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外公和好几个舅舅跟姨都来了,聚了满满的一桌。外婆称病未来,她是不是不好意思来我不清楚,上辈的恩怨我懂事后只是耳闻。大舅最后才到,他是骑自行车来的,来了也没有上桌,只是一直坐在自行车后架趴在车把上号啕大哭,他是所有兄弟姐妹中哭得最伤心的一个。
酒席上几乎没有人动筷子,五斤不知躺在哪睡觉,只有我在吃个不停,仿佛其它人哭完全与我无关,而且我还很不理解,难道有得吃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吗!于是我差不多吃饱了的时候,开始劝桌上的人来一起吃,结果惹得满桌的人哭得更凶!
或许前两天太阳露了一下脸,觉得元气不足又休息去了!在送葬的路上天下起了牛毛细雨,刚好可以把泥土表面润得湿滑,底下却仍很坚硬,八个扛夫扛着一副土黄色的棺材小心翼翼地走着。那棺材因为没有上油漆,看起来没有那么恐怖,似乎里面并没有睡着一个死人,有多少人都希望这是一场梦!
我和五斤因为太小,母亲的死也属于“少亡”,祖祠都没进,所以其它繁琐的礼数能免则免,比如捧遗照之类的,只是简单地披麻戴孝!
一路上依旧哭声一片,五斤轮流在几个年轻力壮的舅舅们怀里睡觉,也许人到了悲伤的时候都没什么力气吧,所以抱他这么瘦小的人也会累的!
我因为地下滑,牵着姨的手走。小半天下来,姨劝了好几次让我哭,我实在哭不出来,她生气说我太不懂事了,娘走了都不哭一下!
姨比母亲小两岁,嫁到一座山里,长大后砍柴时去过她家。尽管她在尽最大的努力为自己阴阳相隔的姐姐争取最后的尊严,但我就是不明白有什么好哭的,就算娘死了我还是哭不出来!因为我根本不明白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听完我的回答,姨气得甩掉我的手!
走了几里路,翻过了好几座山头,把母亲的棺椁送到了一处乱葬岗,扛夫们把棺材放下,拿起锄头和铁铲挖起坑来。开地用的是一只野鸡,本来要用大公鸡的,不知是匆忙没有准备好,还是父亲心中充满怨恨,故意不想开地,在他看来,母亲这种人死后就该像埋一头牲口一样了事,连棺材她都不配睡,幸亏祖母说看在两个小孩的份上别那样做,葬礼才稍微像样点。
也许上天不忍心让母亲的葬礼太寒酸,才在半路上让我某个舅舅用石子射得这只野鸡来开地。因为是半山腰,土层比较湿润,土质也是较为松软的红土,一个一米多深足以放下一口棺材的大坑很快就挖好了。准备下葬,母亲的寿衣还没有穿,这时候棺材盖打开,几个人要帮她的遗体换寿衣。有人拿起一把剪刀,准备剪掉钮扣,把原有的还带有浓烈农药味的外衣换掉。
正剪着母亲胸前的钮扣时,一直默然无声的我突然大声哭叫起来,并且大声喊道:“不要剪掉我娘的奶!不要剪掉我娘的奶!我还没有吃你们不要剪掉我娘的奶呀……”
因为以前经常听祖母自言自语说五斤个子瘦小,老是长不大,那是因为没有吃奶的缘故,而如果吃够了母乳的话就会长得和我一样壮实。
听了这话,我觉得很冤枉,曾和祖母争辨说我也没有吃过奶的,否则我怎么会不知道,母亲不是一直没回来吗?肯定是祖母搞错了。结果是得到了祖母的一顿训斥,好像在替五斤嫉妒我,把对母亲的怨气对着我发,仿佛只是我一个人的母亲似的,而五斤没份。
我在心里认定是祖母冤枉我,是她记性不好不记得了!于是我在等,等母亲回来她自然会给奶吃,我可不想像弟弟那样,又瘦又小走路都走不动。村里小孩戒奶晚,很多比我们大的都在喝,一起玩的小伙伴只要听到有奶喝都立马回家,而我,从来没有!
而现在大人们却要把母亲的奶给剪掉,叫我怎能不伤心?所以要是不被人抓住双手,我一定要冲上去阻止,再不济也得学邻家小孩满地打滚,以表达我最强烈的愤怒与不满!但我以前从来不敢这样做,因为祖母根本不吃这一套,反而会得到更惨重的爆打!
而现在我的确太伤心了,有什么结果都不管,就算挨多重的打也不怕,可两只手被抓住,只有把所有力气用在哭上,表示我抗议的坚决!
换好寿衣,接着便是钉棺材盖,然后把棺材放进坑里用土填上。只是这些过程我都没有看到,因为父亲看我反应这么强烈早叫拉我的舅舅让我转过身。尽管我还是努力把头转过来,看到的只是舅舅粗大的双腿。于是在我幼稚的心里想,他们一定背着成把母亲的奶剪掉了,以后再也吃不到,母亲变成了没有奶的娘!
等我被允许转过身来时,眼前出现一个大土堆,父亲正用锄头在坟头加最后一个土块,那土块上还有一株十分幼小瘦黄的树苗。我听见父亲说“好了,栽棵松树做个记号!”
而我再没看到母亲,以为她是疼得跑了!
大概过了十多天,我在林场上班的小姑回家来,祖母想让她把我带走,因为母亲死后她就大病了一场,没办法去同时照看两个小孩和做家务。第二天上午,祖母让我回家去叫父亲过来吃中午饭,让我说小姑回来了。
父亲没出家门,我老远看到卧室的门是打开的,跑进去看到父亲站在后窗的衣柜前翻看什么东西,老远就好奇地问:
“爹爹,你在看什么?”声音充满了童稚该有的愉悦。
父亲在翻看一叠母亲的照片,听到叫声也一时没什么反应,直到我走到他跟前,他才把我揽过去,同样是对着窗户,弯下腰两手从我的双肩伸到我面前,然后一张张照片翻给我看,问道:
“六斤,你看看照片上的人是谁?”
“是姨!”
“看清楚一点!”
“是姨!真的是姨!”
我仰起头来征求父亲的意见,眼神中充满了疑惑。
“不是,记住这是娘,不是姨!”
接着翻看下一张,我还说是姨!结果一沓照片我全部认错了,父亲耐心地一一纠正我。
事实上我对姨的印象比对母亲的印象还要深,因为最近几年和姨在一起的时间远比和母亲在一起的时间长。再则那些黑白相照得都不怎么好,凭我的眼力是看不大清楚的。
终于轮了几圈后我全都能认出照片中的人时,我要表现自己了,抓住一把照片一张张给父亲看,高兴地说我能认出照片里的人,每个小孩都有要得到大人表扬的欲望,我也不例外!父亲并没有表扬我,只是简单地应着,不知在想着什么!
我看父亲并没有怎么理会,心里有些失落,顿时觉得认照片没什么意思了,于是转而问道:
“爹爹,娘去了哪里啊?”
我心里还在想上次母亲明明在一个木盒里睡觉,一转眼就不见了,只偶尔听大人们交谈说到死了,然而“死了”又究竟是在哪?
以前问祖母时祖母总是告诉我娘在外面赚钱回来给我买糖果吃,这些天祖母天天哭,我都不敢问。
然而我久久没听到回答,不由得又仰起头来,这时候我看到父亲双眼流出了两行泪水,已经流到了枯瘦的脸颊窝,在窗外光线的照射下清澈透明,闪闪发亮!我的情绪马上也跟着受了影响,怯怯地问:
“爹,你为什么哭啊?”
“爹没有哭!”
父亲边说边马上用衣袖把脸擦干,然后才又对我说:
“你娘去了很远的地方,你要记得!”
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那些照片,也再没见过父亲流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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