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昨日一晚上的紧张担心,又从芝罘水陆兼程,再加上情绪的起落,未曾合眼的郑鸣终于支持不住,累倒在一个窝棚里就着一堆茅草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气温骤然下降。郑鸣在昏睡中蜷起身子不住的发抖,她梦见了子兮、父亲,还有凤鸣社的大家。又梦到了黑衣人,以前每次遇到危险时他总会突然现身出手解救,梦中的他这次却并没有做什么,只是远远的看到了他的背影,郑鸣想喊却发不出声音…
忽然,一声枪响把她惊醒了。她忪醒着双眼,看到五个日本兵牵着马匹正巡逻到她附近,刚才是其中一名士兵开枪射杀了一位清国百姓。只听见这队士兵正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似乎其他几个人正在教训这名开枪的士兵,时不时还对着他腰间的日式战刀指指点点,好像对他用枪表示着不满似的。
郑鸣只觉得这帮人十分讨厌,她还没醒顿儿,强支着虚弱无力的身体,歪歪扭扭地从茅草堆里挣扎着站了起来。日本兵也被她吓了一跳,他们并没有发现窝棚里还藏着个人。
这人还挺奇怪,穿了一身的美式牛仔装,浑身的泥巴茅草,说不出的怪异。但定睛仔细看,原来是个有点东南亚外貌的大辫子姑娘。这几位当即就来劲了,刚好杀红了眼,那位刚才因为着急用枪杀人,被几个埋怨他没有大和武士的优良传统,身为高贵骑兵的他们当然应该用刀斩杀才对啊,正好又找到一个清国人,是你该弥补过失的时候了!为首的军官和另2人兴奋不已,叽里呱啦地喊着给那位失误的家伙鼓劲,并要他立即拔刀把眼前的猎物斩杀!
除了这四个丑态外露的外,另一位小军官模样的在看到郑鸣时就呆住了,露出了一脸的震惊,仿佛看到了人生的尽头。正待这群人拔出战刀准备斩杀过去时,他忽然拦住了他们。
“待って、彼女の異国服をよく見ってなさい!もしかして、彼女は外国人ですが…”小军官拦在众人前喊道。
“とけ、てめただの弱虫じゃー、外国人なんておめと関係ない!”一名士兵居然向着他无礼地嚷嚷,仿佛他这个军官一点也不是军官,简直就是个毫无地位专门给军人抬行李的军夫。
“そうよ、てめは人も殺せない、日本軍人失格じゃー!ばか!”另一名士兵也教训起他来。
“さっさと帰れ、お母さんの胸に泣いていい!”甚至刚才开枪的那位也嘲笑起他来。
“或いは、荒川、こいつおめの手で切って、いいよね?”大军官似乎给他提了个让他十分为难的建议,好像是要他亲手斩杀郑鸣。
小军官犹豫了一下,稳了稳腰间的刀,转过身面向郑鸣。郑鸣打量着眼前这人,一身整齐利索的日本骑兵冬季军装,军帽上围着一条代表日本骑兵的萌黄色帽带,腰间的武士 刀刀镡上没有装护手,脸庞俊朗清秀,若是打扮一下可能会比子兮还要秀丽,从气质上能看得出他比较有文化,书卷气很重,他望着郑鸣的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温柔,仿佛连千年顽石都能融化。但大军官给的指令却让他很是矛盾,以至于根本克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他左手扶着刀鞘缓缓走向郑鸣,而郑鸣则像是麻木了一样,脑袋里思考着这人是不是在哪见过?
见小军官拖拖拉拉的样子,大军官催促了一声后,拔出了自己的战刀,其他几人也跟着拔了刀,开始发疯似的狂呼起来。小军官走到郑鸣跟前定住不动了,两人就面对面傻站着,空气都僵硬了。那几个日本人是狂呼得越来越急,小军官颤抖得也越加厉害。见他迟迟不动,那几位终于也忍不住了,八嘎了几句后蜂拥着冲了上来,向着郑鸣举刀就砍!
突然,郑鸣眼前电光一闪,眨眼时,只听“呛”的一声,然后又“哧、哧”了几下,恍惚间似有一阵清风,吹起三几落樱,又轻轻柔地掠过一池秋水,然后便在瞬间凝固,一息却似千年。万分之一秒后,她睁开眼,昏暗的天空中猛的炸出一声惊雷,瓢泼大雨倾泻而下。四名日本军人如木桩一样定在原地,当雨水倾泻下来时他们的身体才七零八落地裂开,豪雨中血花向四面八方喷溅,复又落于地上化为邪魅狷狂的胭脂红泥...
小军官呆若木鸡,站在雨中安静得就好像一直没动过似的,脸上流淌的不知是泪还是雨。见郑鸣脱险,他似乎放下心了,一下瘫倒在地昏迷了过去。郑鸣目光扫过才无意中看到了他左手背上的刀疤,顿时明白了一切,嘴上只轻轻的冒出了句:
“原来是你...”
她放下万端思绪,先把小军官拖进窝棚避雨。这时才看得清楚,周围百米内除了刚多出来的4具日军尸体外,早都布满了各种造型的残肢躯干。此时,城内的日军早已不分什么军民人畜了,着魔似的见到活物就杀,目光所及处绝对不留活口。而城外的火炮也是严密封锁,防止人员外逃,悲剧不停地发生着。四面八方的血液汇聚混合在一起,又顺着地上的泥褶子到处流淌,被大雨一浇更是血红一片,恍如地狱光景。
山地元治嫌战事进展还是太慢,未等答应邹会长的时间到点,就野蛮地纵兵杀戮,为的就是要在精神上彻底征服这些清国人,要给天皇的帝国立威,逼迫北京尽快乞降。
身体素质不错的小军官没过多久就缓过气睁开了眼,他刚才只是因情绪过于波动晕厥过去而已,略加休息便无大碍。两人靠墙沿坐着,谁也不说话。忽见倒在地上的大军官尸体动了一下,他居然活过来了!原来他只是被斩去半截胳膊和腹部被刀锋划开了而已,要是刀锋再往前半寸他也得当场毙命。大军官挣扎着爬了起来,朝着小军官惊恐的狂呼“おに、おに(魔鬼,魔鬼)!”,又忙不迭地用仅有的一只手捂着肚子落荒而逃。见此情形小军官也不得不打破沉默开口说话了。
“郑小姐,我的长官肯定会向军部报告的,你要赶快离开了。”小军官用别扭的日式口音有气无力地说道。
“你原来懂中国话啊?你把他们杀死了,肯定要受罚偿命,不如逃走吧!”郑鸣回答。
“我是帝国军人,理应履行军职,承担一切后果,等我送你去了安全的地方再回来领死。现在城里不能待了,整个辽东已沦为战场,我军下一步计划是占领辽东,如果入冬前不能全面占领辽东的话大本营必会将计划变更为攻取山东,占领威海卫,彻底歼灭北洋水师!因此,进军速度将快得难以想象!但我估计辽东疆域还是太大,即便我军骁勇善战,但入冬前也必不能全面实现攻占计划,直隶决战将会因此延迟,把你送到相对安全的直隶是目前最妥帖的办法。”
郑鸣筋疲力尽接近崩溃,也只好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小军官赶紧在附近的人家里找来一些民间衣物、被褥和一些干粮,打包好后又假装把郑鸣困扎起来,将她驮在马背上,自己骑一匹牵一匹,向着城北而去。马儿踏着清国人的尸堆艰难前行,由于血液浸润过于饱和,加上暴雨忽至,土路的泥泞中带着滑腻,连战马都走不稳道。不得已,小军官只得下来牵着马走,人和马从尸堆中插着缝隙踩,一路滑着脚步艰难逃亡。此非人间的致惨之状实在难以言表!真是:
寸步难行修罗场,血海尸山如地狱。
...
郑鸣在马背上趴着一路,晃得几次作呕,闹得死去活来的,恍恍惚惚间好像见到了子兮被父亲救走后上船往天津去了,她也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现实。但她此时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折腾了,只得随小军官一路兼程逃亡。幸运的是小军官十分了解日军的部署和行动,一路还算是安全,基本上都绕过了岗哨安检,偶尔遇到盘问也被他以抓到奸细奉命送去苏家屯旅团司令部为名搪塞了过去。兜兜转转,两人终得以出城,朝着金州方向一路遁去...
其实逃亡路线小军官心里一点数也没有,只知道日军为了防止旅顺人逃亡,西面已经全面封锁,走西面鸠湾、老铁山一线从海路转去天津是不可能的了,只能兵行险着走金州方向,到了那边再看看沿海有没有船可以渡海前往天津,实在不行还能绕远路冒险走营口、黑山、锦州一路绕着渤海回到山海关内。所有的一切只为了郑鸣安全,至于自己,早已无关紧要。从他向着战友同胞挥刀的一刻起,他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出了城北后他们不敢走大路,只贴着二龙山边皮穿过山间小道,向东七拐八绕地经八里庄、王家甸,至柳树房后转而向北,至案子山,沿临海小道向东北面金州城潜逃。小军官不敢让郑鸣自己乘马,怕她体力不支堕马受伤,就搂着她一前一后共骑一匹,拉着另一匹边换乘边赶路。过了南关岭,离旅团司令部所在地苏家屯越来越近,遭遇巡逻队也越来越频繁,他赶紧又把她捆上搁在另一匹马上。也许是因连日来清军意图增援旅顺,宋庆所部援军向着金州发动了几次进攻都没成功,为防止清军再次发动反攻,日军防范重点放在了东北面石门子方向。加之旅顺这边战事顺利没什么好担心的,所以日军在两人潜逃的西南这边放松了警惕,路上的巡逻队也没仔细盘问,一路都被他们蒙混过去了。苏家屯司令部所在地正好在金、旅之间,主导着整个辽东半岛攻略,战略地位十分重要,两人不敢耽搁,快速通过。到了金州也没选择入城,只小心地沿着海边一路继续向北。
小军官战前就看过了所有作战情报,把整个辽东地图记得一清二楚,对当地地形了如指掌。他知道金州北面靠海处就是龙王庙,龙王庙临着海边有个小码头,到了龙王庙或许就有机会遇到当地渔民,有渔民就有船。只要还有一户渔民,他就可以威逼利诱,让渔民驾船把郑鸣送去天津或者秦皇岛,这样他就可以了却心愿作为战犯回去领死了。
他们历尽艰难终于在深夜来临前赶到了龙王庙,不知何时大雨已经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寒风和纷飞的大雪。小军官举目四望,矗立在海边崖顶上的龙王庙被战火波及,残垣断壁一片破败,一块古时留下的大石碑也被炮火轰断倒在一旁。四周的原野上只有些稀稀拉拉的被破坏的土坯房子残迹,不见一点灯火人影,海边小码头和沙滩上倒是横七竖八的有些破木头小船,黑夜里风高浪急,靠它们渡海就是赌命。
可恶的侵略者把这里的一切都改变了,这里根本不像是情报地图里记录的热闹的小渔村。看来这个情况下是很难渡海了,他怀着沮丧的心情从马上把郑鸣抱进龙王庙,寻了块干净地方暂且歇下,发觉郑鸣额头滚烫,身体还不住地发抖,神志不清的她一个劲说着“子兮你在哪…子兮你在哪…”
这可是病得不轻啊!小军官焦急万分,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忽然听见角落中有人说话:
“施主快马到此,莫非遭逢大难?”
小军官愣了一下,马上警觉起来,自然而然地手就扶在刀上。
“施主莫要惊慌,贫僧乃游方和尚,非歹人也。数月前行至此地遭遇战事,被日军俘去又幸免得以苟活,现暂栖身于此,适才正在打坐养神,准备待等天气好转后即渡海回去直隶。”那人一边说话一边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小军官见他真身后,感觉他大概也没有骗人,就暂且放下心了。
“敢问大师法号?大师是有渡海之法?”
“贫僧法号悟行。上天有好生之德,断无绝人之路。渡海即是渡劫也...”和尚一直打着机锋。
小军官此时没心思理会,只是着急郑鸣,随意摇了摇头,也不多说什么,里里外外地走来走去,坐立不安。
“看那女施主似是身体不适,贫僧游历大江南北,也略学过一点医术,施主可否让贫僧为女施主看看病症?”
“太好了!如此就有劳大师了!”小军官找到了救星,马上就来了精神。
和尚给郑鸣把了脉,又用火折子点亮微光翻开她眼皮看了看,一番望闻问切后说道:
“这位女施主是急火攻心,悲伤过度至肝气郁积,又一路涉险奔波心绪不宁、食无果腹,在喜、怒、惊、恐、累中反复辗转,身体终无法承受此巨创,风邪趁机侵入少阳经,以至畏寒发热,意识不清。不知施主身边可曾带着一些随身药物?”
小军官才想起郑鸣随身背的蓝色蜡染挎包,找了找里面还真有一些药品,幸运的是子兮常备着一竹筒清水。他把药一股脑拿给和尚看。
“哟,这挎包的主人难道也是医术圣手?出行尚能备得如此周到,实在了不起啊!”和尚称赞道。
“只是这些还远远不够,施主请立即生火,把水温热。”
“大师不可生火啊,现在是战时,恐引来军队啊。”
“不妨事,佛云: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施主不必太过担忧。清军战事不利早已胆怯不会再来冒险,若来的是日军,施主正好可以安心归去。况且女施主现在神志不清,高热不止,若不及时退热恐会烧成痴呆。贫僧要即刻为其施针救治,没有火光是不行的。”
他边说边用火折子把一堆柴薪点燃,又将竹筒置于火堆旁边。
“我怕是归不去了...”
见和尚也是一片好心,小军官说了一句后便不再坚持,只能暗自祈祷不要遇到交战双方才好。和尚点燃一小根艾条,又拿出随身带的银针,在火上过了之后,给郑鸣施以十宣刺灸法,为其艾灸手臂曲池穴,郑鸣才缓缓回过神来。和尚又从子兮的挎包中取来小柴胡伤风丸就着温水与郑鸣服下。未多时,郑鸣虽未完全利索,但神志已复清醒,见患者明显好转,三人才得歇围着火堆说起话来。
“喂,我知道你是谁了,黑衣人,多年来承蒙你关照了。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什么来历?为什么一个日本人要舍了命的帮助我?”一肚子疑问的郑鸣问起小军官。
“既已至此,我就实不相瞒了,郑小姐,我叫荒川虎介,原先是东亚商贸学研社的研修生,前不久父亲为了他自己的理由,把我安排进了第一师团骑兵队,因你在6年前救过我,所以一直以来...”
“哦?我怎么不记得这事?”
“6年前你在传信抢花时,半路上见我被沙河帮的人围殴,你出于义愤,不顾对方人多势众挺身而出,救下了我,虽耽误了比赛,但你还是取得了胜利。像你这样的女性我从未见过,实是令人钦佩之至!”
虎介彬彬有礼点头说着,发自肺腑地赞赏着郑鸣。
“哦...想起来了!原来你就是那个被沙河帮二代目少壮挺进队打得头破血流的日本学生啊?你是为了报恩才把自己弄成黑衣人来帮我的喽?”
“是,也不是...”虎介吞吞吐吐。
“哈哈,原来如此!贫僧看明白了!前面的因种下后来的果,因果循环屡报不爽啊!”和尚插嘴说道,也打破了虎介的尴尬。
“施主适才说的归不去了是何意思?若有难处不如说与贫僧?”
虎介吞吞吐吐说起来:
“今日我军顺利拿下旅顺,但不知何故军队突然豹变,无差别的四起杀伐。我虽然为武士之后,又是骑兵少尉,但还是第一次上战场,之前未曾杀过人,此次出征始终未敢出手,至今寸功未立,反沦为袍泽笑柄,实是武家之耻。在下对此也十分苦恼,也在争取机会杀敌立功以振家声,也不枉十年间每日刀挥千回之苦劳。哪知偏偏和袍泽们巡逻时遇到了郑小姐,他们欲斩杀郑小姐试刀,情急之下不得已出手救护。真是造物弄人,首开的杀戒竟然是自己的袍泽兄弟!也许是我技艺不精吧,织田长官侥幸在我刀下存活,走脱了去。为躲避可能的搜捕,在下不得不带着郑小姐紧急逃亡,又对艰辛路途考虑不周,不幸让郑小姐身染风寒,实在过意不去。”说着他竟流下泪来,然后泣不成声。
悟行和尚正想说什么,郑鸣忽然激动地朝着虎介大吼:
“你哭什么!子兮在你们炮击之下就这样没了!你们杀死了那么多无辜百姓,这笔账如何算?你们应该全军自尽以偿我死去子民的性命!之前是我的台湾,现在是旅顺!好一个贪得无厌的日本!这一笔又一笔的血债你们算得清吗?你知道什么是死吗?死,就是没了!子兮再也找不到了!找不到了!”说完她就抱着子兮的挎包掩面窝在墙角中嚎啕大哭,凄惨又悲怆。
虎介知道自己理亏,只好强忍痛楚,望着火光,流着泪默默抽噎。其实,在悲剧刚发生时,当事人感触还没那么明显,等过了候就会突然崩溃,痛苦就会无法抑制地爆发出来。悟行和尚也不说什么,任由两人宣泄着情绪。这种时候,还是让他们痛痛快快哭一场比较有利于身心健康。
忽然,和尚好像感觉到什么了,起身步出山门,正好遇到一队日军骑兵巡逻,他们是看到火光才朝这边来的,为首军官正是在日后那场日俄战争中因痛击俄军而一战封神的搜索骑兵队第一大队长——秋山好古!
秋山下了马,手按战刀,带着警卫员,满脸杀气地沿着台阶朝山门而来。悟行站在山门前台阶的最高层上纹丝不动,脸带微笑地看着这位仿佛阿修罗化身的战神一步步走上前来。
秋山本以为和尚会“礼让”,但悟行并没有让开去路。秋山踩着台阶正要上到他面前时,悟行体内一股真气鼓荡!
“嚯!...”
悟行气出丹田,声波在胸中鼓荡,一声长喝!和尚衣袂飘飘,四周一阵劲风洗地,卷起千堆雪...
声波使龙王庙的窗棱格楞楞地震动,附近草木上的落雪被也因震动簌簌下落。秋山的双眼似乎被风迷了一下,嘴角上的胡子也微微抖动着,他还是不由得定住了脚步,即便心里并不愿意。
风停了,悟行还是站在台阶上,面带微笑地俯视着秋山。秋山身后警卫员见有人居然敢阻挡上官去路,立即冲上前去,他嘴里一边叽里咕噜地喊着八嘎一边端着骑枪朝悟行狠狠砸去!
悟行也不退让,只是稍稍侧过身子,右手勾手轻轻搭在砸过来的枪 托上,顺着卫兵使劲的方向稍稍带了一下,警卫员以为他要夺枪,惊恐中立即撤劲回拉,悟行又顺着劲道往前一送,倒霉的警卫员如狗熊下山一般,咕隆隆地滚下了台阶,躺倒在地,只剩下喘气。
悟行还是站在台阶上,面带微笑地俯视着秋山。秋山抬眼看看跟前的和尚,恶狠狠地说道:
“大师,我部奉命搜索叛逃军官,见庙中火光闪烁所以特来查看,院外有战马两匹,应是叛逃者劫走的。虽冒昧打扰大师清修,但下官职责所在,也只得无礼打扰,望大师可以行个方便,好让下官完成任务!”
“贫僧无心阻挠施主执行任务,但施主所说之人适才已涅槃而去,贫僧正在做法事超度他们亡魂。而且贵国不是一向认为人死罪清吗?施主的追捕其实已无必要,还是不要乱了贫僧作法为好。”悟行回答。
“当真?”秋山不太相信和尚说的。
“出家人不打诳语。”和尚点头笑脸回答。
这和尚看似言语轻松,但又字字千钧,虽面带微笑,却又深不可测。刚才对警卫员的防守反击也只小露了一手而已,效果已是足够的震撼。秋山忽然觉得眼前这位褴褛的和尚似天神降临,威风凛凛又坚不可摧,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般巍然不动!而且他也清楚,大本营明确下令,要对清国各阶层重要社会人士羁縻笼络,占领军对这些人不可无礼造次。佛家僧人无论在清国还是日本,都有特殊的社会地位,是万万不可随便开罪的。轻则可能挨批丢官,重则可能影响整个辽东攻略。他实在没必要为了一个逃兵和一个平民钻牛角尖干犯军法,触犯神灵。
“打扰了!”
再三思量后,秋山还是决定不再纠缠,扔下一句话后就喊起卫兵悻悻地离开。
和尚回到庙内,虎介问他:
“大师,刚才是秋山长官来了吗?”
“贫僧不知来人是秋山还是春山,已将其打发了,施主不必紧张。”和尚回答。
虎介如释重负,一屁股坐下哀叹道:
“唉,本想随秋山长官一道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却没想到反成斩杀同袍的叛国逆贼,如今竟成了无国可附、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施主何出此言?贵军倒行逆施,行魔道、灭天理、绝人伦,制造一幕幕人间惨剧,真乃十恶不赦、天理不容也,只因施主尚心存一念之善才没有随之坠入魔道,应庆幸才对啊!”
“但在下毕竟亲手挥刀斩杀了自己的袍泽兄弟,于此实在愧疚不已...”说罢,虎介再次流下泪来。
“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你不拿起,又如何能放得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为救苍生,挥慧剑斩迷惘,施雷霆诛妖魔,不拘小节不计得失,方乃至善正果也。舍身救世之精神,如今在施主身上显现。应恭喜施主终得顿悟,实乃好事一桩啊!又何苦自寻烦恼、作茧自缚呢?施主还是放下执着的好。”和尚打起机锋来。
和尚接着说:
“正所谓,前因种下后果,6年前女施主那小小的一念之善,却在施主心头埋下灵犀顿悟之种。如今你二人共赴患难,渡劫至此,相互结出善果。她的分即是你的缘,她的因即是你的果,今日当是你二人涅槃重生之日啊!想来真妙!真妙!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哈哈哈哈!”
虎介听和尚说完,又看了看不知何时已沉沉睡去的郑鸣,心中略感宽慰,寻思着但等天气转好,看这和尚到底有何妙法安然渡海。
第二日[注: 11月22日;],天气果真好转不少,云间渗出薄薄的光亮,郑鸣也褪了热,体力稍稍恢复。一夜未合眼的虎介准备好旅顺带出来的干粮给她当早餐,又为她把水温热,也是十分的无微不至。但家仇国恨使然,郑鸣并不领情,不吃不喝,对他也是不理不睬。悟行和尚倒是十分乐观,并不干涉年轻人的事,自己打坐养神,由得两人自然相处,他似乎是相信时间能解决一切问题。
远处忽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虎介有所警觉,箭步冲出龙王庙外。一夜风雪,四周已是白茫茫一片,远远望见一人一骑正四蹄踏雪、风驰电掣地向着龙王庙疾驰而来!只见来人金发碧眼,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一身美利坚牛仔装束,腰间别着把锃亮的左 轮 手枪。同是骑兵出身的虎介见来者人马一体、骑术精湛,心中不禁暗暗赞叹。虎介认得他,过来的这位正是快马快枪的“双头龙”比尔。
比尔是出色的得州游骑兵,最擅长野外追踪,他进城后一直未能追到郑鸣,只能独自小心避开日军,四处潜行搜索,一点一点地按着找到的些微痕迹追查郑鸣去向。聪明的他倒是根据这些痕迹综合分析,准确判断出有一名日本军人不知何故斩杀同胞后将郑鸣绑出城去了。他像只忠诚又勇猛的猎犬,锲而不舍追踪至此。抬眼就望见龙王庙山门外站着一名形迹可疑的日本兵,他断定出这就是绑走郑鸣的家伙!
此时虎介见对方杀气腾腾手按腰中左轮,明白肯定是他误以为自己是敌军,但对方已经决意拔枪厮杀,也只能先降伏对方稳住局势后再做解释。思虑一下后就果断向着奔马迎头冲了过去,以求尽快缩短双方距离。比尔出枪极快,远远地已经连发两枪。虎介手按战刀,尽量压低身形,就着周围野草乱石,以不规则的路线快速摸进,灵活闪避射来的子弹,枪弹打在他身边的雪地里溅起点点飞雪!就在双方交错的一瞬间,一道闪电划过,比尔冲出40米开外后竟连同马鞍一起翻落马下!他顺势一滚,泄去大部分力道,立即压低身子伏于草丛之中,马儿受惊向远处逃走。比尔心里暗暗称奇,眼前这个日本军人不知用了什么妖法,出刀快如闪电,交错的一瞬间竟准确削断了马鞍系带!对手可不止两把刷子!他定定神,站起来,举着枪对准虎介,和他保持着安全距离,向着龙王庙方向小心移动。安全起见,虎介决定还是先把对方降伏了再说,所以他也试图向比尔靠近,争取近身后一招制敌。
“嘿!小倭瓜,你的刀再快能快得过我的子弹吗?什么年代了还用刀?你把一大姑娘绑走,是...看上人家了吧?”比尔估计对方能听懂中文,就故意说着别扭口音的中国话挑衅对方,试图激怒虎介。
“七步之内,足以取你人头!”
不知怎地,在比尔的挑衅之下,虎介脑中突然闪过一丝过去那些日子里郑鸣和比尔一同冒险的片段,心里忽然间产生了种异样的情感,一股火苗子被莫名点燃,他也用别扭的口音冷酷地回应着比尔,眼中竟射出一道杀气。
两人在雪地中僵持着,谁也不让谁得逞。各自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步子,在两人间隔十步时,比尔不小心踩断了根枯枝,身子歪了一下,紧张之下扣动了扳机!
“啪!”
火光处,比尔的子弹破空而至!
虎介却根据比尔露出的破绽预判出了对方的动作,未及枪口火光闪现,身体就做出了本能反应,发动了后发制人的迅猛反击,出刀疾如闪电!
“唰!”
刀锋过处,似如幻海浮舟!
“嘡!”的一声脆响,剑气破空,激波过处,半空中溅起一星火花!虎介的快刀竟斩中了射来的子弹!
两股杀气剧烈地迎头撞在一处,一时间狂风劲舞!飞雪漫卷!
迅雷未及眨眼,虎介身转若柳,借着拔刀之惯性,转身朝比尔削去了第二刀!比尔也是反应极快,及时后仰闪避,刀锋正好从眼前扫过!
好险!
额前一缕刘海被吹去了半截!不愧是快马快枪的双头龙,避过刀锋后盘龙回马,枪口再次指向虎介面门!
虎介二击未中,第三刀又朝向比尔喉间突刺!
“嚯!”
忽地平地惊雷响,飞雪炸,花落泣,烟消云且散…
真可谓,
罗汉一声狮子吼,双雄二分雪飞花。
悟行和尚乐呵呵地站在两人之间,轻舒两臂,一手捏着比尔的手枪,一手握住了虎介的手腕,双方的终极绝杀竟被他轻描淡写地制止了…
和尚,还是一副让人看不懂的笑脸。
“哎哟哟,都是自家人,不必下此狠手。改日贫僧再给两位安排切磋吧。”和尚边说着边把两人拽回龙王庙,两人根本无法抗拒,像顽皮的小孩子打了架后被家长拽回家一样。
郑鸣一见比尔追来了,按捺不住情绪,冲上去一把抱住比尔就把脸埋进他胸口,捏着拳头一下一下地捶打着他的胸膛,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大臭虫!子兮没了!子兮没了!子兮没了!...”
比尔也鼻子酸酸的,摸摸郑鸣的头安慰道:
“没事,没事,等我们回家后慢慢找,一定能找到她的,我们是大名鼎鼎的凤鸣侦探社,一定能找到她的...”
两人一个反复说着子兮没了,一个回应着一定能找到,此情此景着实让人心酸。可是真的还能找到吗?虎介觉得有点尴尬,只好去门外面站着,避开这个场面。等郑鸣又哭累了睡了过去后,比尔走出来站到虎介身边,咬着牙说道:
“给我听好了,倭瓜!虽然我知道是你救了小姐,但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有出于什么动机,不过我根本不在意,也不想去知道。我们最好的伙伴被你们罪恶的炮弹击中,所以无论如何我们是不能原谅你的。对于你把小姐安全护送至此,我表示感谢。但!仅!此!而!已!你记住了,离她远点!下次我的枪就没那么客气了!”
“一直以来我都很清楚你们凤鸣社成员的关系,见你已经来了,我可以放心了,等你们安全离开后我就回去领死,不会再跟着你们了。郑小姐托付给你后,请一定要舍命护她周全。”虎介还是冷冷地和他说着,脸上是无尽的哀伤与失落。
“爹!”
郑鸣猛然乍醒,两人急忙进去看她。郑鸣抓着比尔满头冷汗急促地喘着气问着:
“我爹呢?我爹在哪?大臭虫,我爹他们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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