里藏针又在情在理,连暴躁的京先生也被噎了一下,毕竟所有行动都是他亲自派的人,现在不但一事无成,还搞得出师不利损兵折将。

“樊主教那边的事已经差不多了,明晚之前即可安排发货。那边点名要的人也抓到了,随时可以给送过去。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那个臭丫头导致在下完美的计划平白生出变故,现在尾大不掉着实不好处理。致远舰战力之强昨日大家都见识了,实是我大日本帝国和您太平天国的心腹大患,必须尽快将之彻底抹杀!”

“京先生请莫要担心,小心忙中出错。反正现在我们手里有秘密武器,必要时暗中前往致远舰锚泊处,趁邓世昌登舰时神不知鬼不觉给它两颗雷不就彻底解决了嘛!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本王已修书一封,马上就差人送去,顺路也把那个樊主教要的人送去,把眼前的钱先挣到手再说。不管怎样先试试深浅、谈谈条件,若是对头们答应还则罢了,若是不答应,就来硬的,将绊脚石彻底铲除!等洋妖道的东西一到手,藏宝图就完整了,我们就成功大半了!京先生,让我们先为即将成功的伟大事业干一杯吧!”

接着就传来两人碰杯共饮的狰狞笑声,说着些乱七八糟不着调的破事。这翻对话为不完整的事件过程补充了不少缺了的碎片,接下来的内容料也没什么可听的了,郑鸣就和鲁本一起往隧道另一方向继续前进。他们沿着隧道捕捉着外界的气息,遇到一楼梯,一路向上走。上到最顶端出一小门,扑面一阵海风,吹得人分外清爽。此时已是入夜,两人展目四周,所及之处是黑压压的一座巨大的岛屿,他们脚下正好是一处小小的露天石崖,石崖边沿修了一些城墙垛子,看上去是海盗或者以前驻防官兵修筑的瞭望台,岛屿由三座山组成环状,四面皆是灰蒙蒙一片雾气笼罩的大洋,他们凭借着头上偶尔露出的月光辨明方向,只看到西面一座山峰后才隐约有一点陆地的影子,但似乎并无人烟。

“这四周大海茫茫,难怪不派人看守我们呢!就算逃出地牢也根本没用呀!”郑鸣感叹道。

“看来要逃离这里,还是要抢条船。不知那位司徒老兄能不能安排一下,也免得我们冒险费力。可能一时半会还走不了呢。不过,刚才听他们对话透露藏宝图就在这,我反倒是有些不想走了呢。”鲁本对自己身处虎穴这事一点也不在意。

“也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回去和这些坏蛋周旋到底!”郑鸣也是个轻易不愿屈服认输的主。两人也没想出什么具体计划就决定返回了。走到半路正好碰见司徒带着两个人巡了过来。郑鸣悄声叫了声“大哥”,司徒听得是她就快步走来,抓住郑鸣就说:“妹子呀,你怎么跑这来了?不知道多危险呀!”

“大哥不也身处狼穴吗?小妹担心自来寻找,自古以来邪不胜正,我有什么好怕的。”

“嗨呀,什么邪不胜正,自古以来都是好人不长命,王八活千年。我已经跟天使说了我们结拜的事,他说不妨事,一方面表示祝贺,一方面还表示会继续支持洪门的反清复明大业。因你们手中的东西关系到寻找宝藏,所以暂时还不能送你们走,天使说只想拿到东西,答应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你们的。估计不用多久就会安排人送你们回去了,只是目前还要委屈一下。”

“大哥切不可信他,我刚才已经听到他说修书一封要爹爹拿牧师的东西来交换我们性命,若是不从就使人斩草除根!待日后宝物到手连你也不留!”

司徒听郑鸣说完脸上微微一僵,但随即就冷静下来说道:

“妹子说的哥哥我自会留心在意,但是我现在必须留在这,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洪门反清复明的大业还需要依靠天国宝藏去实现,吾辈头可断,命可抛,但志向决不可灭,不能因个人惜命而背弃洪门誓言!二来,我在此若是发现他们有不良企图也可以略加劝阻,避免牵连伤害更多无辜,总之我会在这里一直周旋下去,直至为致公堂取得应得的那份宝藏。若是天使得到东西还不将你们安全送回的话,我自会率全体致公堂弟兄与他拼命,死保你们周全!”

郑鸣心想,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想着“反清复明”?这洪门大哥也是够轴的。不过她也由衷佩服洪门致公堂的志气和胆魄。只是希望爹爹他们已经破解了圣母像的秘密。反正在这现在有大哥做保,天使也还没得到想要的东西,自己尚算得是安全,而且她也决意要和坏蛋们斗上一斗,誓要给他们搞个大动静才好。在这的话还能和大哥相互策应,也就不再与司徒辩驳,听凭他安排算了。

司徒将他们带到一间新的居室暂住,虽然房间不大,但也是该有的都有,应该就是这里的“客房”。司徒指着一弟兄向郑鸣嘱咐道:“小妹,千万别到处乱跑,有什么事你叫阿年兄弟去办就是了。这里品流复杂,什么人可能都会遇上。”

“好的,之前那个叫Bill的家伙呢?”郑鸣不知为何随口问了这么一句。

“噢?你对他有兴趣?这家伙自称‘Jakiro’Bill,别看这个Bill表面上很让人讨厌,嘴巴又臭,其实本质不坏。当年,我在北美遇到他的时候还是个被人到处撵着走、追着打,人见人烦的地痞无赖,看上去就是个天生的倒霉蛋,根本没人鸟他。后来我听人说他曾经为了一个妓女和得州当地的黑帮结下了梁子,黑帮发出追杀令,逼得他不得已逃到了三藩市流落街头。

所以我特意观察了他一阵子,这家伙平时居无定所,甚至于有时只能露宿街头和流浪猫为伍,哪里有活就去卖个苦力挣俩子儿,实在没活的时候就到处行骗、出千、耍老赖,有时会沦落到不得不讨饭度日的地步。

不过,我曾经看到过,他就算是自己吃不饱也会去留下点食物喂那些流浪猫。因此,我判断此人本性其实不坏,只是不解这倒霉蛋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那把手枪也从不离身。我想他必是个很有故事的家伙,就雇了他。倒也算不上是入我洪门挂注,只能算是日常帮工吧。这人学东西很快,做事也蛮实在的,对付起那些小地痞流氓来也是管直青亮,有利有节够意思,确实是个好吧嗒。但有一点就是说话太难听,和周围人的关系也始终处不好,反正不知是环境的造成的还是他自己造成的了。

唉,要不是见过他对猫都那个样子,我也早就动手收拾他了。直到数月前,我俩都得到消息,太平天使在海外招盟合伙,准备寻找宝藏,既然各方目的一致,索性就一起来了,虽然在这我们都是平等的盟友身份,但因为他在北美受过我的恩惠才对我比较客气。

对了,他刚才还告诉我,他从其他人那打听到天使准备把一个洋文说得很好的小哥送去某处,这个小哥会不会是你的朋友呢?”

“很有可能就是陈嘉更呀!我敢说在省城的年轻人里面没哪个英文能强过他的。还请大哥再打听一下是不是他,还有要把他送往何处去。”

“好的,不过这个天使似乎一直都不太信任我,几乎什么都没有交代我去跟进,或者说他根本谁都不信。我也只能尽力而为了,一有消息我会来告诉你。现在你暂且在这住下,阿年会负责保护你们,有我们在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致公堂刚回国不久,我还要拜会一下本地洪门各个堂口和处理招新筹款的事,不得不先离开几日去处理一下,就先不陪你们了。这里的事跟阿年说就行。”

“好的,大哥保重,一切千万小心。那么…年哥,接下来就麻烦您了。”郑鸣没有仗着有位坐馆的龙头大哥而忘了礼数,还能不忘向副手“红棍”阿年行礼致谢。

“大小姐放心,一切有我在,您的事就是我的事,只需吩咐一声即可。我马上发散人手去打听陈少爷的下落。”阿年丢个拐子还礼就出去了。阿年刚走,鲁本又不安分了,又开始撺掇郑鸣一起搞事情。

“首领,刚才那站岗打瞌睡的日本人守的是什么地方呀?您不想去瞧瞧吗?”

“哎呀呀,鲁本先生所言极是,那里的确很微妙!”郑鸣摸着下巴假装若有所思状。

“那我们还等什么?赶快去一探究竟吧!搞不好还会遇到什么值钱玩意呢!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呢!”

“哎?…我说你这小偷还真是十分的爱岗敬业、敬业爱岗呀!去哪都不忘本职工作,老是惦记着荣人家东西。不过你说得也很对,那里看起来确实很有阴谋,咱要一查到底!”

这俩一唱一和,仿佛是君主和佞臣一般,历史上著名的荒唐事也总是由佞臣撺掇着主君去搞的。说着这俩就溜出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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