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翠依

为了挣到创业的几百块钱,我春耕完成后就去县造纸厂找了一份工作,不知不觉过了两三个月,天气慢慢热了起来。

那段时间我很奇怪,有个女孩怎么老是盯着自己租来的房子的门外看呢?已经有好几次,在我下班之后,都看到她一动不动地杵在屋后的那片松树林里。在房门的十步开外,或者手拄竹耙,或者倚着松树杆,除了微风拂动的长发衣摆,身体一动不动,有如入定的老僧,凝成一具雕像,直到我走到她的身边,灵魂才似从八极之外归窍,惊醒后扭头剜我两眼就走开了。

我自觉并没有得罪她,为何会招致这样的眼神呢?于是疑惑地看着她,但她一直都没有回头。只看见她一步步离去的背影,披着几簇阳光斑驳的碎影,碎影在她的身上跳跃,最后一一摔到地上,散了、碎了,似乎能听到一声声清脆的回响!然后又有新的光影落在她小巧的头上,消瘦的肩上,富有节奏地往下滑落,仿佛全都有了生命,她在光影中穿梭,仙子般地不断成全着光的涅槃。群鸟在高高的树梢上欢歌,整片林子都随风舞动了起来!

女孩也十六七岁的样子,头发有些枯涩泛黄,神情忧郁,也许在这片林子里呆得时间长了,身体也长得像松树杆一样纤细笔挺,显得有些高。这高似乎来得操之过急,把年轻女子本该有的曲线给拉没了,仿佛一根大型的捶衣棒。虽然我的人生经验并不丰富,但也知道一个松树杆一样没有曲线的女子,多半是长期生活在生活的曲线之中,究竟经过了怎样一番人世的曲折,那骄傲的曲线才迟迟不肯出现?

她的身影在林子里时隐时现,终于消失不见。我回过神来,站在她原先所站的位置,朝着房门看,并没有看到什么奇特的东西。在开锁前,又仔细查看了那扇门,在红漆已经有些斑驳褪色的木门上,除了看到几道还算紧凑的木板衔接的缝隙外,就只有几条划痕的蛛丝马迹。她在看些什么,究竟又看到了些什么呢?才让她屡屡光顾,真是个令人费解的问题。

我开了房门,把手上的饭盒放下,心里有些许的快乐!而且让我没想到的是,来这家造纸厂这个月上班还不到一个星期,这就已经是第二次放假了,放假多半是因为机器要检修和调试。我打听过了,这家公司开了已经开了有快半年时间,但到现在还没有走上正常的生产轨道,大概过渡期还要更长的一段时间,然而许多员工对每个月开工时间多则半个月,少则只有一个星期表示强烈不满,不包吃住又没有生活补助,有好些已经辞工不干了,这样我才有了进来的机会,我对这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企业不但没有意见,而且还暗自欢喜,因为这多少可以满足一下我这压抑近十年的懒人性格,成全我爱好自由的天性。

这家工厂实行的是三班倒工作制,早上是八点上的班,下午四点后就可以自由了。但是不放假的话还是不敢轻举妄动,因为我们虽然是三班倒,而工作的却只有两班人,也就是说我们上八小时班,休息八小时,然后又上班。因此我们就不敢随意挥霍休息时间,一旦错过了八小时的休息时间就必定会接连二十四小时没觉睡,这比十二小时工作制还要来得辛苦,如果是放假的话就没关系了。

时间未到盛夏,但连续一个多月没有下过雨,夏天似乎提前到来,热得教人无处藏身,深水之中自然另当别论,于是和上次放假一样,四点钟下的班,四点半我就迫不急待地下河去游泳。

我住的地方在这个县城最大的一条河边,房子是水文站的,当然是以前的老屋,现在水文站已经在河的边沿建了一座别墅似的两层新房,一楼的大厅天花板上挂满了风扇,二楼房间装有空调,房子周围砌了围墙,庭院深深,但还是窝不住里面的日日喧嚣。我去河边要经过水文站的门口,门口通常会停有两辆成色很新的桑塔那2000,二十一世纪虽然已经到来,但对于内地的落后小县来说,这种车还是可以出出风头。屋里传来麻将哗啦啦的洗牌声,夹杂着大嗓门男人的争吵吆喝,这是多么美妙的时代奏鸣曲啊!

我下到河里,把拖鞋扔在沙滩上,和衣扑进水里,为的是先把全身弄湿,给自己一次透心的清凉。因为在厂里做的是配料工,浑身上下都沾满飞溅的涂料,每天下班之后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要先把自己刷洗一番。当然衣服上斑白的污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我把短衣短裤弄湿以后就脱下来丢进事先带到河边的脸盆里,再打上洗衣粉用水泡住,多少可以使坚硬的盔甲软化。至于头上脸上的涂料可以到深水区慢慢洗,如果心急的话,这玩意儿还成了不错的脱毛剂!

大热天下午四点半的太阳,热度还足以让人避之犹恐不及。浅水区的水是滚烫的,并不能给人带来一丝清凉,而且把原本附在水底的污物烫出了水面,还不停地冒着气泡。这条河我已经下过多次了,知道哪里是最合适的去处。往下不出百米,有一条混凝土大桥,桥体中部桥墩下的水深可没顶,深潭正中心更是深不可测,几乎每天都有熟识水性的小孩从桥上往这里跳,溅起满天的水花,这个方圆三十米的大坑无疑是一个多月前发的那场罕见的大水的杰作。这条河不算小,还流经我初中和高中就读的学校附近,虽然以前也经常到这条河里戏水,但记忆中却从未发现过有这么一个游泳的好去处,当然现在找到也不太迟!

在水浅的地方,我踩着松软的细沙尽情奔跑,踢踏得水花飞溅,很有乘风破浪的感觉!河床却并不一味地那么平整,河水也是深浅不一,偶尔一脚踏进深处,整个人便栽倒下去,继而是舒缓的流水把身体轻轻地托住,非但伤不着,还能让人感受到河水的温柔与宽厚!

由于天旱的缘故,两三百米宽的河面处处可见裸露的沙洲,而取直线到桥墩下的话,便要经过一片河中最大的沙洲,上面随处可见一丛丛的杂草,因为阳光充足,又不缺水,所以就算长在贫瘠的沙滩上,却是这个季节里最青翠的了。我还没到沙滩,就远远地看到有一条蛇在逃窜,在沙子上它竟也跑得很快,要在草地上就更快了。我在后面追,撵上它时,它缩在一丛青草下,由它细长的身体和脊背上一条金黄色的线条可以看出它是一条乌梢蛇,大概有两尺多长,但重量不会超过三两,大概和刚才相遇的女子一般瘦,而且她们长得出奇的像,我这样想。我不知道这么瘦小的躯体是经过怎样的努力才得以到达这片沙洲的,这里是河的中央,到哪边河岸都有差不多两百米的距离。可以肯定它原本是呆在上游很远的岸边,因为天热而下水游泳,一不留神就被流水冲了下来,经过一番奋力挣扎来到了这个沙洲;也可能它根本就不把宽阔的河面放在心上,想渡到河的对面,所以下了水,若是这样,精神着实让人敬佩,我没有惊动它,径直奔向深水区。

不用跑到桥下,远远地就可以看见,一溜溜光着屁股的小孩,排着队从桥上飞身跃入水中,发出“嘭嘭”的声音,仿佛一枚枚重磅炸弹,把水面炸开了花!我很为他们的速度和勇气惊叹,桥面离水面少说也有一丈多高,他们沿着桥墩爬上来竟不显得费事,敏若猿猴。由于人多,他们有的从桥墩的高处跳下,有的就爬上桥面外沿跳,有的就是在桥面还觉得不够高,竟然又爬上一米高的栏杆,为追求刺激,还故意往高处跳,以能用手拍到斜上方挂在电缆线上的枯草为荣。那枯草是洪水挂在上面的,整条电缆线上有长长的一串,而且积得很厚,从电缆线到河床的高度中可以让人想象到那次洪水的磅礴气势!

来到深水中,感觉果然要舒服凉爽许多,我一边惬意地泡在水中,一边欣赏着眼前的跳水比赛。我注意到桥上有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衣衫完整,并没有加入进来,只是笑容满面地倚栏观看,从他专注和兴奋的神情中可以看出他也同样跃跃欲试,我在猜想他最终是否会下来,于是对他多了一分关注。

在他不笑的时候,发现他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得出来,他那只眼是瞎的,最终他还是没有下水。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那独眼小孩似乎听到有人叫他,扭过头望向岸边,只听见他大喊了一声“翠依姐”就飞奔而去。我朝他跑的方向望去,河岸上一个牵着一头大水牛的女子徐步走着,正是我多次在住房后门外遇见的那一个。我在心里记下,原来她叫翠依,多美的名字啊!

不知为什么,我下水不久就会头晕脑涨,而且浑身沉重疲倦,眼皮几乎都睁不开。我猜想,这大概是工作太劳累对死发出了警告,但并不放在心上,对于我这个限制了近十年自由刚刚获得解放的人来说,没什么比这小小的随心所欲更让我觉得受用的了。

我已经洗的差不多了,回去的时候,在沙滩上又看到了那条乌梢蛇,它似乎不敢下水,大概河水让它吃够了苦头,现在有点望而却步了。我想帮它一把,于是就去追它,跑了一段距离有稍大的一丛草,它自作聪明地钻到下面去,并迅速地把头掉过来面对我。它的信子吐得飞快,头往后缩,和脖子在水平方向上呈一个S型,摆出了攻击的姿态,我不是专业捕蛇人,可并没有被它吓倒。为了不吓坏它和伤到它,我张开做苦工的手掌,右手像盾牌一样徐徐地向它推去,它大概从没有遇到过像我一样的敌人,似乎很慌乱,只是头愈发地往后缩,到了避无可避时才向我发动了攻击,张开嘴巴来咬我的手掌,然而它稚嫩的牙齿,怎能敌得过手掌上那厚厚的硬茧?最终我的手掌盖在了它的头顶,让我没料到,这小家伙竟然没有躲避,而且很快地把身体蜷缩在我的手掌下,接着便不动了,很安逸的样子,它大概也太想要一个家吧!我真不愿搅了它的好梦,多想为它永远撑着这样一个温暖的“家”啊!

在回去的时候,并没有费多大的力气来抓紧它,它似乎很温顺,我甚至可以不控制它的头,它也不咬人,和翠青蛇一样,这种感觉真的很美妙!我知道,它对自己已经建立了某种信任,可是,要使一个人信任自己就不太容易,她,是否也有这种美好的性格呢!

第二天下午四点多,因为还在放假,我了蚯蚓去一条小河边钓鱼。在钓到三条两指粗的鲫鱼时,碰巧遇见翠依来河边放牛,在她经过身边时我起身主动和她打了招呼,尽管心里一直怀疑她对自己怀有敌意。

“放牛来了!”

她在我面前停下了脚步,把撑开的遮阳伞斜靠在肩膀上,用手抹了一下额头上细密的汗珠,额头显得更加宽阔和光洁;又顺便把一绺垂在右侧瘦削的腮边湿黄的头发挽到耳后,眼睛平视着我。此时我可以判断出她的身高大概是一米六三左右,只比自己矮两公分,因为我站的位置比她脚下要低两三公分。

接着翠依柔细的声音传进我的耳内:“你能不能不住在那间房子里,那里不适合你的?”

“我不住那里去睡大街呀!而且你又不是我,又没去看过,怎么知道不适合我住?”我觉得真是莫名其妙,怎么会和自己说这事!

“真的不要在那里住了,这样对你不好!”她的语气近乎于肯求。说完停顿片刻,眼睛望向碧绿的田野,露出迷茫的神情来!然后又接着说:“看我倒是很想去看看,这么久不知道里面怎么样了?”说完她的头微微低了下去,转身欲走,神情变得越发的落寞了。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听了满头雾水,但暂时不去理会。“我住得很好,不必担心,要过去看随时欢迎!你叫翠依吧!我叫六斤,一定要来啊!”我有些激动,话说得有些大声。

翠依对我的话置若罔闻,赶着牛步离去。

田野里的风徐徐吹来,我心里有一丝怅然的感觉,转过头,看到被风吹皱的水面上,浮标在激烈地跳跃,我赶紧去提鱼杆。

由于造纸厂的废水是从这条河里排放,河水受到了污染,这种鱼吃多了不好,不钓也罢,于是早早就回去了。

傍晚,到井边打水的时候,那个种食用菌的女人又在对我说,不要去她的菌棚里到处乱跑,她在里面装了有机关,否则后果自负。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以为我会去偷采她的蘑菇吃,我本来不作这样的打算,经提醒后曾去光顾过一次,但空手而回,并不是发了善心,而是真的被“机关”吓坏了。在菌棚里看到了许多死了的拇指般大小的土红色蛤蟆,又在菌袋下发现一条手指大小的金环蛇尸体,菌袋口还飞着成群的虫子,袋子内一些发黑的菌料有蛆虫在不停地蠕动。我知道,这种菌种的种植条件要求很严格,容易滋生各种虫子微生物,所以如果条件粗放的话需要天天灭菌杀虫,于是大棚里由虫子吸引来的土蛙和由土蛙吸引过来的金环蛇一并给杀死了,然而用这种方法生产出来的产品包装袋上却写着绿色环保食品,这该是一个多大的机关啊?

这个能干的妇女三四十岁,皮肤中还储存着曾经种地时产生的大量黑色素;她长得像鸡喙一样的一张长嘴老是呱个不停,射出的唾沫星子满天飞,让苍蝇蚊子不敢靠近,两条粗壮的胳膊配合着抡来抡去,大有万夫莫开的气势。她与另一个和她差不多的伙伴把水文站除我居住之外的另外七套房子以及对面的八间单房和天井的空地全部租下来了,空地也架起了上千平方米的菌棚,里面全部堆了一垛垛半人高的菌袋,她们这么宽的地方一年的租金才一千块,当然我的房子也不贵,两百块钱可以住半年,里面还有半瓶液化气,煤气灶也是现成的。

第二天傍晚,女人在井边对我说起了关于我住的这套房子的故事。她说这房间在七八年前有一个男人在里面自杀了,她当初没把这间租下就是因为这个,那男人死得很惨,吃了很多的老鼠药,死时七窍流血,五官扭曲。男人当时还很年轻,只有三十多岁,因为女人和别人好上了才做这等蠢事,世上有很多女人是因为男人而寻短见的,男人因女人而死的我还是很少听说。他死后只留下一个八九岁的女儿,女人很快嫁给了相好,女儿也带过去了。女人多年前就在造纸厂上班,因为曾被机器锯掉了四个手指和半只手掌,现在只能在纸厂看门。

我的确在纸厂门卫室看到有一个四十多的断掌女人,听了这事,我沉思起来,世上果真有这样痴情的男人?那女人见我不作声,以为把我吓坏了,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好让我离开这里。于是又虚情假意地说:“不怕,客老虎,客老虎,三年鬼见愁!”

黑夜沉沉,这天夜里不知为何,我迷糊中听觉竟然变得异常灵敏起来,似乎能聆听到静物的微语以及空中的气流声;黑暗中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缓缓靠近又悄悄离开,好像又还在我的房间里,恍惚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撩拨我的蚊帐。我心里清楚,那绝不是风,因为我把所有的门窗都关得紧紧的,而风扇睡前已经关了……

次日上午起来,我感觉头晕脑涨,浑身酸痛,在松树林里随便转转人清醒了许多,回来煮饭吃过后就已经是下午了。听到水文站人声鼎沸和看到门口停着的几辆桑塔那就知道麻将开了不只一台,我很想去看看战事开展的盛况,毕竟身边热闹的场景太少,所以就算是对打麻将有点反感也还是去了。

去到里面,果然开了两桌,我马上看出他们对我的到来并不欢迎,又不好马上离开,只好讪讪地走上前去观看。这时满脸凶相的吴胖子开始瞟着我大声说:“场地要是再大一点就好了,可以多开几桌,要是当初不把那套房子租给你就正好可以在里面搞一个赌场,还可以再找几个女人来助兴!你是不是可以不租现在的房子了?要是可以的话可以退你一个月的房租!”

我没表态。

他见我不吭声又坦诚地说了里面曾经死过人,还说死得有多么的惨,我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不好,说不定半夜会听到有鬼来敲我房门。

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到他我就把他跟猪联系起来:由他哼哼的声音想到了猪叫,由他满脸的凶相觉得他更适合去做一个杀猪佬,而且他的身材和长相都跟猪还真有几分相似。那时候他可是竭力劝我租下这套房子,而且问清我的来历后表明和我是同一个镇的,房租可以优惠,一套房子三个房间还包括一个小天井一个月一百块钱,他大概不知道我早打听了其它几套的租金。当时我说可是你们其它那么多的房子和空地租给别人种食用菌一年才一千块钱呀,我的三十块钱一个月应该可以了吧?他说那怎么行,这样的房子在县城里的租金每个月是多少多少……我说那你就把房子抬到县城里去租给别人吧!这时他的伙伴说两百块租半年,吴胖子却要我租金一次性付半年的。我因为身上没多少钱,手上只有从姑妈那借来的三百块,坚决要求一次性付三个月的租金,吴胖子的伙伴勉强同意,他却很不情愿,讲至少要付四个月,仿佛这破房子不是公家的而是他家的私产,最后我付了一百三十块。

现在听他说这样的话,我心里生气了,涨红着脸说:“我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心里也没想着怎样做亏心事。房租都交了四个月的了,怎么样也要住完!”虽然我也有出去另找房子的打算,但在言语上不想遂吴胖子的意。

在太阳快要落山时,我把门前三四米外的蓬茅塞草点了一把火,因为在半夜出来小便时这里透出了诡异的气氛。况且我经常在深夜十二点下班,手电筒又还没有去买,而头上又有树冠掩盖,光线不好,怕回来不小心踩到了毒蛇,我不想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天干物燥,火势很旺,茅草丛中很快箭一般的射出了一只长喙的灰色水鸟,发出一声刺耳的哀鸣。一棵灌木顶端吊着一个细腰蜂的窝,已经着火了,蜂早就被烟熏跑,但并没有飞远,而是在附近寻找假想敌。茅草很快烧完了,只有一些不甘就此结束生命的东西还在冒着烟,生命本来就如一缕青烟,就看谁停留的时间长一些,比如那些青枝,还有那个蜂房,终究就要散了!现在有些蜂已经在迫不及待地靠近。

火烧完后我在一个稍高的土丘上找到一窝鸟蛋,一共有四个,已经熟得裂开了,也还在冒着烟,蛋壳已经被烧成灰褐色。它们还没有出生就被自己毁掉了,生命所必需的温度它们大概很想要,可是只有它们的父母能给,我所提供的只能把它们扼杀了,这是我的罪过!

又开始上班了,没几天我就碰到了翠依去门卫室那个断掌女人那里取钥匙,于是很容易猜想到她们是一家人。后来打听到她们果然是母女,翠依平时在县城的一家效益不好的小工厂上班,她的父亲死在了我的房间里,现在的继父一直是个赌鬼,有个弟弟在读三年级,是在桥下看见的那个独眼龙。

没过两天,黄昏时我刚从河里游完泳在河边沙滩上洗脸盆里的脏衣服,抬头不经意看见河堤上有一头大水牛在狂奔,正往我这个方向跑来,而后面有个女孩在边追边大声喊:“停下!你快停下!”原来这水牛正在撒泼!

听声音就可以断定是翠依,何况还看到那竹杆似的身影呢!我马上从脸盆里提出满是泡泡的短裤飞快地穿上,毕竟这么大人穿条内裤去追牛不雅观。等我爬到河堤上正想拦截时,只见那牛见了人也不避,而是笔直地冲过来,我不得不往旁边闪,眼睁睁地看那牛从前面呼的一声窜过去,我马上在后面狂追,心想只有把这牛追累了才能制服它。

一路追了有好几里路,大水牛速度才慢了下来,然后站在那里呼呼地喘气。我也渐渐赶上了,然后歇了一会儿牵着牛绳往回走,走了好远才碰上翠依,她累得坐在地上喘粗气。我更好不到哪里去,现在依然气息粗重,身上还是大汗淋漓。翠依见我走过来,也站起身。

“你这头牛是不是千里牛啊,这么能跑?”我说着把缰绳递过去。

“是吗?那你这个伯乐可以出个好价钱把它买下,以后你就可以骑着你的千里牛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翠依笑着说完,手伸过来接缰绳,没想到握住的是我的手指,她又马上把手缩了回去,又说:“怎么,你现就想把它买走?”

“我又不是将军,买你的千里牛干吗?再说我也出不起那个价钱!你的牛这么欺负你,要不要我帮你教训一下它?”我说着就要把牛绳绑在旁边的一颗矮树上。

“谢了,平时它还是很听话的,别打它!你看你的两条腿!”翠依边说着边去解缰绳。

我低头一看,那裤子原先的泡沫被我一跑甩掉了,现在经过汗水一浸,又出现好多泡沫,顺着两条腿往下流,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又说:“我帮你追牛累得不行了,你得帮我把衣服洗了!”

“我可不敢抢别人的差事!不过真得谢谢你,要是牛不见了,回去肯定要挨骂,甚至要挨打,我先回去了!”翠依说罢情绪低落了起来,牵着牛慢慢往回走。

我听到这么大人了还要挨打,觉得不可思议,又看她走时的表情就知道她家人肯定对她不好,也不好说什么,只说了声再见就闷闷地回去了。

过了还不到一个星期,我在门前又碰到了翠依,这时她完全没有当初的那种敌意,显得很平静。她问我怎么还不搬走,差点就要说出这个房子的故事,但我阻止了她,我说我都知道了,事情过了这么久,没什么好怕的,再说这么痴情的男人应该是善良的……

我还没有说完,她的眼睛就已经红了,我就不说下去,我知道,她是在想念她的父亲!

我把房门开了,请她进去看看,她沉默良久,往屋里望了一眼。

开门的第一间是空房,里面就是我的卧室,再过去就是天井,然后再是厨房,门外就是菇棚。因为盖了菇棚,厨房门开了也只能看到黑色的棚布,看了就觉得郁闷,所以这门就很少开,原本的前门就变成了后门。我中间的门都没有关,一眼望得到厨房。

我又问翠依不是想到里面去看看吗?她说不了,还是希望我考虑搬走,说完望着我!我看到她满眼的泪水,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不知说什么好,翠依低下头,站了一会儿抹着眼睛走了。

从那次后我再没有看到翠依站在我住处的门外,只是偶尔会在钓鱼的时候遇见她去放牛,或者是偶尔在黄昏游泳时看见她披着落日的余辉牵着牛从河堤上走过。

一天晚上,我十二点下班,走到松树林里,听到有女孩嘤嘤的哭泣声,我不知是人是鬼,有些害怕,大声咳了一下,哭声马上停止了。我站了一会儿,仔细想想那应该是翠依的声音,只有她才有那么柔细的哭声。我大着胆子往刚才发出哭声的地方走去,尽管天空有微弱的月光,但松树林里还是几乎什么都看不到,还好我把门前杂七杂八的乱草烧了,可以隐隐看到一个黑影蹲在房门不远的一颗松树下。我走近黑影,大声说:“你是翠依吗?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在这里哭什么?”黑影听了不作声,又哭了起来,比先前还大了一些。

我先不去惊动她,而是去开了门拉亮了电灯,借着从房门射出的灯光,看见真的是翠依蹲在她往日靠着的那棵松树下哭。我轻轻走过去,把她扶起来,她身子颤抖得厉害。我低声问:“出什么事了,我送你回家好不好?要不先进屋擦把脸吧!”翠依一点力气也没有,几乎是靠在我手臂上进了屋。

在灯光下,我仔细看着她,发现她哭得两眼红肿,额前的头发都是湿的,两腮更是青肿不堪,鼻孔下和嘴角有暗黑的血迹,已经干了。我看到原本可爱的女孩成这个样子,心里疼痛不已,先扶翠依在椅子上坐下。我走进厨房,把自己的毛巾用香皂洗干净,拧得半干,走到翠依跟前,轻轻地为她擦拭脸上的汗渍泪痕,然后小心地为她擦掉鼻孔下和嘴角的血迹,碰到她於肿的嘴角,翠依的头稍稍侧了一下,我忙说:“对不起,不小心弄疼你了!”

翠依脸上擦干净了,但还在不停抽泣,接着把头枕到放在双腿上的手肘处,双肩颤抖不已。我见她暂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搬了一把凳子坐在她的旁边,一声不吭。突然,翠依沙哑的声音响起:“能不能把灯关了?要不我继父会找来的!”我起身赶紧把灯拉灭了!

“把房门也关了,我怕!”翠依颤声说道。

我迟疑了片刻,把房门也关了。

“上拴!”翠依又说。

我拴了门,又坐回凳子上,这时翠依没怎么哭了,只是仍趴在膝盖上。过了差不多二十分钟,窗户上有微弱的电筒光一扫而过。我警觉地轻声说:“有人来了,我们到里间去!”翠依身子又是一颤,马上抬起头来。

我又说:“别怕,可能还在远处,我刚才看到窗口有电筒光。”边说边站起来,一手提着凳子,一手去牵她的手,翠依听话地跟着走。

到了里间,我把中间那道门也轻轻关上,让翠依坐到床沿,这样窗外看不到,我坐在提来的凳子上。没多久屋外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听声音,至少是两人,我的床突然发出激烈的悉挲声。我看到床上的黑影在不停地颤抖,就赶紧把床上的翠依拉起来,紧紧地握住她的手靠着墙。我柔声地对她说:“别怕,我绝不让他们抓到你!如果他们来敲门,我们就从后门逃走!在夜里,他们绝对找不到我们的,我走了八年的夜路,黑夜对我来说跟白天一样!”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也只有相信我的话。

过了一会儿,杂沓的脚步声又渐渐远去,所幸这一带没什么人住,我平时又很少在屋里,外人基本上不知道这里有人住,因为附近的人都知道这是凶宅,多年来没人住过。

那些人走了就没有再回来。

差不多一刻钟后,翠依发颤的身体才渐渐平静下来,我放开了她,让她坐回床上,自己还是坐在凳子上,我开始问翠依:“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们一定去我所有亲戚家找过我了,最后才想到这里来看看,这事能怪我吗?我弟弟那么大了,你是知道的,我下了班要去牵牛,弟弟下水了,我怎么知道啊!而且他也那么大了,他是大少爷,从来都不听我的话,我能拴得住他吗?出了事,他们就怪到我头上来,一点道理都不讲!”翠依断断续续地说着。

原来当天下午,翠依牵牛从河堤上走过,看到桥墩下深潭边的孩子们惊慌失措,大叫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几个水性好大一点的小孩还在水里时上时下。翠依心想不好了,赶紧跑过去看,去了没看到她的独眼弟弟,只见深潭边的沙滩上有一堆她弟弟的衣服,那些小孩都说她的弟弟落水了。她大声哭起来赶紧去家里报信,翠依的继父听到这个消息跑出去前没忘甩给她两记重重的耳光,对她吼道:“如果我儿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杀了你!”翠依挨了耳光脑袋一陈晕眩,倒在地上好半天爬不起来,鼻孔和嘴里流了好多血!

太阳落山时,翠依忍着痛来到松树林,她躲在一丛灌木里边哭边向桥边望,只见桥上桥下都挤满了人,有人在不停地用鱼网往深潭里撒。虽然一家人都对她非常不好,但是她还是在心里面不停祈求老天保佑,希望她的同母异父的弟弟平安无事。

我听完,说这事一点也不能怪你,只怪你弟弟不听话,太贪玩了!安慰她不要难过,人的生死都是命中注定的,也许你弟弟的死是上天要惩罚她你狠心的继父!你还是去外面打工吧,这个家你别要了,也不值得留恋!

翠依又流着泪跟我说起了她的父亲生前的事情,她说她的父亲很爱她,死的时候她却不在身边,那时候她去走亲戚了,回来没来得及见父亲的最后一面他就已经死了。那时候正是初冬季节,她的母亲已经好多天没有回家,她回家时她的父亲已经躺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后来她妈就带着她改嫁了,没多久她就有了一个弟弟。在她的弟弟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爬树不小心掉下来,左眼被树茬给戳瞎了,她的母亲和继父都怪在她头上,她想撩开长发给我看她头顶上一条很长的疤痕,一看没点灯就拉着我的手去摸,说就是那一次被继父用火钳敲的。

我摸着女孩头上那条长长的疤痕,心里一酸,也哭了起来!我把翠依紧紧搂在怀里,两人相拥而泣……

我想两人的命运何其相似,我,也跟翠依讲起了自己。虽然相识不久,但此刻我们都觉得彼此之间已经没有距离,好像曾经共同度过了几个轮回!

直到三四点,我们才迷迷糊糊和衣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早,闹钟响起,我起来洗刷完对还战战兢兢睁着大眼的翠依说:“翠依,你今天就在这里休息,别出去,有人敲门也不要应,等下我去厂里请个假,再买点东西回来吃!”翠依点了点头。

我照往常一样把房门锁上,没忘记把我的饭盒装上米带到厂里去。厂门卫室断掌女人不在,想必是在家里伤心吧!到了厂里,我先去跟厂长请假,然后说有事,费尽周折预支到了六百块钱,我想这大概是自己在这家厂里干了这么久所能拿到的工钱了。我在路上早餐店先自己吃饱,然后买了三块钱早点提回去,我不敢买两个人的提回去,是怕在路上被人看见引人注意。提着早餐,我不紧不慢地走回去,还好没什么人注意。

到了家里,关上门,在房间里没见到翠依,我心里一下慌了。最后在厨房里找到她,原来翠依听到屋外的脚步声就跑到厨房里,一旦发现不是我就准备从后门溜走,她现在成惊弓之鸟了。四目相对,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我轻声说:“我们到里屋去!”

“吃完它,我在店里吃过了!”在里屋我边说边把买回来的几个包子馒头递到翠依手上。

翠依接过来说:“你也吃一点啊,我吃不下!”

“不吃饱肚子怎么跑?你这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这种时候我会把两个人的早餐一起买回来吃吗?我可是在店里吃得饱饱的,不信你摸摸我的肚子!”

翠依听了羞得两腮红云,低着头默默吃了起来!

我看到她这个样子,心里很高兴,充满豪情地对翠依说:“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我一定会用一辈子保护好你,不让你再受任何伤害……你慢慢吃,我去车站给你买车票,你想到哪个地方?”

翠依这下反而大方起来,两只大眼看得我都有些不自在!

“车票现在不用去买,我知道每天早上有一趟去汕头的车,票可以在车上买!我早就想离开这个家了,可是没有钱,我在厂里每个月的工资都被我妈领走了,害我想走都走不了!”翠依平静地说道。

翠依吃着早餐,我去打水回来烧。趁翠依在天井里冲凉的功夫,我去河里洗了个澡。下午一点左右,我去厂里把蒸熟的米饭带回家,店里买了些干菜,又买了一斤面条和几个鸡蛋,准备晚上吃!

吃完饭,整个下午,两个人都没出去,在屋里聊天,虽都年轻气盛,但都没有做出格的事。我不是不想,只是当我看到翠依满身的伤疤时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天下竟然有这么狠心的父母!我久久地抚摸着那些伤痕泪流满面,女孩更是泣不成声!两个人不停地亲吻,一切尽在不言中!两颗年轻的心在泪水中融成一颗,让我们彻底读懂彼此!

时光总是过的飞快,黑夜又很快来临,分别在即,我们纵然有许多话要说都不敢过多耽搁!晚上我们相拥而睡,抱拥着的是两颗火热渐渐合二为一的心,和世上最为纯粹的情感!

五点闹钟响起,我们起身牵着手徒步走向数里外的县城。在路上我把五百块钱交给女孩,并说了小姑家的电话和地址给她,叫她在汕头等我,一安顿下来就打电话过来!翠依流着泪频频点头,说她会等我的,不管多久!

六点半钟,我目送着客车徐徐离开,我的心里难舍难分,竟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但我安慰自己是多虑了,从此以后她是自由自在的,她的恶父毒母再也伤害不到她了,但我还是跟在客车后面跑。

客车在前面速度越来越快,终于看不见了,我像失了魂一样的慢慢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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