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决”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识,每一次进攻都发出一声金属质感的怒吼。莫迟霜自觉醒了能力以来还是第一次如此连续又高强度的使用它。她仿佛感觉到“裁决”正与她对话,用她听不懂的语言。
银白色的光点一轮又一轮地从不同方向迂回撞向男子,接连不断的轰炸数次让那副重伤的身躯几乎倒下。那对大刀已无法承受,构成它们的元质在溃散。男子构造出重盾替代了它们。
莫迟霜撇了一眼昏倒在地的叶画心,咬了咬牙。一时半会无法结束的战斗让她有些着急,攻击弹幕中漏洞百出。
男子也同样咬紧了牙关,甚至比莫迟霜更甚,直到咬碎了牙齿,碎片嵌入牙床。他的处境更加危险,如今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拖延死期。他知道,但他仍屹立不倒。
“撑住啊,我现在腾不出手,等女娃子醒了你就有救了。”
那面盾就像是一面土墙,在摧枯拉朽般的进攻下破裂、瓦解、再换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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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太弱了,弱到连自己的能力都还未掌握。”
叶画心背靠着墙,气喘吁吁。照往常体育课上的表现,她现在应该趴在地上一动不能动。但是意识逼着她忘记肌肉的酸痛,忘记疲倦的感受,逼着她压榨出最后一点力量,来远离危险。
“不要再逃了,放弃吧。”
但还是不够,力量终究是有限的。不可能因为求生的意志,人就能爆发出无尽的能量。不然这个世界上也不会存在“绝望”这种感受了。现在的她即便有路可逃,她也会觉得自己无力再逃。
“我……会死?……我要死了?”
叶画心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常喜欢用幻想丰富自己的内心世界。这是几乎每个孤独者都会有的,从小在孤独中长大的她就是典型案例。她曾经设想过自己将来会怎样面对死亡,她觉得自己会很丢人地哇哇大哭,喊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之类的,手舞足蹈,满地打滚——如果还有力气打滚的话。
但她发现自己真的站在死亡面前时,远比自己原先想象的冷静。
她只是继续蜷坐在那个角落,双手抱着双膝,低着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地上的沙。她甚至不去看那个已举起武器准备取她性命的人。
她什么都不在想,又好像什么都在想。一片空白的脑海里时不时蹦出几个念头,她都予以无视。
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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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的呼吸愈发虚弱,但是从他紧锁的眉头可以看出,他正努力地吸入空气。胸腔的每一次起伏,都有殷红的血从伤口淌出。
“好痛……好痛啊……痛死了……”男孩好几次已经闭上的眼睛,又努力地睁开。
我会死吗?我不想死。
伤口在跳动,忽然很冷,忽然滚烫。粘稠的血浆让伤口周围的衣物紧贴在身体上。男孩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单是这个动作就耗了他很多力气——他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死亡的味道。
那个如山挺立的男人,现在已经一步步退到了他的身边。男人在盾牌的背后构造了钢管作为支架,以减轻手臂的压力。
“我……”男孩想说点什么,突然被自己的一口血呛到,剧烈的咳嗽起来。瘦弱的胸脯因此猛地震颤,衣服上的血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深扩散。
男人不再说什么,他的脸色很难看,因为那根本不是正常人的表情。他现在就像是一台机器,只是机械性的拦在垂死之人和满天火雨之间。
我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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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会死哦?”温祾笑了笑,蹬地跃向空中,借身体旋转将短刀掷出。
赫德钦只管冲锋,迎着那碟形的飞旋银光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身后紧随的子玉做了个“向下”的手势,忽然剧增的重力将短刀拍在地上。
温祾泯了一下嘴唇,重重落地,再疾速后退,鞋底在地上擦出刺耳的声响。原先落地的位置,落下几颗手雷。火光卷起地上的尘土,一时间温祾已隐去身形,轰鸣声紧随而至。
赫德钦依旧没有停下,他知道这只是温祾的计谋,借助爆炸扬起的沙尘做掩护罢了,示意子玉配合进攻,自己则高高跳起,挥剑下劈。子玉心领神会,将重力加于剑上。那柄剑下落的速度因此明显提升,化作咆哮的野兽撕碎烟尘,剑锋重重砸进柏油路面。
但就算配合再好的两个人,也会有不到位的地方。这就是你们的第一个弱点了。温祾实际上就在剑砸下位置的左边两米处。重力的叠加可以使下劈的威力增加,但也让攻击动作的解除更加笨重。
被漆成红色的子弹——那是危险的标志——填入膛中。撞针敲击,火药爆燃。子弹在射出的一瞬爆裂成不规则的金属碎片,化作血雾将赫德钦笼罩。
“没用的。”子玉又一挥手,破片子弹被同样压入地下。加在剑上的重力解除,赫德钦提剑追击,却发现温祾已不在原先的位置了。
“没用的,他开完枪就跑了。”
他们站的位置是原先帕城的主干道之一,道路很宽,风足够大,沙尘片刻已被吹散。
“你看到他往哪里跑了吗?”
“没。”
“走吧,不追了。再追你的能力就要被他摸清弱点了。或者已经被摸清了。”
“不会。”
“会。在水下被鲨鱼袭击,假如说鲨鱼突然离开,那不是因为它放弃了猎杀,而是它在准备最后的致命一击。”
“……是吗,我们是猎物。”
“而且我们其实一开始就没有和他纠缠的必要,我们的任务是夺取‘法典’。”
“……说得对。”
“说到这个,你没有发现异常吗?”
“嗯?”
“从没有人告诉我们,‘法典’在墨瓦巷手里。而我们遇到的其他友军很明显做好了对墨瓦巷作战的准备。”
“好像是。”子玉发现对话的主动权完全被赫德钦掌握了,不过没办法,动脑子的事确实不是她的专长。
“墨瓦巷的总部已经迁出帕城,‘法典’不可能还留在这里。就算是没来得及带走,‘零’也会找最信任的人来取。”
“你的意思是……”
“对,我们遭遇的敌人,至少是干部级别的人,甚至是‘锈’队……或者说就算是‘零’本人亲自来取,也毫不为过。”
“走吧,这次的行动……其实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
“哦?”赫德钦故意吊了一下尾音。
“不许用这种语气对上级说话!唉……这次任务的发布人匿名了。”
“……也就是说……不对啊,那我们完成任务后要把‘法典’交给谁啊?”
“或许他们本来……”
“没错,没错。你也不是完全没脑子嘛。”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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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长,我们不做反应吗?”
几个红色的影子从黑巷掠出,横穿过破碎的大街,又钻入另一个黑巷。
“不,我们的任务只是取得‘法典’,其他的事,去他的。”
“可是,他们是我们的友军,不是吗?”
“友军?你的话语幼稚得像个孩子。组织内部正值混乱,组成高层的黑红两边纠缠不清,手下的人又各怀心事。给我们布置这次任务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明白了。”
“这边走,我之前看到那个方向有营地。所有人跟紧,突击阵型,速战速决!”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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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狗将抓到的猎物叼在嘴里,回到主人的面前摇尾讨好……”
似乎从未走出过阴影的男人坐在他的黑色皮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已经翻旧了的故事书。他一侧的大腿上坐着一个神色木然、布娃娃一样的女孩。
黑衣人走进房间,看到了两人,犹豫了一下,接着单膝跪地,手扶胸口:“首领。”
男人不再继续读书,抬头看了他一眼,将故事书轻轻合上,摸了摸女孩的头,把她抱起来放到地上:“今天的故事就到这里,去睡吧。”
女孩的眼睛似乎不会转动,始终目视着头所对的地方。她的瞳孔也不富有变化,就好像……她的目光不停留在眼前之物,而是注视着更远的地方。
男人目送着女孩走出房间,才缓缓开口:“说。”
“红的那边有情况,一个学生团体正与墨瓦巷的一个成员共同行动。那个墨党的身份尚不明朗。”
“学生?嗯……确实麻烦,留意即可,轻易不对他们动手。”
“属下明白。”
“至于那个墨党,解决掉。”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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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串接一串的轰鸣声惊飞了嗅着血味而来的乌鸦,嘶哑的鸣声盘旋在头顶。男人的双腿最后一次跪倒,负伤的身躯不能再一次使他直立了。
但他还是奋力地尝试。双腿业已变形,被“裁决”击中的伤口不断涌出鲜血,但他仍在试着,不惜一次又一次撕裂伤口,任由红色染上红袍。
过多的失血使他出现幻觉,他看到无数鬼魂爬上他的身体、要他放弃,他看到巨山压下、令他窒息,他看到一无所有,他看到骨林尸山,他看到……
……他看到倒行的钟表。那钟楼如连通天地的柱子,而他立在那表盘之前。几丈长的表针每一次跳动,都发出钟鸣般的轰声。金属的尾音回荡至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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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的视野变窄、变暗,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呼吸声,还有不知道来自哪里的钟表声。他似乎听出了时间的急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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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画心听见刀锋割裂空气的声音,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但她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因为她屏住呼吸。她似乎听见钟表的声音,滴答滴答声缓慢单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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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嗒……
是钟表颤鸣声吗?
嘀嗒……
是雨水敲窗声吗?
嘀嗒……
是血珠坠地声吗?
嘀嗒……
重复又枯燥,令人不安且绝望。
嘀嗒……
嘀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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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真幸运。”
叶画心等待许久的剧痛并未到来,相反她听到有人趴在她耳边低语。温暖的风轻轻吹着她的耳廓。
假如她现在睁开眼睛,将会看到周遭崩溃的景色,但她没有。
男孩虚弱的躯体终于向一边倒去,沾血的后背在墙上抹上浓墨重彩。在倒地声响起的刹那,男子也匍倒在地。男子的瞳孔疾速地收缩又扩散着,呼喊声哽在喉咙里。
叶画心醒了。原本一直低着头的她,脸上没有一丝恐惧,她其实是一直面无表情地蜷坐着。她在思考,然后停止了思考,然后站起身——一段很简单的过程,在她的内心中被演绎到无比复杂。如果有什么办法可以看到她的内心,你将得到的只有惊叹。复杂且扭曲的图画——又或许是文字——覆盖了她的全部世界。然后有一股力量将它们尽数撕碎。
荆棘的王冠在她头顶结成,元质化作无数细线,如同她的千肢百骸向四周伸出,在每个它们遇到的动物的颈部绕成环状,然后断开与叶画心本人的链接。
莫迟霜意识到不对劲,冷静地慢慢后撤,撤到了细线无法到达的地方,旁观一切的发生。
叶画心缓缓走向那个男子。她的步履飘摇,就好像处在另一个维度,万物与她重叠却无法接触。
男子看到了她在靠近,拼尽最后的力量站起。元质构成钢架硬生生地固定住他的身体,将他像旗帜一样支起。黑线在他的脖颈周围旋转,构造出荆棘之形。
叶画心不再前进了,而是转过头去看莫迟霜。那双平日里刻满喜怒哀乐的眼睛,现在变得如万年冰山般冷漠。她似乎在等她,她需要做点什么。
说来奇怪,这样的眼神莫迟霜最近似乎经常看到。安德、温祾,甚至是有点玩世不恭的茨洛,都有过。
莫迟霜还没搞明白状况,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发射了一枚“子弹”,击碎了尚未完全成型的钢架。男子无力地向前倒去。
是这样吗?莫迟霜有点紧张。
接下来的场景是她从未见过的。
在男子倾倒的过程中,套在他脖子上的荆棘冠由乌黑变红,荆棘飞速生长,最终在他触地的一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而他的脖颈则以荆棘冠所在的面为切面,凭空断开!
这是……!
叶画心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她抬起头去看天上的乌鸦。灰色的天空中飘下几片黑羽。她忽然失神,恍惚间又一次昏倒。
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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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结束了?”
“虽然过程轻松得有些令人难以置信。”
“他们就这么痛快地将‘法典’拱手相让?”
男子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厚书。黑色的封面镶着金边,镀金的浮雕式文字已看不清。外边看着倒还挺体面,配得上“神器”的称号。但要翻开来看,就有点令人摸不着头脑了。层层白纸已经泛黄,材质特殊不知是用什么做的。上面的文字就像鬼画符,扭曲、狂乱,仿佛是野兽叼着笔在纸上乱涂乱画的作品。
“管不了那么多啦,先继续按指示行事。换上墨瓦巷的衣服,带好面具防止身份败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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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领,如您所料,墨瓦巷手里有‘法典’的事传开了,越来越多的组织加入了争抢。”
“好,传下去,别浪费宝贵的时间,开始搜索一切‘法典’的线索。”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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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先生,这是个好事,也是件坏事……”
“……”温祾沉默不语。
“……这场我们原本可以置之度外的抢夺,现在我们有了必须参与的理由……
“……法典,我找到了。”
温祾许久才缓缓开口:“删除这段通话记录,我找人接应你。特殊时期,调用我们自己的人可能会引起对手注意,所以我会委托外人。对了,你现在在哪里?大洋彼岸?另一个大陆上?……你在开玩笑嘛……太远了吧?”
温祾叹息,抬起头来以坚定的眼神迎接刺透云层的光芒。
灰色,这座曾花枝招展的城市如今只剩下这一种颜色。偌大无边的单调背景仅留光与影的装点。白日勉强着上一点彩色,空旷的大道更显空旷。尘埃落定,光将暴露于天空之下的一切渲染上银白,而背光之处则更加黑暗。
曾经,这座城市只剩下曾经。将来的某个时候人们会在这之上重建一片乐土。不过那就是另一个城市了,即便它的名字可能依旧是“帕刻忒”。它,和它的灯,于此长眠。
已故之人,已故之事,已故之情,于此长眠。
温祾在石块堆积的地方看到一块尚在运作的机械手表,铜色的指针铮铮如弦轻响。
“快吧,快将‘法典’带到我的面前。‘不定之律’的真正能力,将由我来揭晓。”
大洋彼岸。雷将用太刀的刀锋轻敲地面以示挑战,亮蓝色的雷电闪烁在他的周围。电光勾勒出他面部的棱角。眉梢一扬,微笑中有一丝得意。
“再来吗?”
女子面色僵硬,看得出她很紧张。她缩在雷将的身后,只露出头来观望那些倒地不起的挡路者。
“可能在这里,我们并不出名吧。不过在大洋的另一边,我们‘墨瓦巷’的威名可早就家喻户晓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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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人穿着墨瓦巷的衣服,还未完全适应,很不舒适。还戴着不透风的面具,别提有多难受了,队伍中一直有人在小声抱怨。队长不去制止,因为他也想抱怨。
“集合地点就在前方,所有人加快脚步!”队长核对任务手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所有人精神都为之一振,脚下频率加快了不少。然而在他们离开小巷,集合地点出现在他们视野中时,却令他们大失所望。
“撤离用的交通工具呢……”
突然地,众人脚下一空。他们以为自己落入了深坑,心猛地一紧,本能准备后撤。
还是队长反应迅速:“不对……是我们飘起来了!敌袭!”
队长赶紧四处寻找敌人,却在自己头顶上发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那红色的衣袍,是自己人?
“不亏是首领,连墨瓦巷的溃散路线都预料到了。”
还未来得及解释,众人的视野就被血色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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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终于出现在天空中,回廊也沐浴在光中。廊柱在光的照耀下,在地上投出一道道的影。
不管身处哪一面旗帜之下的人,都在用眼神迎接银白色的光明重临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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