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章 雀莺之歌

眼前的男子身穿灰黑间色长袍,搭着皮袄无袖褂,身后竹篓里的野草挂着露珠,腰间的镰刀还沾着新鲜的泥土,整个人带着青草的芳香。

小葵把面前的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半天,才发现他就是之前在大唐乐坊遇到的舞伎格桑。心想好生奇怪,一身大唐装扮,又带着面纱,在各族混居的扎西郎并不显眼,这几天在街道上来来往往畅通无阻,今天到底是怎么被认出来的?

格桑像是知道小葵在想什么,赶紧解释自己没有恶意,因为认出了阿依玛,才猜出大郡主的身份。

他见大郡主怎么也不肯白要这只兔子,转而请求几人一同去个地方。

“大郡主……”阿依玛叫住了正准备跟着格桑而去的小葵,欲言又止。

格桑要去扎西郎的东南方向,那里是这座城最贫穷混乱的地方。更何况仅见了一面,大郡主怎么敢放心就这么跟人走?

小葵知道阿依玛的担忧,不过就算今天没有遇上格桑,她也是准备去城东南角看看的。

这几日的闲逛,已经基本摸清了扎西郎的布局。扎西郎以巴拿恰广场为中心,北边是城主碉楼及许多官员住所,南边有不少农庄或者牧场,东边是主城门,驻扎着城防军队,西边是大唐商人边贸场所。

如果想要从扎西郎悄悄离开,怎么绕开城门士兵是重中之重。东南方向正是守备最松懈的地方,她几乎没看见有士兵往那里去巡逻。

自己如果不主动去争取些机会,下半生就要永远被人拿捏了。

格桑把阿依玛单独拉到一旁,小葵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最后阿依玛竟然同意前去了。

三人一前一后,沿着崎岖不平的小路前进,走到后面道路越发狭窄,道路两旁的房屋也变得矮小了。

小葵望去,跟扎西郎普遍采用的三层石砌碉房不同,这里大多数房子只有一层,而且都是树枝混着泥土搭建的棚屋,歪歪斜斜地立在山坡的低洼处。走近后,明显能闻到腐烂的草木和动物排泄粪便等臭味。

在这几排棚屋的中央有着唯一一栋石砌碉房,碉房前面有一块空地用石头堆围了起来。

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坐在草垛旁吹奏双管竹笛,声音婉转欢快,空地上十几个男童和着笛声唱起了歌。

小葵认得,那是东女国非常有名的一首童谣《雀莺之歌》,。

我有一只小雀莺,穿着花彩衣

阳光下叽叽喳喳,唱着不高兴

它说天很高地很大,笼子太可恶

它要做一只自由的鸟儿,飞在阳光下

小雀莺,我的小雀莺

外面不止天地宽,还有风和雨

凶狠的猎人啊,总把弓箭搭

小雀莺,我的小雀莺

你终究会长大,长成赤羽鹰

有利爪,有大翅

能够打退饥饿寒冷,和世间一切恶意

你会是一只自由的鸟儿,飞在阳光下

那些男童虽然衣服到处都是补丁,但脸上无不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这里是索卡尔,城内处理垃圾废物的地方。”格桑向两位外来的客人介绍,“大伙儿靠拾取垃圾为生,日子过得很艰苦。”

“都是奴隶吗?”小葵问道。

“不是的,大郡主,他们不是奴隶。”沉默了一路的阿依玛抢先接过话头,“他们是被神灵抛弃的人。”

东女国一共分为三个等级,贵族、平民、奴隶。但还有一类人,不计入户籍名册,不能到大街上买卖货物,他们没有祭师主持祭祀,意味着断绝了与神灵沟通的途径,于是大伙儿称他们为神弃者,即被神灵抛弃的人。

扎西郎跨族婚事很常见,不总是以幸福结束的。

就算是两家门当户对,东女国的风俗和大唐、吐蕃、党项差异太大,很多男子也难以接受。许多商人做完生意,往往也抛弃欢好一时的宠妾离开。

那些在痛苦与泪水中诞生的孩子,如果是女孩还有人愿意买去,男孩子就只能随手往路边一丢,任凭其自生自灭。

阿依玛曾经是赫塞尼的平民,后来被卖为奴隶,也不曾过得比神弃者还凄惨。

格桑曾经受过神弃者的照顾,所以想尽可能地想帮助他们。除了把大唐乐坊的微薄银钱捐出来外,他还想过找个祭师来祈福。

然而,没有一个祭师愿意给神弃者举行祭祀典礼。

“我不是祭师。”小葵听完来龙去脉,准确抓住格桑话里重点。她虽然很受感动,但让她以大郡主身份找个祭师前来,实在做不到。

前几天忙活阿依玛的事情,城主脸色已经明显不高兴了。

谁知阿依玛在一旁帮腔道,“不用单独找祭师,大郡主你就可以代行祭师一职。”

东女国的祭师身份尊贵,每位祭师都是从小培养,还要通过许多复杂仪式才能胜任,没听说过随便一个贵族就能代行祭祀的。

小葵满腹疑惑,但架不住一群孩子围过来苦苦哀求,到底还是答应下来。

那个吹笛的男子是格桑父亲,很快招呼大家开始准备。

这是索卡尔几十年来第一次举行祭祀,各项环节非常简陋,但众人依旧忙得热火朝天。小葵本来只看见十几个小孩,但消息放出去后,四面八方陆续有人赶来,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冒出来的。

首先要在中央摆放象征神灵的白色石头,在格桑家碉房的房顶上就有一堆。但索卡尔众人把手和脸洗了几十遍,站在小葵身后十步开外乌泱泱一大群,也没人敢上前去搬。

按照习俗,他们是污秽之人,不能触碰神圣物品。

碉房有三层,一层喂养牲畜,二层人居住,三层供奉神灵。格桑家三层的神堂实在太小了,容纳不了索卡尔近百的人口,只好把神石搬下来在空地举行祭祀。

略懂祭祀流程的阿依玛已经和格桑父亲前去准备其他祭祀用品,而格桑弱不禁风的样子,怎么看也不能干粗活儿,更何况他今后还要靠双手双脚弹琴挣钱,万一伤到哪里就不好了。

小葵仰天长叹一声,自己动手搬了起来。

什么大郡主养尊处优都是骗人的,她就是个下苦力的挑山工。

格桑也没闲着,指挥大家搬些普通石头堆成小塔,神灵白石就摆放在塔顶。

小葵搬完石头歇息喝水时,震惊地看着对方从屋子里拿出梅银彩衣和嵌着羽毛的祭祀礼披,说是他亲手做的。自己换上后肥大了一点,但勉强能穿。

“大郡主,你这些年瘦了好多。”小葵听见格桑叹了口气,似乎带着哭腔。

他哭了?

还没来得及问,小葵就感觉头上一沉,原来是顶兽皮帽盖了下来,把视线遮住大半,等到她理了理帽子看清眼前事物,正对着格桑的脸。

格桑比她高半个头,所以她瞬间看见了对方乌红的嘴唇,再往上一点是微红的眼眶,灰色眼眸里满是温柔。

他双手从背后将外披搭上大郡主的肩膀,将系带打结,认认真真将衣服弄平整。

想什么呢!这些敬意与温柔,都是给利玛大郡主的。

小葵耷拉着脑袋,心里百感交集。如果告诉他们自己不是大郡主,还会受到如此的善待吗?

她突然羡慕起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天之骄子,虽然恶名在外,但只凭高贵的身份就能轻松获得一切。

祭祀舞是格桑手把手教的,舞步倒是简单,难就难在需要跳一圈就念出对应的祭词。

大段大段的祭词从格桑父亲口中说出,小葵只觉得头疼,这可不是短时间能够背会。

“你随便说几句就行。”格桑看出了祭袍下小人儿的失落,安慰道“反正索卡尔也没多少人见过真正的祭祀。”

话虽这么说,在正式开始之前,小葵还是在屋里抓紧时间背诵祭词。

索卡尔民众如此看重的仪式,她可不能搞砸了。

外面传来孩童欢快的歌声,他们在一遍一遍唱着刚才学到的歌曲。

“我有一只小雀莺,穿着花彩衣,阳光下叽叽喳喳,唱着不高兴,它说天很高地很大,笼子太可恶……”

“大郡主可知道这首雀鹰之歌是不完整的。”格桑父亲隔着门帘,瞧见格桑和阿依玛正在外面组织大伙儿把祭祀用的彩条祈愿幡挂起来,没由头的来了这么一句,“这首歌原本后面还有一段。“

小葵不明所以,“后面还有?为什么不教完呢?”

“因为再教下去就不是童谣了。”格桑父亲咯咯笑了起来,“这原本是东女第一乐师为心爱之人所写的曲子。”

小葵感觉对方话里有话,正想仔细追问,却被进来的格桑打断。“大郡主,准备好了,仪式可以开始。”

待到小葵起身走出门外之时,格桑狠狠盯了自己父亲一眼,仿佛在警告什么。

祭祀仪式很顺利,就像格桑说的那样,索卡尔众人都为大郡主能够替他们祈福由衷的高兴,没人会在意大郡主是否念错了祭词。

祭祀舞跳完之后,祭师用白粉点在众人额头,表示代替神灵献上祝福。对于小孩子,祭师还要亲吻他们的额头,祈愿神灵庇护他们健康成长。

整个过程不是很难,但小葵唯一不习惯的是,在点白之前,接受祈福的人会先跪倒在地亲吻身为神灵化身祭师的脚,以示对神灵的尊敬。

她一个人站在祭坛中央,看着索拉尔的民众匍匐到自己跟前,四周都是跪拜的信徒。

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她很不喜欢。

小葵又想起自己在砍竹村卖竹笋的日子,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只为了商贩能多给几个铜板。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也是这般高高在上,眼里带着不屑与鄙夷。

活着的民众受苦受难,高高在上的神灵真的关心过吗?

她只觉得脑袋空荡荡的,听见了大风呼啸扯过树林枝丫,山间有野鹿奔跑跳过溪流。眼前的祭祀之火在风中跳舞,干柴劈里啪啦发出爆裂声。

“格桑拉姆嘉。”

一滴泪珠从眼眶中滚落,祭师不由自主念出了这句话,藏在彩绘傩面具中的情感无人知晓。 

从索卡尔回来之后,小葵翻箱倒柜,把自己为数不多的私产全部找出来,几百大唐铜钱,几匹丝绸,但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最贵重的银香囊。

原本打算用银香囊收买商队车把式,让自己藏进货箱里偷偷出城的。后来发现自己被各种势力盯得紧,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猛然想起,上次城主来的时候随手藏进了丝绸里,然后被阿依玛送到达瓦郡主那里去了。

“那香囊可抵得上一匹好马了!”小葵仰天长啸。神灵怎么不多赐福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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