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玄们返回芝罘后发现,即便巡抚李秉衡允许他们出海前往辽东,但实际上再想从芝罘出海前往旅顺几乎不可行了。因北洋水师一败涂地,洋面上完全被日本海军控制,再加上更早之前丰岛一战,日军直接开火击沉了英籍商船高升号,根本无视国际公法原则,所以现在没有任何船只愿意前往辽东了。
陆地上大清守军又一路溃败,旅顺道台龚照玙赴天津找李鸿章讨救兵不成便携家眷乘船逃跑了,旅顺守军没了最高长官成了无头苍蝇,一班将领谁也指挥不了谁。仅知在18日,徐邦道、姜桂题、程允和三位将领率军在土城子伏击日军首开胜仗。但现在已是无力回天的局面,一场局部小胜于事无补。日军兵临旅顺城下,城内守军及百姓急需救助,医疗团心急火燎也只能干着急。见大家一筹莫展,幸运号船长伊萨科夫主动提出了建议:
“郑先生,一路上我很多地方做错了,深感抱歉,也感激你们能不计前嫌救了我妹妹,在清国像你们这样的好人真的少见,我十分敬佩,愿意送你们过旅顺。但是你也知道,之前幸运号撞了暗礁,轮机略有受损,要维持原先的高航速就载不了那么多东西了。我建议,非要走的话你们可以分批走,第一批人先把紧要的东西带过去救急,然后我再回来运第二批人过去。你看是否可以?”
“也只能如此了。感谢船长深明大义!在下感激不尽。只是此番让您冒险载货,万一遇到日军可就麻烦了。”郑玄回答。
“小日本不过倭寇而已,怕什么,别人怕他,伟大的俄罗斯人怎么可能怕呢?谅他也不敢怎么地!你们要走就赶紧准备,我们马上出发,别拖拖拉拉了!”伊萨科夫没有丝毫惧怕。
“那就有劳了!我们马上准备去。”见船长如此诚恳,郑玄就答应下来了,然后安排好众人分头购置了一些御寒物品和干粮。为了及时援助旅顺,首先安排了医疗队人员乘船带着主要的医疗品过去,然后其他人等船回来再出发。首批出发的是邹会长、唐子兮、施耐德、梁宽、林甦和李秉衡派去的两名传令兵。郑玄、冯境清、郑鸣、比尔、雪诺克以及鲁本是第二批,塔莉娅和大副随行做好辅助工作,其他无用之物全部舍弃。
因幸运号轮机受损航速略有下降,又考虑到天气和战事不利的情况,从芝罘去旅顺约140公里,估计大概要花掉大半天,一来一回差不多就一整天。夜半三更时,伊萨科夫猛灌了一瓶伏特加,热血沸腾地在幸运号上升起了俄罗斯圣安德烈旗[注:1696年,彼得大帝创建了俄罗斯帝国海军,当时帝国海军的舰旗就规定为圣安德烈旗,图案为白底上的蓝色圣安德烈十字。白色代表北方寒带的白雪,蓝色代表亚寒带及矿藏等自然资源。一直到1917年,俄罗斯帝国海军船只的船尾都悬挂着这面旗帜。],载着第一批人在黑夜中迎着凛冽的风雪出发了。
海面波涛汹涌,昏黄的海浪卷起一股咸腥味。郑鸣和父亲伙伴们站在码头看着幸运号远去,心里跟打鼓似的,郑鸣更是焦躁不安。寒冷的海风夹着雨雪打在脸上、眼里她也浑然不觉,只是呆呆地握着拳头望着远方。此番出行到现在她从未试过这样焦虑,只盼着幸运号真的能够幸运、平安地回来,然后赶紧过去和大家会合。郑玄寻思,这旅顺口被称为“远东第一要塞”,重兵云集的坚城一时半刻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大问题,他们去了那里没准还更安全呢。他也只得如此安慰女儿,可是那种焦虑还是如滚滚的波涛,不停地撞击着心中那块礁石。
大半日后,郑鸣终于见北方海面上露出了幸运号的身影,幸运号如脱缰野马,喘着粗气一路向着芝罘这边狂奔,在海浪撕扯中奋力吐着黑烟倔强地保持航向,好不容易才抵了岸。伊萨科夫一下船就狂骂:
“该死的倭寇!竟敢无视国际公法向俄罗斯船只开炮!要不是我技术好,避得及时,早就被打沉了!等我有机会开军舰时,一定报仇!”
他一路骂骂咧咧,心疼地看着幸运号被炮火擦伤的船体,表情伤感无比。这幸运号终于船如其名,躲过了日本海军重重封锁完成了运输任务。
“我已经把他们和药品送至旅顺龙河口码头,顺利卸货,但临走时日本海军刚好把旅顺口封锁了,冒死才突出重围回来。要再去旅顺已经不可能了,去就是送死。依现在的形势看,守军根本守不住,建议你们还是不要去了!”伊萨科夫和众人说。
“那如何可以?邹会长他们已经身陷险境,我们哪能苟安旁观?请船长再想想办法!”郑玄着急了。
伊萨科夫略想了想说道:“那这样吧,我知道旅顺南面老铁山背后的鸠湾那里有处走私码头能短暂停靠一下,你们可以在那里上岸然后从陆路前往旅顺。”
“如此也好,总比袖手旁观强!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吧!”
众人赶紧在码头买了几匹马又把预先准备好的余下的少量物品全部抛弃,只带了点随身干粮就立即出发了。幸好比尔是优秀的美国牛仔,早已教会了郑鸣骑马,到岸后的路程并不是问题。
“你们上岸后就沿着老铁山脚一路向北,到了高家屯就向东北拐,全程大概15公里左右,不用太久就能抵达旅顺口了!”伊萨科夫给郑玄介绍着路线,又给了他一个指南针。
“好!感谢船长仗义!”
出了芝罘海域后海水又变成了墨色,风高浪急,时不时掀起2米多高的海浪,仿佛海中有条黑龙在翻滚。大伙被抛得七荤八素,等过了黄渤分界线[注:渤海与黄海的天然分界线。在海水的颜色上可谓“泾渭分明”。东部黄海部分水是深蓝色,而西部渤海水却显得浑浊,略呈微黄色。]后风浪略小了一点,远远望去旅顺方向无数烟柱缭绕,又听见阵阵密集的炮声,此时正在开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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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铁山是辽东半岛最南端。老铁山山峰高度200米以上,主峰——大崖顶海拔465.6(465.5)米。山前是黄海渤海汇合处。老铁山上矗立着老铁山灯塔,灯塔位于老铁山西南一个海拔86.7米的岬角的坡地上,三面环海,一面靠山。塔高14.2米,塔身呈活顶圆柱形。系朝廷于1893年设置的,主体部件由法国引进。诗云:“老铁山头入海深,黄海渤海自此分;西去急流如云海,南来薄雾应风生。”
众人并没什么闲情逸致去观看老铁山的壮丽风貌,此刻心急如焚,只想着赶快抵岸。伊萨科夫真不愧是长期跑东北航线的老船长,进了老铁山西侧海湾后七拐八绕很快就找到了鸠湾靠岸的地方,此刻岸上挤满了各种各样逃难的人。一队官兵费力地维持着秩序。这堆人一见有船来就跟疯了似的拼命往前挤,不知多少人被挤到了海里。伊萨科夫也不管这些,稳好船后和大副端了枪站在船头稳住秩序,又扔了碇银子给岸上兵丁搭好跳板,郑玄等人装好行装牵马上岸,互道珍重后一行人策马向北疾驰而去。考虑到幸运号轮机受损,又经过一路狂奔,早经不起折腾了,伊萨科夫顾不了那些逃难的人,和塔莉娅及大副简单准备一下就立即驾船去天津躲避战事。
刚入冬的北方实在没什么好景色,当前雪还不大,并没有什么银装素裹。辽东又连年天灾,到处都是荒芜和泥泞,树木稀稀拉拉地扭曲着,一点绿色也见不到,周围没有半点生气。郑鸣心里一个劲地想着子兮,生怕他们在战争中出什么状况。这是她第一次体验什么是战争,她以前并不知道战争到底有多残酷,这次她终于切身感受到了战争的可怕。单只是靠近它就能让她浑身不自在。
大清国境内道路分为“官马大道”、“大路”和“小路”,但无论是官马路还是小路,其实都没有专门的铺设和修缮,路况都很糟糕,基本就是人畜走得多了自然形成的所谓的路,一遇雨雪天就泥泞难行。一路上不少衣衫褴褛的老百姓在逃难,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平民还是官宦,到了末日来临时看起来都一样糟糕。每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破破烂烂惨兮兮的样子,人们眼中没有光芒,个个都死人似的,排着长队的行尸走肉沿着野外泥泞的土路向前缓慢挪动着,稍微有条件的人会有那么一架代步拉货的破畜力车,可以拉着一家大小逃命。偶尔刮过阵寒风会让人群哆嗦几下引来几句骂骂咧咧,一路上到处都能遇到着止不住的孩童哭声。没多久一行人抵达了一个仿佛是村子的地方,说是村子,实际更像一个贫民窟。
问了下路人,已经到了高家屯。这个村落主要建筑都是一些土坯房子,大部分连瓦片都没有,基本是茅草搭的屋顶,要么干脆没有屋顶,更有甚者仅有两堵挡风土墙,“住户”勉强以茅草为床被,凑合着在墙的夹角下“居住”。也就村里为数不多的“富户”才能有那么几间瓦片顶的房子。而所谓的村道则是裹挟着各种污秽的泥巴路。
郑鸣从未到过东北,现在她才知道大清国到底有多贫穷多落后!这些逃难的人中绝大部分的女性都裹着小脚,那怪异的小脚让她们赶路的样子十分别扭,她甚至看出不少农家妇女平时是裹着小脚干粗重的农活,其惨状和落后简直触目惊心!她在马背上觉得一阵阵的恶心,胸口发闷,脑袋里一团混乱。她以为省城广州才是大清国真实的样子,广东其他地方虽然也很穷,但应该只是个别现象,大上海则是大清国最顶尖的城市之一,说不定北京城会更加繁华。但眼前的景象打破了她以往的想象,她下意识地想去摸摸珍藏着某种希望的圣母匣子,恍惚间才想起来圣母匣子已被魏征偷了去,一时懊恼不已。
她苦恼地问起比尔:
“大臭虫,你知道我的国是这个样子吗?”
“知道啊,怎么了?”
“你平时怎么都不跟我说说呢?我到今天才知道我的国是这样的。”郑鸣略带责怪地说道。
“平时跟你说了你能接受吗?你的生活是如此的美好又快乐,有那么多人关心你,有强大的父亲和苏爷爷保护着你,又不用担心吃穿用度。还有大学问家康有为先生教你读书识理,你怎么可能体会到其他地方的艰难?我要是真说了没准还被你胖揍一顿。你老说我们洋人瞧不起清国,我看这次出门倒是出对了,你自己亲眼看看就不用再找我麻烦了。”
比尔的话不那么好听,但却很中肯,让素来高傲的郑鸣默然无语。
一路向东前进,逃难的人也越来越多,人们逃难的步伐也越来越快,许多人慌乱中不得不把拿不动的大包小包抛弃在路边,毕竟还是命要紧。也有不少人为了捡拾那些被别人丢弃的物件而大打出手,连命都不顾了,灾祸面前显得人类真是愚昧。又偶见畜力车翻侧,挡在路中,大小行李散落到处都是,却并没有人热心帮助,瞬间又惨遭哄抢,苦主干脆就坐在地上撒泼狂呼,哭天抢地。越接近旅顺就越多这些糟心事。旅顺的居民很大部分是山东这边过去找营生的,刚建好的新家园转眼又不得不再次背井离乡,着实令人唏嘘。又过了几个村子,前方炮声越来越响,时不时还能听见炮弹破空的刺耳尖啸,旅顺口就在不远处了!
旅顺口,位于龙河东岸,龙河上游北面则是水师营,南面就是旅顺港湾,目前水师营已落入日军之手,南面港湾则被日本联合舰队封锁得严严实实,片板出不得海。之前幸运号能从港口走脱出来也确实幸运爆棚。日军从东北南三面猛攻旅顺。旅顺岌岌可危!
到中午12点左右,郑玄和郑鸣一行人向着混乱的城西龙河边疾驰而来。许多溃败下来的清军毫无战意,混在逃难人群中逃命。日本陆海军向着逃难人群无差别轰击。逃难的人们挤在龙河边上一片开阔地处动弹不得,炮弹在绝望的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开着花,到处都是红的黑的碎片。再加上被踩死挤死的,眼前一幕惨不忍睹。
他们好不容易挤过人群过了龙河来到城西这片挤满人的开阔地,郑鸣看到人群中一个白皙的靓丽身影正艰难地维持秩序,是唐子兮!看到子兮无恙,郑鸣向着她兴奋的招手狂呼,子兮也看到了郑鸣,正准备招呼她时,一声巨响!
“轰!”
火光闪处,一阵乌云卷过,满天的碎片雨点般落在四周,人们慌不择路四散奔逃,甚至不畏寒冷跳入龙河逃命,而那个靓丽的身影竟在一瞬间不知去了何处...
骑马过来的几人全都吓呆了,郑鸣惊恐至极,两眼一黑撞跌马下,她在泥地里勉强爬起来后,不顾一切地手脚并用连跑带爬冲向刚才火光闪处,她失魂落魄地到处找寻子兮的身影。可哪还寻得见呢?她满身满脸的泥土,鼻涕混着眼泪,在土堆里扒拉来扒拉去,只找见了子兮随身背着的那个蓝色蜡染包包。雪诺克呆滞着翻身下马,跪在地上紧抱着头,嘴里喃喃地不知在说着什么。郑玄上前搀扶着女儿沉默无语。
“爹!子兮在哪?刚才我明明看到她了!怎么就不见了!”郑鸣哽咽着向父亲发疯似的狂呼。
郑玄木讷着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爹!子兮一定是又进城去救助别人了!我要去找她回来!”郑鸣浑身颤抖猛喊了一句。
未等郑玄反应,她捞起蓝色包包,纵身上马,扯着缰绳,两腿一夹马肚,向着城内冲了进去,消失在废墟和人潮中。
“咿哈!”
只有“双头龙”比尔还未完全迷糊,他头脑很快恢复了清醒,忽然换了个人似的,眼神中闪现着光芒,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口中一声高呼,马儿前脚直立,一声嘶鸣,离弦箭一样冲了出去!好一个双头龙比尔!威风凛凛的得州牛仔离弦箭一样毫不犹豫地追着郑鸣进城去了…
鲁本强拉着雪诺克躲到路边一土坡后面以避开炮击,又接连问了雪诺克好几句话他都没有反应,只是呆坐着任由两眼流出泪水。鲁本也黯然神伤,陪着他呆坐。又一声爆炸响起,远处一间瓦房被起浪掀到了天上,郑玄和冯境清这才清醒过来,正好看到林甦也灰头土脸地从城里逃出来。
他们捞住林甦问起城里情况。林甦说现在所有据点都已失守,日军攻下了大部分城区,不知它们突然间发什么疯,毫无预兆地就不分男女老幼见人就杀!他逃出来前邹会长好像是被日军俘了去,梁宽和施耐德不知去向,唐小姐也不知被人潮卷去了何处。此时日军正在大举扫荡,城里现在是去不得了。
郑玄请他先代为照顾着鲁本和雪诺克,约定万一大家走散就去西面的高家屯会合,幸好林甦懂外语当过翻译,必要时可以利用一下他们洋人的身份,估计日本人还不至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残杀英法公民,只要躲过炮轰不被流弹击中料也不会有大碍。嘱咐完后郑玄和冯境清也潜行进城追寻郑鸣、比尔、施耐德、邹会长和梁宽等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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