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伊藤博文入住米市街的广升旅店,恰好李提摩太也从上海来到北京,住的也是这家店,这一巧合自然引人遐想。梁启超决定拜访这位西洋朋友,在译书局忙活的他顺便差人通知了郑鸣,他年纪比郑鸣大不了多少,都是求新好奇的年轻人,所以凡遇到“好事”必会想到这位小师妹,只要老师“不反对”,他肯定也会拉上她一块。郑玄因上次和郑鸣大吵一场后经过一番反省,也是有了新的感悟,在塔莉娅劝说下又考虑到万一有事发生还可以让张之洞兜底施救,便不再阻拦郑鸣外出,虎介和比尔也怕又惹郑鸣生气也不便跟从,因此郑鸣便顺利无阻的出门去了。
半路上,郑鸣问梁启超:
“师哥,这位李提摩太是什么人啊?”
“他是英国传教士,大概三十年前离开英国,去了山东烟台、青州等地传教。光绪十一年左右,来到北京,发表《七国新学备要》介绍西方各国的教育情况,并建议大清每年拿出100万两白银作为教育改革的经费。办广学会时我还当过他秘书呢!”
“哦,那应该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呢!”
“何止是很有学问呢,简直可以和我们老师一比了,在实务方面可能还比老师高上一些呢。知道你这几年开始求知求进了,要不我怎么会叫上你呢?你有问题可以趁机问他。”
两人搭乘洋车,很快就见到了李提摩太。
“菩岳先生!您好!”
“啊,卓如!许久未见,近来可好?”李提摩太中文非常好,交流没有障碍。
“还好还好,近来一直忙于译书局工作,也是许多事情想要请教于您...哦,给您介绍一下,这也是康老师的学生,我的师妹郑鸣,平素喜好读书学习新鲜事物。这次慕名而来,专门来拜访您这位西方大儒。”
“哦!郑小姐一身西洋装束,在大清国可不太常见,看来是位思想开阔的奇女子。说我是西方大儒,那是言过其实,不过若有想问,必知无不答。”
寒暄之后,梁启超便和李提摩太谈起了如何翻译近代词汇的问题。郑鸣在旁边专心的听。忽然心生疑问,趁他俩说话间隙,便插了一句:
“菩岳先生,我想问一下,现在许多外邦人,无论西洋还是东洋,包括书籍,皆说清国,那么在你们翻译来说,我们是该叫中国还是清国呢?”
“这是个好问题,而且是个很大的问题,可是以我浅薄的学识却未必能准确回答,只能作为一个参考,真正的答案要你自己去探寻。我个人认为,中国的定义除了表示地理概念外,经过漫长的历史后还延伸为一种你们特有的处世哲学,即是人在处世时要用中和之道处理问题,要认识到凡事皆不是一朝一夕之举,而是要符合事物发展的规律。儒家经典《中庸》[注:《中庸》原属《礼记》第三十一篇,是儒家经典之一。宋代学者将《中庸》从《礼记》中抽出,与《大学》《论语》《孟子》合称为“四书”。宋元以后,成为学校官定的教科书和科举考试的必读书,对中国古代教育和社会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就是中国古代论述人生修养境界的一部道德哲学专著,阐述的就是‘中和’思想。也是你们一些中国人处世的特点。而清只是你们现阶段满清统治之下的国号,虽然两个名字都对,但在历史中看,清自1840年以来一直被动接受各国提出的各种过分的条件,而且国人多数饱受苦难,在海外的人被称为‘Chink’,意思是‘小眯眼’,所以说清国这个名称是带有贬义的。作为我个人来说觉得应该叫中国更合适,而且你们的满人也自认为清国便是中国。”
“原来是这样,西洋有什么盎格鲁撒克逊族、斯拉夫民族,东洋有大和民族,那中国人属于什么民族呢?过去师哥说过我们属于‘中国民族’,这个说法对不对呢?”
“中国的情况十分复杂,你们国内民族多如牛毛,目前占统治地位的是满人,人口占大多数的是汉人,还有其他各民族,如回、藏、蒙、疆、苗等等,不过大家基本都能认同汉人的文化,大家行的也都是和谐之道。广义来说大家都应该属于同一民族分类,从实际上来说,在中国漫长历史中,各民族早已和谐相处了,有钱大家商量着赚,有生意商量着做,大家同饮唐古拉山东流下来的水,偶有争端也属于自家内的矛盾,北京的‘胡同’就是你们处世方式的最好诠释。但具体应该怎么叫你们这个超大范围的融合型民族还真是个难题。卓如,你看呢?”
“菩岳先生说的是,我和康老师也曾讨论过这个问题,只是我学识有限,目前还未有明确答案,原本想在科考后专心学术,解答这一问题的。可惜一直忙于办报和译书局事务,不得不搁置下来了。”
“师哥,这事我觉得比译书局什么的更重要!你要是不赶快写清楚的话,我们都不知我算哪的人了。”
郑鸣提醒梁启超。
“卓如,我也是这么认为,如果你们连自己是什么民族都不明确的话,这变法最后也是白忙一场。”
“若要论及我中国民族之来历,必是一部宏篇巨作,我...不知有无此笔力担当大任...”梁启超不无担忧地说。
“师哥,还等什么呐!想到了就赶紧干啊!你都拖拖拉拉那么多年了,到现在连一撇都没有!快奋发吧,我挺你,全中国也只有你这支妙笔能够完成这个任务了,你要是不行就真的没人能行了!”
看着师妹那傻乎乎又充满期待的眼神,一颗蓬勃又充满生机的种子便埋进了梁启超的心中。
不过,他们所没想到的是,这一幕却被住在隔壁的伊藤博文隔墙有耳了,聪明的伊藤一下就猜到了郑鸣必是那藏宝图的持有人,他找来书记官伊泰次郎,如此如此吩咐下去....
吃过午饭,告辞李提摩太,梁启超返回译书局工作,郑鸣无所事事,便想去找谭壮飞分享一下新学到的东西。来到浏阳会馆,仆人却说谭大人身体抱恙,谢绝见客。
郑鸣担心谭壮飞的身体,便施展“猫猫跳”飞上院墙。眼见卧室内谭壮飞正面带春风与一俊秀书生聊得高兴。见他似乎并没什么不舒服,郑鸣也就放心了,心想可能是和重要人士谈事情所以闭门谢客了吧,便不再在意,转身离去。
刚飞落胡同夹道时,忽然四周蹿出四个外表平常的老百姓,但个个手中拿着镰刀绳索等家伙什,一上来就围住了她!真是来者不善,四名歹徒配合熟练,也不说话,面前一人举起镰刀就削过来,郑鸣后退一步闪过镰刃,却正好落入左右两人的包夹,这两人各拿着绳索一端,围着郑鸣绕了几圈便把她双臂连着上半身捆扎结实了,身后一人麻袋套头。郑鸣被囫囵个的逮住了,脑袋被麻袋套住拼命挣扎。危急时刻耳听得谭壮飞大喝一声:
“大胆狂徒!还不住手!”
话音未落,一阵搏斗声后又“仓啷”一声,眼前豁然明亮,麻袋被剑锋挑开,只见谭壮飞巍然立于跟前,身上一袭长衫飘飘,手中一尺短剑铮铮,威风凛凛怒视歹徒!一时间竟无人敢上,郑鸣看着他的英姿,眼中如痴如醉,一切仿佛梦幻般美好,却唯独觉得这把尺来长的凤矩剑配这阳刚伟岸的英雄就略显秀气了些。可没想到的是,刚才在屋内与他相谈甚欢的那位俊秀书生也前后脚跟了出来恰好被匪徒逮了个正着!见书生遇险,谭壮飞脸色瞬间大变,当场僵硬,浑身发抖。郑鸣从未见过顶天立地的他会这么紧张,想必那位书生是他的什么重要朋友吧?
正在双方僵持时,一声枪响,劫持书生的匪徒脸颊被破空而来的子弹钻了个透,四个窟窿崩出血花!匪徒负伤大惊,手捂双颊,书生随即倒地脱离掌控。四歹徒见势不妙,分别朝着四个不同的方向迅速散去,消失无踪。
谭壮飞也没管躺在地上的郑鸣,却赶过去扶那位书生,郑鸣气恼,正要发作,忽见书生帽子掉落地上,散出一头乌黑秀发,她脑袋里嗡的一下,怔住了...
“韵卿!你没事吧?”谭壮飞关切问道。
“我没事,复生,还是去看看那位姑娘吧。”
谭壮飞这才想起郑鸣还倒在那呢,回过头看看郑鸣,已经泪眼汪汪六神无主地呆住了。谭壮飞还是傻愣愣地搂着这位被称为韵卿的秀丽女子一动不动,仿佛她才更加重要。
“小妹应该没事,怕是被吓着了吧...”谭壮飞对臂弯里的女子说。
韵卿一看就明白了这位妹妹的心思,便挑开话题说道:
“赶快看看是谁开枪施救。”
转头看向枪响的方向,雪诺克正从对角胡同中走出,他来到郑鸣身边把她扶起,看看她并无大碍,才对她说道:
“正好我也住在那家旅店里,看到了你们去找李提摩太时被隔壁的伊藤博文发现,又见他的随从匆忙出去吩咐手下行动就觉得你可能会遇到麻烦,就一路跟了过来,没想到还真是遇到匪徒了。看样子真的是冲你来的,只是不知他们的目的,你最近是做了什么?”
一阵莫名的沮丧,心情低落到极点,郑鸣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到底怎么了?她也不清楚。但雪诺克的问题倒是让她情绪稍微转移了点,她既不知自己惹了什么麻烦也不知那些是什么人。以前如果有人找她麻烦那也是知头知尾,多数是她自己莽撞而招惹来的,但这次是最无厘头的,她完全不知什么原因。见郑鸣情绪不高,雪诺克打算先送她回会馆。谭壮飞正想和她说什么时,韵卿拉住了他,即便他不知何故,但还是随了韵卿的意思。
“夫君,看来这小妹妹是喜欢上你了...”
“说什么哪,怎么可能?”
“夫君难道是真不知自己有多招女子喜爱吗?大概是你忘了跟人家说你已经有娘子了吧?”
“哦,好像还真是,那我一定和她说清楚,告诉她我心里已经有你了...”
“你呀...就是个招人愁...”
回到会馆门口,雪诺克转身要走,郑鸣拉住他问:
“老雪,你还要走?”
“我觉得我在外面会比较合适,今天的事情就是证明。而且我前几日几乎就要抓住那个开膛手了,还开枪打伤了他,我离真相已经不远了,而且我现在还没找到鲁本,我十分担心他是找不到回来的路...”
“对不起,老雪,是我错了...”郑鸣说着说着又哭了。
“不,是我们的错,对不起...”
雪诺克还是默默地走了。
在他话语里,仿佛这个“我们”并不是指他和鲁本等人,而是指他们的国家...
这几天康有为总觉得有点心惊肉跳,他还在犹豫是否要依谕旨前赴上海,现在阿年已经接上头了,袁慰亭也正从天津赴京等待皇上召见,一切似乎都在照着计划进行着,但他觉得还差点什么,有皇帝这面旗帜,有精密盘算的计划,有能征善战的袁 家 军,有秘密会党协助,还缺什么呢?
钱!
对,就是钱!虽说钱不是万能,但没钱却万万不能!
怎么来钱?
藏宝图!
既然伊藤博文都认为是真的,那十有八九就是真的!
他闭门谢客,开始默默回忆那半张图上的诗句,他是见过的,好好想想应该能想起来...
正夏日头高又高,泉水温温把人熬。
且啖荔枝三百颗,前人栽树难乘凉。
勾三股四又弦五,立栢荫长伍成柒。
北去乾亥三千里,浊浪滔滔黄土川。
雏凤振翅破长空,井龙入海起鲸波。
揽月摘星反掌易,千里诛敌弹指间。
明主若能寻得我,富可敌国唾手得。
与天比高奴方见,肉眼凡胎岂能觉。
六月舟中首聚义,真金不惧浪淘沙。
西去十里见宝塔,后人远征此为家。
四九凤鸣提气振,惜我亲人未归乡。
万里河山离又聚,百年兴邦漫红霞。
刘青田
太不容易了!幸好,他还是想起来了!他赶紧逐字逐句抄到纸上,仔细研读。
但...完全没得头绪。
反复诵读百遍都只似读天书一般。从诗文中能看出宝藏所藏之物似可开天辟地,揽月摘星,唯独富可敌国太撩拨人了!但宝藏具体是个什么根本看不出来。越来越觉得这应该就是个骗人的假货!正疑惑间,一个似曾相识的词汇突然从字里行间一下跃入眼中,难道是...?
他觉得自己没猜错,但另半张图没看到,还不能妄下结论,他不禁佩服自己几十年的书没有白读,竟能从字缝中咂嘛出味道来!他强压下心中狂喜,不露声色地等候着,并准备继续观望金屋会议那些人的表演,只等那半张图到手,他就可以提前下手,抢先夺取宝藏!他即刻便偷偷摸摸地去见阿年,想通过阿年找些洪门中人,协助他夺取宝藏。
阿年听他这么一说,心想这不就是当年司徒堂主苦苦追寻的镇国藏宝图吗?怎么这么巧又遇上了?目前似乎只有康有为有能力破解谜题,应该好好利用康有为,到时借助分得的宝藏反清复明...
阿年答应了康有为,依照他说的去联络潜伏在京城的各路江湖中人。康有为强压下心中狂喜,为了皇上,为了大清,他要奋死一搏!他越来越相信自己描绘的那个理想世界了,仿佛那个理想越来越近,已近到足以触手可得!他怀着忐忑的情绪回到会馆耐心等待时机到来...
深夜,鲁本等到皇帝离开后,才从养心殿出来,趁着天最黑的时候小心避开巡逻警卫,利用令牌溜出了皇宫。他明白了为什么最近会盛传“太后要换掉皇帝”的谣言了,原来是皇帝得了怪病!
他在返回怡香苑的路上边走边分析:能有机会面见皇帝的只有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如眼前所见,皇帝的病症应该有几年了,要泄密早该泄了,何必等到最近?这几年中肯定是这些朝中重臣和皇室达成了某种默契,谁都闭口不谈皇上的外貌,或者只谈论皇帝以前的样貌。那么,这个知情的造谣者只能是最近才见过皇帝的人,康有为?梁启超?四小军机?还是刚得到三品以上晋升的官员?但应该不会是四小军机,因为看谭壮飞刚才的样子应该也是初次面圣,他显出了和平时不同的诧异表情。
假如,皇帝的状况一直不见好转,那太后考虑更换皇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如此的话之前借皇帝揽权的大臣们肯定会寻求自保。康有为自从面圣后一直不见有什么大的变化,这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他隐藏得深,决意要利用得病的皇帝把变法进行到底!要么是他见的皇帝根本不是这个拔了毛的猴子!但无论是哪个可能性,都代表了他已被卷入政治漩涡,令牌是什么以及其他那些谜团都不重要了,必须赶紧把郑鸣拉回头才是!
他打定主意,决定先放下情绪,尽快找郑鸣好好谈一谈,希望能及时说动她和“康党”划清界线。
袁慰亭这边已经按照9月11日皇帝的密旨带兵进京了。他一路都在琢磨整个事件,7月29日荣相曾上折郑重保荐过他,荣相这一决策必是太后的意思,所以荣禄当时也带给他一条“太后让你做好准备,在9月底皇帝检阅新建陆军前做好思想工作,届时朝廷将宣布对皇帝的最新安排”的懿旨就有明确的动机了。
但当时的袁慰亭还没见过皇帝,所以并不知太后为何会做出如此决定,只觉得作为臣子,决不能辜负皇上,太后做法违反祖制,实为不妥。因此,康有为的密信一到,他就知道康有为的想法,两人便一拍即合,他果断给康回信,虽然文字比较保守没有一口咬定要加入他的阵营,但基本的意思大家心照不宣。没多久忽然皇帝也要召见他,他明白是两宫都要拉拢他了。这次他按照皇帝的旨意秘密领兵进京也是知道箭在弦上,政变也许一触即发!
但他还是留了个心眼,没有直接大张旗鼓地带兵进城,而是把部队停在通州附近,并部署环形警戒防御圈后,他就大胆地只带着最亲信的军师徐世昌,住进京城法华寺。袁的打算是先面圣,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太后要对皇帝的政治地位进行重新安排,同时让徐世昌去康有为那边探探风。
谭壮飞终于得空拟好了建议皇帝派袁慰亭领兵去河南剿匪的折,并在同一天通过军机处正式程序进呈给了皇帝,希望皇帝能以此向太后透露皇帝宣袁慰亭带兵进京的原因,不至于让敏感的慈禧太后误会皇帝。但皇帝似乎并没有理会,只是找人告诉他让他等候召见。
9月17日早朝后,皇帝前往颐和园向太后请示懋勤殿事宜,袁慰亭只身按照之前谕旨要求赶赴颐和园。安心在玉澜堂等候皇帝召见的他忽然回忆起在路上好像见到了谭壮飞从身边擦过,心里不禁生疑,但他最近心情不错,并没有想太多。漫长的等待终于过去了,皇帝宣袁慰亭入玉澜堂陛见。袁慰亭整理衣冠,抱着些许的紧张进了殿堂。与康有为面圣一样,殿内被遮蔽得阴森森不见多少光亮,给袁慰亭赐坐的凳子也准备好了。不一会,皇帝来了,袁慰亭赶紧埋首跪于殿下山呼万岁,皇帝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爱卿平身,坐下说话吧。”
袁慰亭愣了一下,和那几位一样,也诧异非常。他和谭壮飞都是人中龙凤,并未有过多的慌乱,回话谢恩后镇定坐好,但眼神也只是低垂,还不敢直视皇帝。
“爱卿可知朕为何宣你带兵入京?”皇帝问他。
“不知,臣只知臣乃天子之臣,皇上要臣带兵入京便带兵入京,绝不会去别的地方闲逛。”袁满口的河南腔倒是显得他十分耿直、硬派。
“爱卿真是直白的性情中人,朕喜欢。有传闻说太后准备要废掉朕,爱卿知否?”
“臣知道,但此等居心叵测的市虎之言不足为信,望皇上明察,勿要为歹人所挑唆。”
“你且上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皇帝话锋一转,让袁慰亭相当奇怪。但他也得遵旨,当他来到皇帝跟前时已紧张得大汗淋漓,身体竟然不自觉地发抖。他很想仔细看看皇帝的样子,但就是不敢抬起眼睛,不知哪来的恐惧正侵蚀着他。
“你怕什么!抬起头来!”
皇帝忽然尖啸着吼道。袁慰亭虽处在极度恐惧之中,但行伍出身的他依旧硬朗,没有像康有为那样一下跪在地。他战战兢兢缓缓抬头,眼前的皇帝倒也着实吓了他一跳!这哪里是人,这就是只拔了毛的猴子嘛!
他一下就明白为什么太后会有废帝的想法了,所有他想不通的事情几乎都理顺了。此人不愧为一代枭雄,他的脑子转瞬间便冷静了下来,回话道:
“臣惶恐,请皇上恕臣无状之罪。”
“汝不怕朕吗?”
“怕,也不怕。”
“为何?”
“皇上是天子,乃一国至尊,天下人没有不怕的。但要说不怕,是因臣亦乃忠心耿耿之臣。臣明白,天下没有明君会因臣下行止无状而治忠臣之罪!古有谢安石,今有张香涛。是以,臣不怕!”
“看来你们都是了不得的人物!朕这次又想赌一赌了,你们这种人,要么能成就朕,要么会毁了朕。你们都不是宫里那些小太监,也不是康有为那些书生可比,哼哼,连朕也吃不透你们了!朕倒要看看汝会如何的忠心耿耿,莫要让朕失望,汝先回去,稍后朕自有安排。”
袁慰亭告退,怅然若失地回去了,他寻思,皇帝说的“你们”是指谁,除了他以外还有什么人也有一样的境遇?听皇帝口气好像不是很满意康有为似的,赶紧找徐世昌商量一下吧。他回到法华寺已是中午,午饭后正要叫徐世昌来商量,皇帝的钦差就来宣旨了。皇帝任命他为侍郎候补,专责训练新式军队,所有应办事宜着随时具奏。并要求袁以修明武备为第一要务,勉益加勉,切实讲求训练,俾成劲旅,勿负朝廷整饬戎行之至意,此后可与荣禄各办各事,又令他20日再次请训。
对于破格提拔,袁慰亭自然十分高兴,也很满意自己在皇帝面前的表现,能获得随时具奏的权利类似于四小军机的“随时专奏皇帝之权”,是清朝历代大小官员梦寐以求的荣耀!工部右侍郎衔虽仅是三品,但目的不过是为了给他单独上奏之权,主业还是带兵,对他来说已经很不错了。当前,皇帝要拉拢他的意思十分明显,“与荣禄各办各事”即是表明皇帝要收编他的新军,他和小站新军可以说已不归荣禄调遣了。而太后方面早前也想通过荣禄对他进行笼络,现在两宫的关系看似不复有调和的可能,皇帝病成这个样子,按道理太后确实很难容忍他担任国君了。那么,如何才能从两宫之争中最大限度地渔利才是当下要考虑的事,也必须想清楚,否则走错一步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9月17日,整整一天他都闭门谢客,独自在屋里考虑之后的策略,同时派徐世昌积极拜访南海会馆以打探康有为的消息...
回到数日前,当谭壮飞把建议袁慰亭领兵去河南剿匪的折进呈给了皇帝后便等着皇帝召见,在焦虑中等来的却是同事杨锐。杨锐说下朝后皇帝托宫里太监悄悄塞给他一份密诏,密诏里写道:
“近来仰窥皇太后圣意,不愿将法尽变,并不欲将此辈荒谬昏庸之大臣罢黜,而用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以为恐失人心。虽经朕屡次降旨整饬,而并且随时有几谏之事,但圣意坚定,终恐无济于事。即如十九日之朱谕,皇太后已以为过重,故不得不徐图之,此近来之实在为难之情形也。朕岂不知中国积弱不振,至于阽危,皆由此辈所误;但必欲朕一旦痛切降旨,将旧法尽变,而尽黜此辈昏庸之人,则朕之权力实有未足。果使如此,则朕位不保,何况其他?今朕问汝:可有何良策,俾旧法可以全变,将老谬昏庸之大臣尽行罢黜,而登进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使中国转危为安,化弱为强,而又不致有拂圣意?尔其与林旭、刘光第、谭嗣同及诸同志妥速筹商,密缮封奏,由军机大臣代递,侯朕熟思,再行办理。朕实不胜十分焦急翘盼之至,特谕。”
谭壮飞大惊,这不明摆着皇帝谋划着要他们带头设法把那些阻碍他的大臣全部打倒吗?不解决太后是绝不可能实现这个目标的啊!要图谋太后,结果就只能是死路一条!皇帝是在暗示他们不出头干掉“守旧派”,这变法就别想实施了!请列为忠臣牺牲自己,成全朕吧!
满朝文武早已看出两宫关系势成水火,只要见过皇帝的都知道这皇帝是必换的,否则如何见天下人?如何能代表国家?皇帝得了怪病的消息要是给外界知道了就是重大政治丑闻。只有品级低下的官员和死读书的书呆子们才一个劲地怂恿太后还政于帝,他们根本没见过皇帝,都是想当然的维护所谓的狗屁道统。真是封建王朝的悲哀!我们维新派为推行新政牺牲性命算得什么,但如此美好的江山,如此善良的百姓,就为了这些古里古怪的皇族而备受煎熬?谭壮飞越想越无奈...
凭什么!
他正气恼时,杨锐继续说道,皇上要他好好想想该怎么办,然后9月17日一早去颐和园玉澜堂密见。谭壮飞更加焦虑了,杨锐虽然和他是同事又同为四小军机,也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但杨锐是张之洞门生,皇帝能告诉杨锐就等于告诉了张之洞,这哪还有什么密见?皇帝是疯了吗?不,他是在拿维新派的臣子们当赌注。
也没办法了,他只得在17日上午硬着头皮去面见皇帝,希望能说通他缓和一下,太后有丰富的政治斗争经验,对付袁慰亭还是易如反掌的,千万千万不要寄望于通过袁慰亭来冒险。
于是,17日上午便发生了袁慰亭似乎见到谭壮飞的一幕了。皇帝和袁慰亭见面前,还秘密会见了谭壮飞,他根本没心思听谭壮飞分析情况,可能是因病陷入了疯魔,歇斯底里的他已听不进任何劝谏了。他打断谭壮飞的分析,直了当接口述一道新的密旨,让谭边听边抄,不让他有任何周转的余地,密旨内容如下:
“朕唯时局艰难,非变法不足以救中国,非去守旧衰谬之大臣而用通达英勇之士,不能变法。而皇太后不以为然,朕屡次几谏,太后更怒,今朕位且不保,汝康有为、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等可妥速密筹,设法相救。朕十分焦虑,不胜企盼之至。特谕。”
并另让他转给康有为一道口谕,嘱其立即启程离开北京,毋得迁延观望,稍后皇帝将明发谕旨给他。看来皇帝是要提前行动,先下手为强了。让康有为这些高调的书生继续待在京城没准会牵连出什么,这种笔如刀的人留在前线没什么用处,倒不如让康有为在外面为他摇旗呐喊为好。
谭壮飞终于看清了皇帝的真面目,他的意图就是要手下人尽快把后党全给办了,至于怎么办,他只说“妥速密筹,设法相救”。时间紧迫,要赶紧安排好一切,告退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去南海会馆找康有为传达皇帝的讯息,心事重重的他自然也没察觉擦身而过的袁慰亭。
谭壮飞听抄的这份密旨和杨锐的略有不同,密旨载:
“今朕位且不保,汝谭嗣同、杨锐、林旭、刘光第等可妥速密筹,设法相救。朕十分焦虑,不胜企盼之至。”
遣词用句显得更加紧迫。谭赶到南海会馆时,康有为出去了。只有郑鸣在,他借机也和她解释了一下韵卿的事。
“阿鸣,那天你见到的那位是我的爱妻李闰,一直还没机会给你介绍呢。”
“复生哥哥,没关系的...”
郑鸣说的没关系是表达什么意思她自己都不知道。
“今天我是来找康先生的,可惜不巧,你要是什么时候有空就去我那做客,你韵卿嫂子倒是很想认识一下你这个妹妹呢...”
“好的,知道了。”
郑鸣低落的情绪让气氛十分尴尬,把天都聊死了。
“呃...阿鸣,我觉得最近京城气氛不对,我也不希望有人知道韵卿来了京城。你千万要离康先生远点。这几天可能就会有事发生,我有别事相托于你...”
“要是我出事了,这封信请替我转交李闰。”
说着谭壮飞从怀里拿出信封郑重交到郑鸣手上。
“什么信?你们的私信吗?”
“虽说是私信,但没有什么不能见人的,我若是真的出事了,这封信且当我的遗言吧...你大可以看看,没关系的。”
谭壮飞英雄盖世竟也有点哽咽,他也不知该怎么和郑鸣说李闰的事,让她自己看看信就一定能明白他的心意。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我应该离你远点,免得你受我牵连...”
说着便转身离去。
郑鸣呆在当场,轻轻展信观看,边读边落下泪来...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