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阴历三月三,一身棉袄换布衫。
朝阳村,位于本朝北部地境,民风淳朴,却是贫瘠之地,国之将立,坐龙椅那位批阅奏章时无意知晓这个村子,后有臣子解名,乃“晨起朝阳之意”,皇帝龙颜大悦,下诏大革土地,村子里每位村民得以开荒耕地,获良田几亩,就有了“奉诏耕田”的奇事,百余户村民自然是感恩戴德,勤勤恳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说来奇怪的是,尽管村民亲力亲为,每年愈发耗费时间打理,却从无甚大收成,收获的粮食勉强够一家人温饱,想要贩往外地是不大可能,连坐镇县城的官老爷都听说此事,觉得莫不是那些粗鄙村夫无意间做了什么触犯了天老爷?不然他可是看过村民那种不要命的耕作方法。
村民心有不甘,开始另谋生计,比如猎奇、摘草药、养殖、打铁……衍生出五花八门的职业。
猎户往往身形矫健,偶尔运气好,会遇到比较罕见的珍奇异兽,县里的显贵们乐意掏钱买下,皮毛可以制成衣鞋、刀鞘、水袋,生肉能补补身子,生意一成,小半年吃喝不愁,但运气不好,葬身兽口的并不少,若非如此,山上的猎户早就泛滥了,经常会有从山上回来的猎户讥讽那些混吃等死的人,用他们的话来说,叫“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至于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大户人家”就比较文雅,他们会从外地引进一些新奇物种,有村民之前闻所未见的蜜蜂、天蚕,蜜蜂群居山峭,天蚕喜幽静,极难养殖,这类多数人学不会的生计往往收益颇高。
一位眉眼动人的少年此刻正站在村子北边的小溪中,溪水淹没过大腿,他神色认真,好似大敌当前,只见他双手向下猛然抓握,细看之下,这么大幅度的动作居然并无水花溅起,令人惊奇,这一幕浑然天成,他似乎抓到了什么,迅速捞起,是一条三四斤重的鱼。
少年的脸上露出无法掩盖的喜悦,这种收获可是许久不成有过了,要知道这条小溪自然不会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村民放过,百年来捕鱼的人不计其数,一条小溪哪能养活这么多人?没人知道这条小溪的源头在哪,每年三月,便会从上游顺流下来许多鱼,村民们会先在周围用石头堆出一个池塘,之后捕捞多少,各凭本事。
少年叫李淳风,从他记事起爹娘就相继去世,在他很小的时候一日三餐就只能待在叔叔家,印象里,叔叔婶婶都是很好的人。
如今快到“飞鱼季”,不少村民便会提前蹲守,李淳风自然也不例外,看着飞快扑腾身体的鱼,把它朝身旁一抛,精准落进岸边用石头稳住的鱼篓里,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朝岸边走去。
李淳风有着在这质朴地方罕见的灵动双眼,原本白净的肤色在日复一日的活计下变得黝黑,儿时跟着叔叔学插秧,学耕地,双手磨出厚实的老茧。跟着村子里唯一一个愿意带他玩的孩子掏鸟窝,下河捉鱼,如今他捉鱼的本事连一些大人都不及。再大一点,就开始找活计,他去到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几家饭馆之一,掌柜的当然听说过这个身世坎坷的孤儿,望着他还不及柜台高的身形,根本不稀罕搭理他,没冷言相对就不错了,自己这可不是什么大善堂。李淳风拍了拍胸脯,说自己看着是弱不禁风,但力气可不小,掌柜的不知是可怜还是心烦,吩咐他可以在门外帮着揽客,管饭可以,工钱免谈。
李淳风笑得合不拢嘴,至此,这家饭馆外就守着一个帮着揽客的少年,站在那大声吆喝,没人的时候就一个人坐在门口,望着远方。
李淳风背上鱼篓,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思绪飘远,那家饭馆去年已经关门大吉,掌柜的一家人迁去外地,他自然算失业了。
李淳风前脚刚迈出,一人从后面勒住他的脖子,朝后方压下,那人貌似往鱼篓里面喵了一眼,嗤笑道:“行啊李淳风,今天是踩着狗屎了?”
被人压住身形的滋味并不好受,李淳风非但没生气,都不用看清那人面容,笑着拍了拍勒住脖子的手。
两人站稳身形,那人开口道:“就知道你小子会在这。”
眼神英气。
此人是这村子愿意对李淳风流露出善意的几人之一,同样有着十分不俗气的名字,马子木。相比较李淳风惨淡的光景,马子木在村里的日子就要滋润得多,从来不用为生计发愁,父母打理的田地井井有条,据说还在县城里开了一家店铺。
李淳风看着眼前这个比他整整高出一个头的少年,明明可以在家里当个二世祖,却偏要出来跑山跑水,掏鸟捉鱼,最后同样落着个肤色黝黑的下场。
马子木先是朝四周各看了一眼,然后火急火燎地攥着李淳风手臂,把他带到了一处小山包后面。
李淳风挣脱开他的手臂,好奇问道:“有啥大事不成?”
马子木欲言又止,示意他坐下说话,李淳风把鱼篓放在一旁,落坐后,马子木咽了咽口水,小声道:“你猜我今天出门碰到了什么?”
李淳风神色古怪,“你去看苏璃洗澡了?”
马子木愣了一下,脸色涨红,“放屁,我上次只是说说罢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李淳风双腿盘起,单手托腮,静待下文。
马子木得意洋洋道:“今早上有一行人路过村子,白衣飘飘,有背剑的,有拿斧子的,还有人腰间挂着大葫芦,乖乖,我远远地看了一眼,那些兵器肯定价值不菲,最值这么大一坨金锭。”
他用手比了比。
李淳风翻了个白眼。
马子木也不以为意,“那些人走路好大的气势,女的一个个都跟仙子一样,用县里的教书先生的话来说,这些人都是从天上来的“谪仙人”。那些人嘴里还念叨着我听不懂的话,我听我爹说,县志上把我们村子的语言称为地方方言,外人同样也听不懂,在此之外,还有朝廷统一的官话。”
李淳风似懂非懂,他连“谪仙人”是什么都不知道。
马子木叹气道:“真是个闷葫芦,我爹放话说让我小心一些,你也注意点。”
李淳风点头。
马子木蹑手蹑脚地绕过鱼篓,悄然离去。
李淳风盯着少年的背影,眼神狐疑,难不成这家伙真去看苏璃洗澡了?
————
李淳风背着鱼篓,敲响了他叔叔家的门。
门闩打开,一位中年模样的妇人映入眼帘。
李淳风先是叫了一声婶婶,从鱼篓里拿出那条三四斤重的鱼,递出道:“婶婶,这鱼你们拿去补补身子。”
妇人笑了一下,讶异道:“这次抓着这么大的?”
李淳风笑着点头。
妇人双手捧过鱼,无意瞥了一眼鱼篓剩下的鱼,眼神低敛,她朝李淳风温婉道:“要不留下来吃饭吧。”
李淳风摸了摸后脑勺,笑道:“不用了婶婶,我家还有很多,都是之前抓的。”
妇人只好点头,不再言语,她心中有些愧疚难安。
李淳风提起鱼篓,笑着朝中年妇人挥手道:“婶婶我先走了。”
说完,小跑离去。
妇人看着那少年的背影,叹息一声。
————
村子里这百户村民若论姓氏,其实就四姓,李,苏,马,游。
其余三姓都是扎根百年以上的大姓,唯独游姓迁入不过二十年。
李淳风听那些孩童口中提起过这个姓氏,据说是外地原本富贵的人家,受战火影响,迫不得已举族逃亡至此地,至于这个缘由怎么来的,李淳风只能摇头。
一位少女怀中捧着白猫,哼着小调,乡音入耳,极为动听,脚下是幽幽青草,所以少女体间,带着花香。
她姗姗而行,晃着手摆,无拘无束。
走着走着,她的眼睛弯成一弯月牙,因为她看见了一个少年,背着鱼篓,憧憬着远方。
小路狭窄,少年少女同时停下步子。
李淳风笑容腼腆道:“游姑娘。”
少女轻轻点头,她有着十分雅气的名字,游文桐。
李淳风跳上路旁的田坎,示意她可以先行一步。
游文桐怀中的白猫扭动着身体,嘶叫一声,她捏了捏白猫的耳朵,施了个在村子里并不常见的万福。
二人擦肩而过。
李淳风回到小路上,扶了扶鱼篓,大步向前,期间他回头望去,挠挠头。
不远处的少女重重地摸着白猫的脑袋,好似在与谁怄气。
————
李淳风打开家门,一座用黄土筑成的房子,寥寥几张桌椅,一张木板床,盖着一层粗麻被子。
家徒四壁。
李淳风把鱼篓里剩下的鱼倒入一个石缸里,缸中的确还有几条鱼,不过斤两不多。
李淳风趴在缸沿上,凝视着水中游鱼,那条小溪里捕获的鱼类似乎并不用进食,生机盎然,肉质肥厚,县里也有不少人钟情这田间风味,要是家里存余过多,村民便会挑起担子,走上十几里山路,去县里贩卖,每当这时,人群中便会悄然出现一位消瘦少年,紧跟步子。这是李淳风琢磨出来的挣钱门道。
李淳风默念道:“我一定要挣很多很多的钱。”
他心里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小事,比如挣了钱,他先给爹娘的坟包修筑得大那么一些,给这座风雨飘摇的房屋添枝加叶,买许多的书籍,建一座藏书阁,马子木曾教他识字,借给他看过私塾中的简策,他觉得那些书上的道理真是不能够再好了,嗯,再就是,他想要出去走走,去看看马子木口中的君子环佩之声,去大漠戈壁,去南海之滨。
兴许是万籁俱静,有人听见他的念叨,院墙外响起一声讥笑,那人啧啧道:“坐井观天。”
李淳风眼神晦暗不明。
那人似乎觉得犹不解气,大笑道:“贫贱至极,一个连圣贤书都没读过的破落户,也想着挣钱?”
门内出现石头滚动的声音。
那人瞬间闭嘴,随后啐了口唾沫,嘀咕道:“野种。”
李淳风丢下手中捡起的石子,并不生气,在这种教化未开的地方,若是连这点气都受不住,不如投井算了。
————
村子北边,回家路上本想着掏个鸟窝的马子木被他爹叫住,悻悻然爬了下来。
一老一少并肩行走。
马子木好奇道:“爹你怎么跑出来了?”
马子木他爹是个不苟言笑的老人,年过半百,中年时本以为自己传宗接代无望,整日郁郁寡欢,差点沦为全村的笑柄,不曾想老来得子,自然马子木宠溺有加,平日里也就由着这个混不吝的儿子胡闹。
老人答非所问道:“要变天了。”
马子木有些疑惑,“爹你说什么呢?”
老人望向这个游手好闲的儿子,问道:“你觉得李淳风这个人怎么样?”
马子木没好气道:“还能怎样,一个屁股蛋上能烙饼的精壮小伙。”
老人瞪了他一眼。
马子木撇撇嘴,打着哈哈道:“李淳风这人肯定是不坏的,至于学东西嘛,勉强有我一半吧。”
老人也算略同文墨,斜眼看着他,叹道:“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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