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渴望听见安慰的话语，希望有人告诉他们没有什么好怕的。”
男孩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淡的像是被清水稀释过的月光。他的眉毛秀气修长，眉梢微微向下，似乎有些哀伤。站在他身旁的少年沉默不语，目光如灰烬般毫无生机。
男孩继续说，带着戏谑的语气：“我们都有罪，不是吗？”
少年慢慢的低下头去。他已决心将苦酒一饮而尽。他的眼神虽然颓唐，但如果注视那双眼睛的深处，会有一种莫名的令人窒息的压力。高傲、不屈、悲伤……他是个战败的将军。只有男孩可以在那个令人窒息的领域里自如活动。
天空和大地的边界愈发的不清晰，仿佛是两种颜色的颜料被笔刷抹在一起。混沌的景象叫人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但是无论我们背负了多少罪孽，无论我们的双手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我们都会贪婪的活下去，不是吗？你知道的……”
少年转过头，死死盯着男孩的侧脸。血丝中流淌着如海洋般深邃的仇恨，慢慢爬上眼珠，紫红色的瞳中燃起一点怒火。
“……我们现在的样子，是我们一切过去的总和。”男孩丝毫不在意少年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哪怕是自己从未在意的细节或是自认为自己早已忘却的部分，实际从未离开我们。他们隐藏于我们思维的深处，暗地里影响着我们的每一次决定。”
少年的嘴唇微微颤抖。干裂处流出血液，血珠越积越大，最后被一舔而尽。他的嘴里顿时充斥了铁锈的味道。他觉得自己仿佛正含着一柄钢刀，金属独有的冰冷正刺痛着他的口腔。
“世界的运转是否也是同理呢？一件很小的事，一些很小的事，或许会成为一件大事发生的缘由。”男孩停顿了一下，“这个世界从不存在偶然，一件事的发生从来就是必然的。”
少年越发感到克制的困难，开始大口喘气。
当男孩终于转过头来与他对视时，男孩脸上最后的一点笑意也被彻底抹净：“概率不过是人类计算与完美计算的误差。你斗不过命运，因为所谓的‘逆天改命’也是命运的一部分。”
少年的眼睛仿佛被什么刺中。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噎住一样，咳嗽不止。他眼神中的光又一次黯淡下去。只因为他对视了那双眼睛。男孩的瞳如鲜血般殷红，带着来自地狱的腥风，仅仅以一个眼神对他咆哮、对他审判、对他施令。相较男孩的威压，少年的那种压迫感就仿佛是在开玩笑。
男孩不再继续说，也不再去看痛苦万分的少年，只是俯视着下方的一切：
或扭曲，或挣扎，或狰狞，或哭号，或倒伏，或依靠。几乎所有的人都呈现出各异的、但又无比统一的姿态——死亡的姿态。两人站立之处，正处在这片屠宰场的中央、高耸的铜柱顶端。而那刻满铭文的铜柱侧壁上，还挂着无数尸首。仿佛是死神驾临于此，空气中只有一种气味，那就是死亡。尚存活的人们亦如行尸走肉，声音因痛苦而断断续续，就像是有亡灵附在他们的身上，已死之人在借他们之口吐露来自死亡之地的音节。
少年尚未从恐惧中完全挣出。眼前的男孩那般熟悉又陌生。黑色的火焰熄灭了眼前之人的灵魂，只留下了这一副没有心的、只知不断杀伐的躯壳。
罪恶就清清楚楚地铭刻在他的眼睛里啊！
“必然……这一切……都是必然吗？神啊……我的神啊……”少年几乎以哀求的语气低号，他仿佛听见自己内心深处满是反抗的声音。
男孩怔了一下，笑着伸手抱住少年。少年一个激灵，不敢活动分毫，仿佛全身的每一个关节都被浇铸铜水，凝固不动。
男孩将嘴慢慢凑到他的耳旁，就像缠上迷途之人的恶魔。而他竟然感觉不到男孩说话时呼出的热气。
“你们的神明，被‘我’谋杀了；你们的信仰，被‘我’谋杀了；你们的灵魂，被‘我’谋杀了。”男孩一字一顿。每一句话落，少年仿佛真的听到屠刀落下卷起狂风的声音。他的神明，他所信仰的神明，被一刀斩下首级。他感觉自己脚下好像张开了地狱之门，门后伸出累累骨爪，抱住他的脚、他的腿、他的躯干，它们要将他拖下深渊。
“不……不……”
男孩松开了双手，但少年却将它们更用力地抱紧。他好像意识到了男孩接下来要做什么，他仅存的理智要他绝不能松开。男孩用力将双手抽出，少年的指甲在他素白纤细的手臂上抓出一道道血痕。
“不……不！”
男孩猛地一挥手，手臂上的鲜血化作一串串深红的珍珠洒向大地与天空。他有点生气了。
男孩一脚正踹在少年脸上，但是这不足以让少年摔下去。他用手死死扣住青铜柱。
又是一脚。少年从牙缝中倒吸冷气。紧咬的牙齿发出吱吱声，牙龈渗出血来。
一脚……
一脚……
……
在不知挨了多少脚后，鲜血从他的头脸直流到胸口。少年只觉得头脑一昏，而这仅仅一瞬间的失神，就让他坠落，再不能挽回任何。
“不！”
男孩站在高处，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逐渐远离。少年的身体猛烈地砸在地面上，他浑身每一块骨头都要散架似的。长一点的骨头碎成小块，撕裂刺穿了皮肉。但他竟然没有死。
“……”男孩依旧一言不发，只是伸手对天一指，十余吨的铜柱随令而起。刺入大地的部分终于显露出来。只有站在远处山巅的人才能一睹它的全貌。下方成倒圆锥形的铜柱飘在空中，神秘古奥的符号爬满全部，铜在红色的阳光照射下呈现流动的赤金色，宛如神明审判凡人的圣剑。
少年挣扎着想要抬头，他渴望在死前最后一次仰视天空，即便天空已经被火焰映成可怖的赤色。但他只看到了仿佛无边无际的黑色阴影。
擎起铜柱的巨力在刹那撤去，任由铜柱被引力吸回大地。
大地又一次发出惊吼，狂风沙尘俱起。以碰撞点为中心的广大范围内，所有的风、土、水、火都随之震撼。
必然……这一切都是必然……？
除了那个孩子。风仅仅吹乱了他的衣角。
男孩仍旧落回柱子的顶端，缄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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