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伊侯来华

往回倒一下至数日前,话说郑鸣一直住在法源寺,白天勤学,晚上修心。她这天读书读出问题了,便赶着轻盈的脚步去找谭壮飞求教。

“复生哥哥,我有问题要问你。”

“怎么了?”

“我看书上说中国人中的汉族是炎黄二帝的子孙,炎黄两族融为汉族,汉族的文化经过漫长的历史互动,形成了汉满蒙回藏等各族都认同的华夏文化,那么可以说华夏文化即发源于黄河,那黄河又发源于哪里?”

谭壮飞略想了想,回答:

“《史记》大宛列传中提到,出使西域的张骞认为于阗是黄河的源头,但远古祖先的神话传说中流传是黄河源出昆仑山,具体地点在哪里谁都不清楚,于是汉武帝根据张骞的见闻,就把和田河的源头山脉命名昆仑山。”

“哦...那么中国人算是从昆仑山的石头里变来的囖?”

“傻瓜,人哪有凭空变来的。严复在光绪二十二年翻译了西方的《天演论》,书中阐述了人是从猴子变来的。此论曾在西方引起轰动,后获得了人们普遍认可,将来你要是有机会可以去了解一下。

不过,说到昆仑山倒是有不少神话传说,《山海经》记载: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人面虎身的神,此山万物应有尽有。又有《淮南子》记载昆仑虚上有大稻子、珠树、玉树、璇树、不死树,等各种奇花异树和凤凰鸾鸟。不死树上结的果实人吃了可以不死,和琅玕树上生长的美玉都是凤凰和鸾鸟的食物。虽说是神话传说,但听来颇令人为之神往。”

“凤凰?我和小伙伴们开的侦探社就叫凤鸣社!当年张之洞大人好像说了一大堆什么凤鸣岐山之类的理由,反正就是夸凤凰好。我看咱们中国人无论结婚还是什么喜庆节日都喜欢展示各种凤凰,那这个凤凰是个什么来头?”

“凤凰,也被写作凤皇,是传说中的百鸟之王。公的叫“凤”,母的叫“凰”,一般被人统称为凤凰,常用来象征祥瑞,凤凰齐飞,是吉祥和谐的象征,自古就是中国的重要民俗文化。《庄子》曰,凤凰性格高洁,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澧泉不饮。在中国文化中,凤凰是喜庆、太平、人才、幸福的象征。常出现于诗词歌赋中。故传说梧桐所制之乐器可引来鸾凤和鸣。

而在西方,凤凰也是一种能够浴火重生的不死神鸟。印度佛教则将凤凰与涅槃以及西方神鸟三者结合命名为‘迦楼罗’,进而汉化出了‘凤凰涅槃’这个象征着生生不息的美好词汇,在英语中Phoenix也可以指‘卓绝超群的人’,和汉语中的‘人中龙凤’同理。凤凰是名副其实的中国国鸟。这张香帅真不愧是钦点的一甲三名的探花,给你们起的名字非常高明。”

“那我也能算是昆仑山上的凤凰囖?”

“小傻瓜,要是不分公母的话你还能说是,否则充其量你只能说是只凰!哈哈!”郑鸣让谭壮飞笑弯了腰。

“我要是凰,你就是凤!你在前面带路,我在后面跟着!我们去寻找那传说中的昆仑山,去看看那于阗的真的昆仑山!看看中国的起源!”郑鸣倒也高兴,伸开双手跑着玩去了...

“凤栖昆仑两茫茫...”

谭壮飞忽然收起了笑容,似乎别有心事。他大概感觉出了什么,静静地展平信纸,心潮澎湃地写下了一段万古流芳的文字:

“闰妻如面:

结缡十五年,原约相守以死,我今背盟矣!手写此信,我尚为世间一人;君看此信,我已成阴曹一鬼,死生契阔,亦复何言。惟念此身虽去,此情不渝,小我虽灭,大我常存。生生世世,同住莲花,如比迎陵毗迦同命鸟,比翼双飞,亦可互嘲。愿君视荣华如梦幻,视死辱为常事,无喜无悲,听其自然。我与殇儿,同在西方极乐世界相偕待君,他年重逢,再聚团圆。殇儿与我,灵魂不远,与君魂梦相依,望君遣怀。”

书毕,他拭去盈眶的泪水,将书信郑重置入封中,叮咛地藏于贴身衣内...

几天后,伊藤博文踏上了前往中国的旅程。同在这天,李鸿章不知因何原因稀里糊涂地被罢免了总理大臣的职务,仅仅保留了殿阁大学士的正一品虚衔,这次他真的可以不用去总理衙门上班“点卯”[注:旧时官署衙门卯时(早晨5时至7时)开始办公事。官员查点人数时叫“点卯”,相当于打卡。]了。

贤良寺,是李鸿章在京城的住处,此时的他也乐得暂时在这修身养性,静观天下变化。外间纷传是因为皇帝要给“外臣”腾位置,为伊藤入阁做铺垫,把他的“宿敌”先弄下去,免得李鸿章多嘴多舌干扰伊藤辅政。

又传,为平衡外臣势力,不至于让太后反诘,和张之洞关系不错的李提摩太也同时受到了皇帝邀约。没多久,皇帝忽然下谕旨让袁慰亭带兵进京陛见。

第二天晚上,阿年找到已经成为“小军机”的谭壮飞,悄悄地问他:

“复生,康先生意图杀后促进变法,你可知晓?”

“啊?原来康先生找你就是为了这个?他未曾与我说起过!这如何使得?只凭你和他如何能袭杀慈禧太后?康先生是怎么说的?”

“康先生说已经和袁慰亭定下盟誓,届时小站新军必举旗呼应。”

“唉!康先生糊涂啊!怎么就想到要杀后来变法呢?还找袁慰亭来搞兵谏!袁慰亭乃经世之大才,行止之间鹰视狼顾,又久历军阵,手下精兵强将无一不是一等一的当世雄才!早前荣相已经上折保举过此人,康先生又如何能说得动他?”

“这个我真是不知,但康有为倒是信誓旦旦,这么重要的事他一点没和你说起过?”

“确实没和我说过,原来康先生是做如此打算,难怪要找徐致靖上折召见袁慰亭...唉,这次他真的坑死你我,坑死中国了!”

“复生,此话怎讲?难道推翻满清就一点机会都没有?”

焦虑的谭壮飞从书柜里拿出地图展于桌上,指点着直隶区域讲解道:

“目前驻守京津直隶的主要有三只劲旅,聂士成的武毅军、董福祥的甘军和袁慰亭的小站新军。

武毅军常驻山海关与芦台之间,扼守北洋门户。朝廷令其‘专备游击,以便随时调集’。有德制旧毛瑟步枪万杆、奥制曼利夏步枪万杆、马枪一千四,总计枪械有两万以上,另有克虏伯七五炮十六门,克虏伯六〇炮三十二门,格鲁森五七陆路快炮与过山快炮约三十二门左右,其他各型火炮尚有多余,火力极为凶猛。聂士成出身行伍,素来治军严厉,又参用中西兵法,武毅军之勇悍世间少有匹敌!

另一支董福祥的甘军,去年便奉命进驻了蓟州。左宗棠在光绪三年时,令诸军直取南疆。董福祥率本部甘军翻越天山,急行军1200多里,一举攻克南疆门户达坂城,杀敌甚众。四年收复哈密,名震新疆,被加封云骑尉世职,任阿克苏总兵,赐号阿尔杭阿巴图鲁。五年,布鲁特酋阿布都勒哈反叛,甘军又在两日一夜内急驰300余里,于木吉痛击敌军,歼敌2000余人。虽说甘军相比新军、武毅军的武备略差,但作战能力不容小觑,是天朝为数不多敢于和白俄兵浴血肉搏的狠角色!

其实太后早就算到这一层了,就是怕冉冉上升中的小站新军产生异心,于是调动甘军提前进驻,和武毅军一起对新军形成牵制之势。一旦袁部于小站稍有异动,直隶总督荣禄只需一声令下,甘军、武毅军便会前后包夹,根本无须动用京师驻防部队,小站新军便会土崩瓦解!康先生不懂军事,以为有军队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现下只求他还未和他人说起,万一走漏风声,你我皆不能幸免!”

阿年大惊失色,直呼冒失的康先生真是个“灾星”。广东人有俗话,白天不要说人,晚上不要说鬼。巧的呢,“鬼”真的找上门了——康有为来也。阿年暂且回避。康先生对谭壮飞激动地说:

“复生!好消息!皇上秘密诏令袁慰亭带兵进京了!还又决定开设懋勤殿,聘用外邦贤才了!伊藤博文也刚好抵达天津!吾已草拟一道奏折,提醒皇上一定善用袁慰亭以防备后党捣乱,你明日便以密折的方式将它进呈皇上,切切不可耽搁!为避人耳目,吾就不久留了,你要切记使命!”

未等谭壮飞说话,康有为便风一般地跑了。阿年转出来说道:

“复生兄,这康有为做事如此莽撞,我看你还是离他远点吧。他愿不愿回头就只能随他了...”

踌躇的谭壮飞左思右想,他不想通过他的手递上去的莽撞计划导致两宫决裂,进而引起巨大政治风波,再三犹豫之下他并没有把这个密折进呈皇帝...

两天后,伊藤博文抵达京城,同时来到京城的还有在天津处理完利通行对俄贸易事务的塔莉娅,她在得知郑氏父女吵架的消息后便放下手中的工作也赶来了京城。好说歹说终于把郑鸣从法源寺请回了会馆,虽然问题并未最终解决,但一家人也不会太过不去,而且谭壮飞也已经回浏阳会馆住了,郑鸣再耗在法源寺也没什么意思。简短截说,总之她就是搬回来住了。自从唐子兮遇难后,她身边便没什么女孩子说话,这时有塔莉娅姐姐陪着她倒多了份久违了的舒心。到了晚上,阿年悄悄跑来找郑鸣对她说道:

“大小姐,那个康有为很有问题,我昨日与复生兄详细谈论了,你的康老师似乎是准备发起武装暴动,我建议你不要再掺和进去了,你们要离他远点。”

“康老师要暴动?他什么目的?”郑鸣大吃一惊。

“他跟我说因为后党阻挠变法,所以要借用洪门和袁慰亭新军的力量围园杀后,复生兄已经断定了这事不靠谱!我思前想后也打算做好撤离的准备,又怕你有闪失,便来通知你。”

“昨天还见康老师好好的啊,还高兴地说皇上同意开懋勤殿了什么的,那干嘛还要暴动?”

“你这康老师思维不同于常人,总之皇上已经下诏要见袁慰亭了,事情到底会不会发生,我也说不准,但这个时节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好的,年哥,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请二位哥哥也保重,觉得不对的时候随时找我们,我们会...或许...会有办法的...”着急的郑鸣差点把父亲协助张之洞的底漏了给阿年。经过这些天在法源寺的修行,她显得沉稳不少了。

同一天晚上,谭壮飞决定拟一道折,建议皇帝派袁慰亭领兵去河南剿匪,好消除太后对皇帝召见袁慰亭产生的疑虑,也好让康有为的冒失计划搁置,让这次可怕的危机悄无声息地渡过。正准备下笔时,怡香苑差人来请谭大人去金屋开会,他也只得更衣尽快前往。当他赶到金屋,会议桌上只差他了,除了总管大人、左侍郎、康有为、杨深秀、徐仁镜外,主位上那人让他脑子里嗡的一下,这张面孔在无数新闻报纸中出现过——伊藤博文!

“还愣着干什么呢?谭大人快入座吧!”康有为提醒他。会议照例由康有为先发言:

“首先,让我们欢迎伊侯不远万里而来,不辞劳苦地为吾中华新政出谋划策,以结我亚洲联盟对抗欧美列强之欺侮!”

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伊藤连忙制止,由身边书记官伊泰次郎翻译:

“鄙人性好游览,环地球各国名胜,足迹殆遍。此次之所以来到贵国,欲望山川风景,不敢与人家国也。”

“但我皇上决图变法,以贵国与敝邦同洲、同种、同文、同俗,更加亲睦。我中华维新志士原欲师法贵国进行变法,草泽士民,亦同此志。甚望阁下有以教之!”见伊藤对新政的热情不太高,康有为赶紧接话。

对于康有为急不可耐的发言,左侍郎似乎颇不满意,咳嗽了一声进行暗示。康有为才意识到自己又僭越了。伊藤则假装不知,故意接下话头继续说下去:

“贵国欲变法,要先除自尊自大陋习,世界不论何种人,皆生长天地间,岂能彼贱我贵?何以自称‘中华’哉?”

伊藤博文当头棒喝,认为清国就是清国,不能称为中国。

左侍郎急忙陪笑解释:“此种议论,敝邦四五年前人多持之,但自甲午一战之后,大梦为贵国惊醒,现在国人持此种议论已不复存在,持此种论调多为年迈守旧大臣及田野莽夫。”

伊藤表示:

“有些知识分子就是喜欢妄发议论,一味排斥外国,应该让他们知道真相应当如何。贵国数月来变法决图,而推行未效,何故?”

正好这话戳中康有为兴奋点,左侍郎见其跃跃欲言,想了想后,便点头示意他回话。康说:

“无奈皇上并没有拥有全部权力,权力一直在太后手中!太后及那些保守权臣,如庆王、荣禄、刚毅、怀塔布、崇礼等人,愚昧无知,绝少见识。最近有言论称太后打算废掉皇上另立储君,阁下若能拜见太后,望请极言皇上重用倡论改革之士,实乃忠心为国家谋幸福,并无他意!恳请太后认可皇上开懋勤殿,聘用贤达以促变法!”

康有为一股脑把一票大臣连带着太后都捎上了,总管大人和左侍郎假装什么都没听见,由着他去挑头说牢骚怪话,当这个丑人。别看康有为一番言论似乎忠心耿耿,可是早就预谋着围园杀后了。

伊藤当然隐约可以推测出这人的想法,兵法云“欲进则退”,康有为这番话其实就是烟幕弹,而什么太后要废皇上的谣言或许就和他有关。伊藤是怎么想的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这个老道的政治家的才干远超在座这些人,没有人能判断出他到底有没有出任懋勤殿外邦高参的意愿。伊藤和翻译伊泰次郎耳语了片刻后,只回了一句:

“公等赤心,仆所敬服。仆必尽心于敝邦者,移以尽忠于贵国也。”

在座众人听不懂伊藤的日语原话,只能通过伊泰次郎翻译的模棱两可的语句逐字咂摸后面的味儿。这日本人说话就是暧昧,伊藤表面意思是愿意向对待自己国家时尽职尽责一样对待大清,但他此刻又是在野之身,好像怎么解释都通。到底是行还是不行,没个准话。

不过谭壮飞看出来总管大人的态度其实是不甚明确的,他更像个捏着保险丝的控制者,一旦情况有变就立即掐断,终止一切冒险。但左侍郎和康有为看起来都热切希望伊藤能够入主枢廷。伊藤呢?他看不出来,他的不安再次浮现心头。

接下来的议题伊藤便暂不发言,康有为继续阐述下个议题:

“皇上昨日诏令袁慰亭,令其后日觐见,今日皇上便决定开懋勤殿了,嘱吾尽快拟定懋勤殿英才数十人,并延请东西洋各国政治专家共议制度,统筹全局,将一切应举、应革之事全盘筹定,定一详细规则,然后施行。吾建议由复生负责给皇上写荐折。”

“先生,我今夜还有他折要拟...”

“复生!还有什么比皇上要人更重要呢?放一放,放一放。皇上业已说定,欲今夜见荐折!你是军机章京,应当由你来做。此折现最要紧,汝另折稍迟再上何妨?”

现场总管大人和左侍郎都默不作声,这等于是默认了康有为的安排。不得已下,谭壮飞只得马上拟折,按康有为给的名单举荐了康广仁、徐致靖、宋伯鲁等六人,连同徐致靖拟就的举荐康有为等四人的奏折连夜一并带去皇宫进呈。

临行前康有为特意嘱咐一定要亲自送到皇上面前交到他手上,不要通过任何人转呈,遇到内宫拦阻则用总管大人给的令牌直接通行,无人敢阻挡军机章京呈送密折。千叮万嘱后,总管让侍女将一块令牌交给了他。谭壮飞怀揣令牌和荐折上路了,他并不知道这次面圣将会动摇他之前所有的想法...

另一厢,鲁本在赛二爷的怡香苑休息多日,不断探听着“康党”的消息,今夜他们没有让二爷作陪,似乎是有大事要谈。他藏身在暗处,眼见康有为秘密吩咐谭壮飞拿着密折和令牌漏夜赶去皇宫面圣,便知必有大事要发生。他好奇心重,又认为谭和郑鸣关系密切,便决定冒险尾随谭壮飞去看个究竟。简单化装一下,自认为还比较像个皇宫太监,对自己的北京口音也很自信,便也揣上以前在郭老板那捡到的令牌跟踪而去。

有令牌在手的谭壮飞很顺利就通过了内城和皇城的一道道关卡,为保不失仪态,他调整气息,慢慢踱去养心殿。鲁本心想,既然进了皇宫,应该看一眼皇帝的龙颜才不算白来。便以他那法兰西怪盗举世无双的盗贼本事,抄近道一路快速潜行,翻墙越巷,超过谭壮飞直接来到了养心殿,殿内一片黑暗,确定里面没人后便溜了进去。

他找了个不错的位置,蹿上西暖阁门框上的拱檐里躲藏起来,从边角空隙间偷偷观望殿内情况。不一会,烛光闪动,小太监捧着一烛台置于御案上便慌失失地跑了。他刚走,一个古怪又佝偻的身影从对面东暖阁那边缓缓踱来,烛光昏暗飘忽,鲁本也看不清来人的样子,觉得可能只是某个无关紧要的皇亲贵胄小老头。

可近前了好像不对,这怪人竟然大大方方地坐上龙椅,翻看御案上的奏折。鲁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大清国的皇帝吗?他定定神,调整了个角度,好看清这人的面貌。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眼前这人简直就是只拔了毛的猴子!

幽暗烛光下那惨白如掺了磷光的脸色布满了烂疮,苍白的手指上蜡黄的指甲寸许来长,一手钳着毛笔批阅,一手时不时在桌面上敲击着,指甲磕在桌面上的笃笃声甚是骇人!一阵冷风吹来,鲁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寒颤一下差点打了个喷嚏,幸好忍住,万一被发现可能会被四处巡逻的侍卫当场格杀!他开始后悔潜入皇宫了。正在他后悔的当口,门外有人压着声音说话:

“臣有密折进呈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谭壮飞手持令牌,一路顺利过关,但凡有人拦住问话,只要他出示令牌便不再多问,直接礼敬地送他通过。他琢磨着以前进宫也没用过这个东西,原来这么好用啊,是夜间专用吗?小牌子没什么特别,只是简单地刻着一只蝉。养心殿就在他日常办公的军机处后面没多远,谭壮飞很方便地就找了过去,见里面烛影忽明忽暗,心想皇上还真是勤政,自从担任四小军机后,虽说有直接上奏递折的权限,但始终都是通过内宫或军机处呈递,了不起也就是没人敢阻拦留中而已。作为四品章京,如此突兀地面圣,似有不妥,但皇上赋予权限的时候并没有说不能直接见他。如今是皇帝要当夜见荐折,康先生又嘱咐亲手交到皇上手中,那么他也顾不得许多了,来到殿前,整理衣冠,深呼吸,压着嗓子说了句:

“臣有密折进呈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里面那个佝偻的人停了停,略思索了一下,用嘶哑又难听的声音说道:

“进来吧。”

谭壮飞有点不相信自己耳朵,难道这是皇帝的声音吗?但他毕竟是有英雄气魄的人,皇帝长什么样有什么嗓音他不并在乎,他在意的只有天下苍生。他推开门,义无反顾!

龙椅上的人被谭壮飞吓了一跳,似乎没想到来的会是谭壮飞,而谭壮飞也不禁心生疑虑,难道这个人就是皇帝?

“谭爱卿?你...着实让朕感到意外...”

谭壮飞反应也快,胸中的英雄气概让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恐惧和丧失理智。他撩起官服下摆,草草一跪,朗声奏道:

“吾皇万岁!臣谭壮飞有密折进呈,闻皇上预开懋勤殿,便依谕旨,代为举荐若干贤达英才以充新法干臣。恭请皇上御览!”

“爱卿呈上来吧。”

“遵旨。”

谭壮飞手捧二折健步走上御案,稳稳当当置于案上。皇帝似乎有点诧异,问他:

“爱卿不怕朕吗?”

“臣既怕也不怕。”

“何故?”

“怕,乃臣俱皇上天威,自当敛止。不怕,是臣知皇上乃当今明主,力图变法以富国强民,若臣因大事而失了小节,皇上虚怀若谷必不会迁怒于臣,是以臣既怕,也不怕。”

“好!好一个谭壮飞!难怪世人谓汝天纵英才,这满朝的老朽迂腐之臣却害怕汝,视汝为洪水猛兽,恨不能将汝碎尸万段,今朕得爱卿之助,变法必成!”皇帝如此说着。

但谭壮飞并没觉得开心,他甚至觉得这种“赏识”很可能背后就是巨大的危险。皇帝虽然说的都是好话,但那嘶哑的嗓音背后的意思是谁也猜不透的。而且他似乎知道了为什么有传言说皇帝至今都没有一张清晰照片呢,这副尊容如果出现在公众视野中肯定会惹来巨大风波。难怪王照之前奏请两宫巡幸海外之事,礼部六堂官要留中不奏,作为知情的高官要照顾皇帝颜面,自然不会让皇帝巡幸四海遭人耻笑。王照官职低微根本没见过皇上,他当然不知为何此折会被上司压下,也不会有人告诉他真相。

也难怪后来皇帝龙颜大怒,皇帝当然是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去的,但又要保持“求真求知”的勤勉皇帝的人设,又不能让自己曝光于天下,左右矛盾之下只能迁怒于礼部尚书怀塔布等人了。忽然,谭壮飞心中许多的疑惑都解开了,虽说不是全部明白,但也没以前那么迷茫了。原来皇帝是得了怪病,那如此情况下新法还能成吗?反正也没别的出路了,若是利用皇帝这条路走得通就走下去,走不通便权且当作是试错吧,他决定跟着康有为赌一把!

“能得爱卿这样的英才相助,朕心甚慰,奏折朕自会考虑,汝且回去歇息吧。”

谭壮飞口呼万岁后退出,直接返回自宅。这君臣密会的一幕恰恰被鲁本看在眼里,他似乎也明白了许多原委,只希望谭壮飞别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回到怡香苑这边,自谭壮飞离开后,一众风云人物继续恳谈。伊藤忽然问起:

“请问各位可否知道太平天国藏宝图的传说?听闻此图早年在广州出现过。若得到此图所载之镇国宝物,不愁变法不成。”

在座面面相觑,只有康有为心里一紧,他自然知道说的是郑家的那份藏宝图,当年郑鸣还让他看了好几次,因当时连张之洞都说是假的他也就没太在意,只依稀记得另半张上面那些诗句,而鲁本所画的地图部分倒是没见过,当然假图他也没心思去找来看。现在一听伊藤这么说起,他心里就直犯嘀咕,到底这是真图假图?他回忆着那些诗句,一时也想不清楚,但他没有声张。

“康先生,市井传闻此图就在你的学生手里哟。”

康有为听伊藤提到自己,而且对情况那么熟悉,自然知道是躲不过去了,只能硬着头皮应付一下:

“回伊侯,早年间确实听说吾学生家里有这张图,但张香帅又说是江湖上伪造的骗人物件,故康某也不曾特别在意。”

“据敝邦学者荒尾精考证,此图分两部分,其中所载诗句那半张图的落款之人刘青田,就是明朝开国功臣、一代贤侯刘伯温。张之洞当时是放的烟 幕 弹,避免他人争夺而已。可惜记录宝藏下落的诗句荒尾先生当时没能记得清楚,想来颇为遗憾。若是地图与诗句凑齐,集合吾等智慧必能破解,届时变法就能打开局面!”伊藤信誓旦旦。

现场的人们听完眼都绿了,脑袋里都在疯狂地转动着,大名鼎鼎的伊藤博文都说是真的了,这必然便是真的!而且连张之洞都知道这事,绝不能让他抢先拿到!谁得到此宝藏必可平步青云,甚至...改朝换代都未尝不可!

“请问伊侯,这图若是分为两部分,即便得到诗句,那地图的部分在哪?得一半肯定是不行的呀!”左侍郎问道。

“荒尾先生临去世前曾通过情报网侦知,那半张图被一位法国人背下来了,只要找到这个法国人便能得到那半张地图,再加上康先生学生手里的半张诗句便能凑成完整的藏宝图。”

“那这个法国人是什么来头?”杨深秀问道。

“巧得很,这个法国人就是康先生学生的朋友,据说是一位名叫鲁本的记者。找他也不难,所以一切的关键就在于找到康先生的学生。”

伊藤博文阴险地说道。

“好,我立即安排。”

许久不说话的总管大人终于发话了,绝不能让虎狼之徒得到这些宝藏,为了维护皇上的江山稳固,他必须出手了!和以前一样,一句话说完就起身离开。然后是左侍郎,其他人也陆续离开了。只剩下康有为愣在当场,他心中满是愧疚,默默闭上眼睛,口中喃喃自语:

“阿鸣,老师对不起你了,为了变法,为了大清...你千万莫怪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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