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继爷又在因为我们的事与祖母吵架,他吵不过,就在经过五斤身边时往他头上重重的一捶,五斤的身体一晃,坐到了地上,停了一两秒钟后才发出低沉的哭嚎。祖母看这次打的不轻,突然像发怒的母狮般扑到面前要和他打架,一边破口大骂:
“你这冇好死的活鬼,打坏了他的脑袋你就害了他一世,你怎么这么恶啊!你打小孩子算什么好汉?有本事过来打我呀,你过来,过来呀!你只知道打老婆打小孩是最没用的畜牲……”边骂边用手上握着的刚才正用着的菜刀刀背往肖本贵手臂上狠狠地砸了一下,出一口心中的恶气!
照往常继爷挨了骂会有所收敛,而只是与祖母对骂,他没有那么多骂人的词汇,没多久只好用祖母骂他的话来回骂。除非祖母骂他的时间长,他脑子又发热了才再次动手打人。但是这一次他被刀背砸疼了,跳到卧室去,从门后抄出一柄禾耙出来,立刻用禾耙把子隔着过道往站在厨房门口的祖母身上用力一杵,祖母被杵中胸口,跌坐在地上,一股带有腥味的热流从喉咙冒到了嘴里,吐到地上,不用拿灯来照,她知道那又是一口腥红的血。她痛得大哭起来,活到这份上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这时候继爷还在过道里暴跳如雷,还想再冲进厨房来打祖母,所幸被听到响声的邻居和生拉住了。和生是年轻的庄稼汉,长得高大结实,否则还真拉不住他。
而小叔,在厨房里用力的扶起他可怜的母亲,也痛哭了起来!这个十三岁的少年,严重的营养不良,长着一张黑瘦的脸,脸上还有几块铜钱大小浅浅的白斑。每次父母打架他都不敢来劝,否则继爷连他一起打,他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也是莫大的不幸!
祖母受的这一击还不是最重的,这种事隔不了多久就会发生,她对继爷恨得咬牙切齿,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她就要跟继爷用她的方式战斗,从不低头!现在她坐到椅子上还在边哭边咒:
“没好死的肖本贵啊!人是奈你不何,你这么恶明儿天会诛你,地会灭你,鬼都会掐死你,掐得你过不了今晚;你明朝路上死路下埋,你水打沙推,沙填沙盖;你去砍柴山上老虎吃你,豺狼啃你,鹰斩鸢剁你,天打雷劈你……天啊,你怎么不开眼,留这么恶的人在世上害人啊!阎王啊,你怎么不去圈他的谱,害得我这么苦啊……”
后面又开始哭诉:“在这过不了你又不滚回你老家去,没人拖住你,不要在小孩身上出气!是你到我这里来,不是我去你家!我知道你是不情愿我们母子花你的钱,才老找碴吵架!你在这里当然要负担我两母子的生活,你走我一分一厘都不会要你的,我们娘俩是生是死不关你的事!五斤六斤是我要带的,也不关你的事!你脸皮怎么这么厚,赖到现在还不走呢?今天你又动手打我,有本事干脆打死我,打不死明天你要出我的医药费,要照应我,你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打死我你也莫想活,现在有法律,有国家;我今日死,你就明朝亡,明天你就要吃子弹,你这个万恶的鬼,我死都要拼了你……”
在武力上祖母不是继爷的对手,只有靠咒骂以求心理上的一点平衡,用以继续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
在这样的家庭,最初祖母帮忙照看我们本就勉为其难。她只希望不久后我们的母亲就会接我们回家去,我们也在一天天长大,这样儿媳以后自己带也不会那么辛苦。谁知等到后面她却离家出走了,于是祖母只好日日盼她回家,那时就可以解脱出来,谁知这一等又是好几年。
好不容易人等回来,没想到又突然死了!祖母感觉自己就像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地,精神支柱一下垮了,加上原本身体就不好,再也承受不了照看两个小孩的重任,这次被捅了一棍子又要病好长一段时间,所以祖母这次不得不把我托付给小姑。
小姑二十出头,风华正茂,还没有找婆家,我们家人几乎不分男女都结婚较晚。小姑顶继爷的职在本县某林场上班,她帮忙照看了我有近一年之久,后来因为我长大一点到处跑,有一次从几米高的地方摔下,一只眼睛差点摔瞎了,缝了好几针!
林场地势险,这样她觉留我在身边很危险,况且她马上要组建自己的家庭,所以治好我的眼睛就把我送回去了。我自己也不想呆在她那个地方,对祖母说小姑会打我,祖母没想到还不到一年时间,我竟然学娇气了,谁家的小孩不挨打?
于是在我五岁的时候不得不重新面对祖母家的生活现实。这一年来我离开一直生活的祖母家,忘记了以前的日子过得多么苦楚,。小姑年轻,有文化,爱干净,经常会帮我冲凉洗衣服。她还没有嫁人,却基本上尽着一个做母亲的责任。另外她有固定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还是会帮我买衣服穿,买东西吃。于是在一年的时间里,我被养得白白胖胖,肚子都凸起来了,每天打扮得像个小绅士般,直到把我送回祖母家来。
本来应祖母的要求,小姑至少还要带一个走,不是我就是五斤。五斤小姑是不想带,太小,天天晚上都尿床,所以要带也只有带我去的,然而我在出发的时候逃走了,没被抓到,车子又不能长时间等,小姑只好一个人走。我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然而从长远看,这也许是出于命运安排的一番好意!
我刚回祖母家,前几天像个客人一样,可没过几天,我发现祖母脾气越来越不好,多夹一点菜祖母就用筷子敲我的头,我委屈地睁大眼睛看着祖母,祖母就骂我:“筷子夹肉你不记得,筷子指了你一下你牢记在心!”
我手摸着头,一边哭着,一边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又看看祖母的筷子,嘟起嘴说:“肉在哪里,你哪有夹?你这是打,哪里是指?”
祖母又用筷子往我手上打了一下,她意识到小孩不能打头,然后说:“我这不是打个比方吗?肉以前没夹给你吃啊,吃了你就忘记了?白养了你,喂狗都会摇尾巴!现在就会跟我顶嘴,大了也好不到哪里去!你和你爹一样,长大也不会对我好!崽和囡的福我都享不到,还想享孙的福?我没那么好的命,现在养你都是养白尾狗!唉,众生易哺人难哺,宁哺众生莫哺人!”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
我听不懂,只在心里抗议:“奶奶,我不是这种人,长大一定会对你好的!”
冬春正是雨水多的时候,我们在外面玩身上有时沾了泥巴,回来被祖母发现又会用细竹子狠狠抽打一顿,她有好多那种竹子,每个房间都有两三支,因为祖母每当烧火时发现她中意的就留下来。
竹子是抽牛用的那种,韧性十足,竹节处也削得非常顺滑,抽在身上十分疼,却不流血。更要命的是祖母打了我们并不会马上把沾有泥巴的裤子换掉,过了一天两天又看到那块污渍,就又要再打,有时甚至上午打了下午还因为那脏的地方又打上一次。
后来打得我都麻木了,有时竟为躲开一记抽打而破涕为笑,只为缓解肉体上所受的痛苦。久而久之,祖母就有我们打不怕的论调,边打边说:“你们打不怕的鬼,祟不了的米!生得铜皮铁骨了吗?难不成真是天生子啊,不会痛了!”
其实我们哪有打不疼的,只是挨打总是无法逃脱,只好见到机会苦是寻乐!我们也在想尽办法避免挨打,比如在外面不小心摔了一跤,身上脏了,我们就去有水的地方洗干净,然后坐在太阳下晒,没太阳就让那地方自动干,天冷的时候能看到洗过的地方冒出淡淡的蒸汽来,身上却不好受,所以这个办法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用。
更好的办法是在脏地方先找个竹片刮干净,等干了再用力搓,这时能看到上面掉下细细的粉末来,还腾起一些黄烟,然后就朝那地方用力拍多几次,经过这样几道工序,那地方虽然说不上很干净,但是颜色却浅了许多。回去时房间光线不好,以祖母的眼神不容易发现,我们往往因此而躲过了皮肉之苦。
但也有没法躲的,冷天鼻涕多,我们还不会自己擤,只知道用袖子擦,久了两袖便黑亮黑亮的,外面穿的又是棉袄,不常换,这便又成了挨打的一大理由,祖母一看到我们油光的袖子就生气!可是不换掉永远也不可能干净起来,哪怕被打后想改正也没办法,所以只好见一次打一次,而且又多了一个不听话的证据!
天冷夜长,五斤就更容易尿床,洗衣服都麻烦,也不容易干,被子就更不用说了,而偏偏他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尿床,就算晚上不让他喝水也不给他多吃也是一样,多少而已,有时上半夜给他换了下半夜他又尿,这让谁都会生气!小时候可以原谅,四五岁了就不正常,久而久之,祖母便以为他是故意的,有一次问五斤:“你为什么要尿在床上?”
五斤说:“我做梦以为床是厕所!”祖母的耳背,把话听成“你家的床是厕所!”从那以后五斤麻烦了,祖母只要一知道他尿床就用竹子狠狠地抽,边打边骂:“你不得我死,我一身的病这么冷帮你洗衣服洗被子,你还这么坏故意尿!你下次还敢吗?”
五斤不敢争辨,只好说忍着痛说不敢。这种颠三倒四的做法的确叫一个小孩无所适从,不知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说不定争辨被打得还要厉害呢!
除了用竹子抽,祖母有时还会手用力去拧他的腿,他会躲会钻,就用绳子把五斤绑在饭桌腿上打,但是每次打完去忙别的了他总能把手脚从绑紧的绳子里抽出来。祖母每次回来在外面看到他,他总是对祖母露出胜利的笑容,祖母对他没办法,也跟着笑了,又要去打他,他就跑,祖母累得喘粗气也追不上!
有一次在村子里听人们说起我妈,又开始思考始终弄不明白的问题,为什么那天我娘的嘴里会有那么多泡泡呢?我很想自己也能弄出那么多,这样他们会像紧张我妈一样紧张我吧,然而不管怎么努力用舌头在口腔内搅动,或者是闭上嘴唇用整个口腔挟裹着大量的口水飞快地吸张,最终从口里流出的只是一点点泡沫,不如母亲吐出的多,也不如她的白,更没有她泡沫大,而且还掉得非常快,母亲的可是慢慢地掉下去,还不用动嘴就可以源源不断地涌出新的来,这些都让我费解。
我想起那天听“婶婶”说她吃了药水才明白了,但我的理解是:喝了药水就能吐出许多泡沫,大人们所说的死大概也就是吐出许多的泡沫来,抑或是被割掉双乳跑去了很远的地方,喝药水和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根本没必要个个那么紧张。
喝了药水就能让大人们恐慌觉我得很好玩,于是,一天我和弟弟一起在祖母门口弄子里玩的时候,我拼命用自己发明的方法制造出许多泡泡吐在地上,垂着脑袋骗弟弟说:
“啊,五斤!我喝了药水,快去叫奶奶来!”我的傻弟弟睁大眼睛看我,竟然相信了,一颠一颠地跑回去叫祖母,我心里乐得不行!
祖母听了吓得半死,猛跑出来一看,非常生气,顺手从墙边拿来一根竹条来,竹条雨点般地抽在我身上,还夹着一阵臭骂:
“短命鬼,想和你娘一样啊,你娘有什么好结果吗?阎王没圈她的谱,她自己推开阎王的门嘞!你娘害得我苦啊!唉,她造恶,我前世欠她的,这辈子受这样的罪来还她!如果我上辈子没欠她的,就是她这辈子欠我的,来世她做不了人,也要做猪做狗来还我……你短命鬼去学她嘞!”她边哭诉边打我!
一年来,只有一个五斤在折磨她,也几乎让祖母快要发疯了。现在又回来一个我,她也许不知以后这担子要如何扛!
小姑走后不久,祖母就剥下了我的“绅士装”,洗干净,和换洗的另一套一起收好。说这好衣服留着以后穿,给我穿上小叔十年前的衣服。把新衣服留着本来是无可厚非的,然而祖母的记性不好,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忘了有这些衣服,最后往往被老鼠咬,用得上时再用破布缝上。
除了穿的,吃的也是差了很多,早上下稀饭的菜,多半是田里面摘来青椒,洗净整只放在沸腾的稀饭里煮熟,然后捞起放在蒜臼里捣烂,只放上一点油盐味精了事,运气好里面会放一些空心菜拌上。
午餐和晚餐则经常吊饭汤煎盐水下饭(吊饭汤是用油盐在热锅里翻炒几下,然后把早上煮稀饭时准备好的饭汤倒进锅里煮开装起,有几片葱蒜叶子会更好,而米汤以不见一粒米饭又有点粘稠度为佳;煎盐水就是油盐炒热直接放白水煮开装碗当菜下饭)。
这样的伙食比在小姑那吃的差的远了,我吃不惯闹情绪。这时祖母就说:“没娘的孩子还这样挑三拣四,难侍候,有口饭吃就不错了。想要好吃,你和我一样没生得那么好的命!”
我不明白,问祖母:“我有娘!爹说她去了很远的地方,可她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呀?”
“你不记得你妈食了药水,死了!”
“死了怎么不回来呢?”我还记得父亲对我说的那句话,以为死了就是去了很远的地方,要很久才能回来,所以虽然经常听到大人们交谈的时候说到我娘死了,但我并不怎么难过。我心里一直坚信,我的娘是会回来的,等她被剪掉的奶长起来后就会回来了,可惜我这个一直坚守的梦想马上就破灭了。
“死了就是死了,见了阎王……唉!阎王没圈她的谱,她自己推开了阎王的门!两个儿子双双,怎么舍得啊……”说着说着,祖母就又开始抹起了眼睛。
“阎王是做什么的?奶奶你怎么又哭了?”
“小孩子不要问东问西,再问打嘴巴!”我终于多少感觉到,死了不是什么好事,心中不免难过!
不久后,我和弟弟在屋外草坪上玩,见到有人出殡,从下村往上村这个方向来,要去牛角湾那个乱葬岗。我们正呆呆地等着一行人过来,祖母不知什么时候出来,把我们往家里拉。我很不情愿,边走边抗议:“奶奶,我要看洋鼓洋号。”
“死了人,有什么好看,听话!”
回到家里,又问:“奶奶,死人要去哪里?”
“埋到泥里。小孩子,不要老是说死人死人的。”
“埋到泥里会回来吗?”
“胡说八道,死人都不会动,埋到泥里哪还能爬出来?死人在泥里会慢慢融了,最后只剩下骨,你怎么这么笨呢?现在说这么清楚听懂了吧,以后不准再问了!”
我不作声了,我总算明白了死是怎么回事,就是永远看不到这个人,我终于知道,自己盼了这么久的母亲永远也见不到了!以前不是完全不知死为何物,只是不愿去相信,因为我始终相信爹的话,现在总算明白原来那是在骗我,一种无边的悲伤袭上了我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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