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母亲的丧事后,父亲在家里一连睡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每过两三天才起来煮一餐稀饭吃,吃完又躺回床上去。
这段时间里,祖母和继爷每天都来找他,在外面喊他的名字,但是他总是不应。他事先就把厨房和卧室的门都锁上,然后从后门进到房间里来睡觉,只要他不回答,没有人会知道他在里面。都以为他下田里去做事,叫不了多久就回去了。
当人们再次看到父亲的时候,发现他两个眼窝和双颊都已经沉了下去,面色发暗,仿佛久病初愈!
转眼间到了莲子丰收的季节,父亲早就打起精神做农事,他把采来的莲子都送到祖母家里去做。祖母虽然改嫁,但对我们家的事情从来都不袖手旁观,帮忙总是不遗余力。每天采来的莲子一家大小总是尽力做完,这给父亲缓解了很大的压力。
做莲子是一种细活,急不来,工序又非常烦琐。先要把采回来的莲子从莲蓬中剥出来,然后用牙齿咬掉莲子坚实的外壳,再用指甲和几根手指配合着把一层薄薄的内皮去掉,这道工序最费时间,还要把莲芯用竹签通掉。最后一道工序就是把莲子放太阳下晒,晚上再用碳火烘干,火不能过大也不能过小,前后时间的火力也不能一样大,火力该大的时候不能小,该小的时候更不能大,还得不时地用手把筛子里的莲子搅匀,否则就会影响成色,卖不起价,当晚不烘干到第二天莲子还会发黄。直到莲子发出阵阵清香,烘到体积不再缩小,两个手指也捏不动,并且有牙咬时能发出清脆的响声时就可以装袋了。
如此复杂的工序继爷基本上帮不上什么忙,因为他不是本地人,没弄过这玩意儿。再说莲子都只有食指大小,继爷只习惯做一些粗活重活,做莲子他有力使不上,只能去做一些其它的。而祖母扛着病又要做家务事和照看我们,真正能做事的只有正读小学的小叔,但是十三岁的少年一天到晚埋头苦干也做不出多少来。所以刚开始莲子量还不是很多的时候还可以应付,但到了莲子收成最旺的十来天,祖母一家无论怎样辛苦都做不完。
积压了几天,莲蓬里的莲子就发黑变老,逐渐失去水分变成铁莲子,做不了。如果放在田里迟一两天不采回来也一样会变老,最后只能当铁莲子卖,价钱就非常低。
那几天父亲总是在过来吃饭的时候黑着脸抱怨速度太慢了,有点想吵架的意思,每年农忙季节他总会找人吵架!但吵归吵,每年这个时候总是到祖母家里来吃饭,他根本没时间自己煮。
这次父亲看到铁莲子越堆越多,连剥好的没做完都变铁了,都快有一大筐,最后他发怒了,吼叫了一声抬起筐哗的一下倒在门口的污水坑里,然后进屋想找找看还有没有!边找边沉着脸说:
“一个二个都不想做,怕累,要这些莲子来埋啊!我做死菜牛,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莲子就这样被你们一班人浪费掉了,明知做不完还要剥那么多,我有剥莲子的功夫不是可以多做更多吗?你们不当数一定是在想反正不是你家的,那么我倒了算了,省得做了……”
祖母赶紧拿了萝筐去捡,边哭边说:
“做不完也别倒了,当铁莲子卖总是可以的!你也不看看有哪个人在这里玩,都在做事啊!剥出那么多也是你两个崽从莲蓬里用牙齿咬出来的,他们不会做其它的只能做这事,现在也在学着做!你要抱怨做不完去雇人啊,可如今家家户户都忙不过来谁会来帮你?你去别人家看看,哪个人家里没有铁莲子?”
父亲听说是我们剥出来的就要去动手打我和五斤,我们也在污水坑旁捡莲子,被继爷隔开了。尽管后来父亲越骂越难听,但没有人搭理他,这都是这段时间祖母在家里思想工作做得好,叫他们不要去顶撞我父亲,真是知子莫若母,仿佛有先见之明!所以虽然隔了家,家里的大小两个男人就算觉得有理还得忍!最后父亲悻悻的离去,而他们,还要继续帮忙做莲子!
祖母,村里人叫她陈氏,一个不起眼的农村妇女,一生充满了坎坷与不幸。也许是遭受的打击太多,有时候会显得有些糊涂,但是在大事上却从不出差错,就像父亲,经常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屡屡找茬到她家来吵架,哪怕她的儿子发的那些火多没道理,但是她能不作声尽量不出声,这时候一个五十多岁的母亲,像个五岁小孩一样承受着儿子的训骂,显出一个做母亲的伟大与隐忍,她只是一声不吭地掉着眼泪。
因为她早就感觉到,她的儿子已经在儿媳走后就有了轻生的念头,稍有不慎就可能铸成大错!但是父亲脾气越来越臭,长此下去也不是办法,可是又有谁管得了呢?
我们兄弟生下来没多久就跟着祖母生活,给她的家庭带来极大的不便。祖母家住在上村的房子是租来的,那么几间破泥砖房,连着老旧的祠堂,也许是整个葫芦村最差的房子了。至少有百年高齡,饱经风雨的后墙已经弯腰凸肚,墙体中间部位的许多泥砖至少被雨水冲刷掉了三分之一的墙体,露出一根根惨白的稻草茬,仿佛风化的骸骨。
看得出来这房子很快要塌,一下起雨屋里竟是泥沙俱下,把接漏的盆桶敲得叮叮咚咚乱响。甚至内墙顶上打架的老鼠也能经常刨下一块块的土坯,掉到锅里或是灶上的菜碗里。
这几间土屋是在坡下,坡上有两棵饭桌般大小的古树,有一棵被雷劈死,树体枯干,生出很多手指大小的虫眼。病树旁边一木春,另一棵则遮天蔽日,导至房内的光线非常差,加上屋内常年烟火灶的烟熏,里面就更加黑暗了,里面又没通电,实非老眼晕花白内障者所能居住。
房内潮气也非常重,窗只有在靠坡的一面开了有,空气不流通,健康的人呆在里面久了都会憋出毛病来。然而就算是这么差的房子也是不容易找到的,还因偶尔交房租不及时被房东赶过几次,上村再没有人有空房子出租,必须另外建房子,但他们都不敢去想。
我从记事起,就经常看到祖母吐血,有时候吐的是一小口,有时候是很大一片,最多的一次有巴掌那么大的一摊,那次以为她快不行了,家里几乎所有的亲戚都来了,还好后来转危为安!
祖母虽不到六十,养大了五个子女,还要带两个孙子不容易,劳累到常年病痛不离身。家中无田无地,全靠继爷部分微薄的退休工资来维持生计和供叔叔读书。就是那一部分也要经过一番口舌之争甚至打架才能得到,继爷还要给自己另外留下三分之一的工资抽烟喝酒零花。
继爷老家离葫芦村在千多公里的外省,来我们县几十年,还是说他的家乡话。大家管他叫老肖,现年六十一岁,中等身材,却长有一只大鼻子,鼻梁高得像老外。
他走起路来非常响,展示出他男人的力量,好像在对他人宣告他宝刀未老。又仿佛土地跟他有仇,每一步都是那么用力踏,老远都能听得到。他做了几十年的苦力,右肩要比左肩高出许多,这是长年扛木头的结果。
他虽然本性不坏,但脾气暴燥,经常发无名之火,让谁都受不了,年轻时使很多姑娘对他退避三舍,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早年四处漂泊,三十多岁时在本县的一个林场当工人。
由于大男子主义严重,自己挣钱还不够自己花,在遇到祖母之前一直都是个“大男子”,直到四十五岁才结婚,从此才有机会经常在家耍大男人威风。
他在个人圈子里臭名昭著,像螃蟹一样横行无忌,人人避之犹恐不及,祖母前夫死后,成了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但不幸的很,婚介人说了假话,她“吃”的是一只“蜘蛛”,所以至今全身仍显“中毒”症状。
祖母经常以双脸浮肿的形象忙里忙外,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她发了福,而实际上是她的一对肾出了问题。她的头几乎也一直都是肿着的,头顶的肿块像水豆腐一样柔软,竟然可以挣脱头皮控制而自由运动,上面的一撮花白的头发也与众不同,有事没事都喜欢像鸡冠一样竖起颤巍巍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祖母长这么一颗“豆腐脑”完全是拜继爷所赐,是他的铁拳千捶百揍的结果——他早年学过武艺,三两个人休想近他的身,而且在林场扛木头又得到锻炼,每次出击都是随心所欲毫不节制,威力自然是无与伦比。
祖母的重症肾炎,她一直认为这跟继爷的拳脚脱不了干系,冬天一旦为五斤洗尿裤下了冷水,更是肿得眼睛都有睁不开。
她还老是胸口痛,是因为曾被用扁担狠命杵过而落下的病根。
她的胃病是早就有的,继爷只是用自己的力量帮她加重一些。
祖母的背老是痛且越来越驼了,曾以她的血肉之躯,被继爷猛力推着撞断过钢铁铸就的门拴,再加上其它的数度重击造成的结果!
左手臂也曾差点被拗断过,好在拗的不是关节处,而是正骨,但同样落下了逢雨必痛的毛病,比天气预报还来得准,估计是产生了裂缝!
至于经常吐血,乃是继爷四肢发达的更加突出的外在表现……
陈氏找到肖本贵这样的丈夫,只能说他们是有“冤”千里来相会。如果陈氏不是因为前夫太差劲,她就不会那么草率了,那时候她想,再怎么样,总不会比以前的更坏吧!
祖母的第一次婚姻是她父亲一手包办的,她的父亲只认钱财不认人,对他未来的女婿并没有仔细考察。祖母和我们一样,母亲早死,那时她也才三四岁,靠她的祖母把她拉扯大的。
她的前夫,也就是我的爷爷,听说又矮又丑,年纪也大出许多,还是个癞子,一到热天头上就腥臭难闻。最要命的是他脑子有病不可理喻,三天不吵架过不了日子,平时打架打不赢祖母——他还没祖母高大——就趁祖母怀孕时起事端,对其大打出手,祖母两次因此而流产,其它四胎幸运,算是保住了,为他生下一男三女。
虽然嫁错一人,毁了一生,她也只好认命。不料祖母快到四十岁时,爷爷竟然以各种莫须有的理由说要和她离婚,说要是离了婚他至少还有几十年风华日子过。祖母也是个有血性的人,心想,难不成没了他日子就过不了,于是她只带了最小的女儿离开了家门,其它的什么财产都没要,毕竟她还有三个孩子在这个家里。
半年未到,爷爷托人捎话说要跟她复婚,祖母传话问:放到河里的鱼还会不会回来?听了这话,爷爷郁郁寡欢,一年后,喉癌发作而死,安心地过他的风化日子去了!
祖母和继爷结了婚一起在林场工作,只生活了几年时间就不能忍受他的折磨,她带着小姑和才几岁的小叔回到葫芦村,继爷还经常过来温习他的拳脚功夫。继爷五十八岁退休后,要祖母和他一起回省外老家生活,但祖母始终觉得他不可靠,自然还留在葫芦村,继爷爷也跟过来再续前冤。
这是一个没有爱畸形的家庭。他们只有永无止境的相互攻讦和伤害,彼此之间少有关怀和温暖可言!
我们兄弟插在他们家中更是火上添油,我们成了祖母家庭战争的主要导火线,要继爷有和祖母一样对待我们是不可能的,他总在抱怨我们睡了他的床板,床板是他经过那么远的距离从林场扛回家的;说他家花那么多气力带我们,我们的父亲都不给钱;又怪我们吃了他多少粮食,家里没有田地,每一粒都是靠他的工资买的;还埋怨我们花了他家的钱财和气力,他要去几里路外砍柴给我们烧,水也要他去挑给我们喝……他自己都已经退休,又老是身体犯毛病,是需要别人照顾的人了!
对一个林场的工作积极分子来说,身上没有一点风湿关节炎之类的毛病是不可能的……这些都是事实,他很清楚,一点都不傻,但他从来都不会控制自己,有脾气就发,想打就打而从不考虑后果。所以我们头上也时不时就要挨他铁拳的重捶,根本不需要理由,他只是顺手而已,就让我们顺便承受去好了。
只要一旦看到继爷眉头皱着,嘴巴嘟起来的时候就要小心了,这表明他在发脾气,他发脾气前有时候是一声不吭,有时候则口中念念有词,诅这个咒那个,目的就是为了要吵架!而什么都可以造成他发脾气的理由,没好东西吃,没烟抽,没酒喝,或挑水回来累了,或是砍柴身上流了汗,或者是去砍柴时被东茅割了手,还有菜里放了辣椒等等,都可以让他火冒三丈!或是什么理由都不用,只要一不爽就发,那简直是无法预料的事情,所以也没办法来防备他!
挨祖母的打,我们都知道辗转腾挪,知道躲在凳子之类的东西的后面,她的细竹条总有几下落不到身上,倘若在床上就用被子盖,就算什么也没有,我们也会把身体缩成一团,尽量压住脚趾头,尽量把手指头缩在衣袖里,尽量避免用没肉的骨头与祖母的竹子发生直接的碰撞。虽然挨了抽打的肉会起一条条像蜈蚣状的肿块,当时会钻心般地疼,但不会那么持久。
但继爷的拳头无声无息,像无声的轰炸机,没有任何征兆,让人防不胜防。头上被他的一拳锤下来,就像是被鬼打了一样,整个头整个身体都发麻,哭声都有与平时不一样,是那种拖长音的哀嚎,气都好像接不上来,整个人像是钉在了原地一动都不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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