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无声地打开缝隙,抱着绿檀木箱子的绰罗欢一个侧身闪进房内。
“哎?您让我之前做的女袍①果然派上用场了,穿在这丫头身上还挺合适的。”绰罗欢瞧见榻上打扮一新的爱姐,不由得立在门口赞叹道。
“哪里都好,唯独下摆这里长了些,过几天你拿去改改吧。”
“不用啊,萨领催不用改,我还会长个子呀,到时候就完全是为我量身而制的样子呢。”爱姐说着就面向萨木素站起来,两只尖翘翘的小脚灵活地踢来踢去,把萨木素和绰罗欢逗得哈哈大笑。
“行行,都听爱姐的,不改。”萨木素摸摸爱姐的毛茸茸小脑袋,又说:“绰罗欢,把箱子放下了,就来看看哪朵绒花更好,爱姐她要戴呢。”
“是,萨领催。”绰罗欢一路快步,到了放置神龛的西侧间内,下方的几案上摆着满文写就的灵位,香炉内烟雾拂拂。绰罗欢转身看向他的长官,露出不忍神色,回头将绿檀木箱子轻轻供在灵位前。
爱姐默默地对着妆奁,镜中的她穿着藕褐色②横纹杭罗长袍。爱姐心中闪过一丝悲痛,看来自己真的离开故土,成为满洲人了。长袍通体素地,仅两只袖口用劈过一次的粗线绣着口衔柳枝的乌鸦,乌鸦……真奇怪,怎么会有这种图案呢……绰罗欢朝向爱姐走来了,她连忙收起愁容,又恢复了活跃的神采。
绰罗欢也如同爱姐先前那样,把十几朵绒花从左翻到右,又从右翻到左,以此往复数遍,仍是毫无答复。
“怎么?你也寻不出最好的那朵吗?”萨木素叹口气问道。
“请恕奴才直言,这人造的花朵往往美则美矣,但那全是凭着人工的矫揉,而没有天地赋予的灵气,因此也就如同泥塑美人,很难说哪个有让人难以忘怀的魅力。因此,奴才实在没法找出。”戳罗欢抬起头,很坚定地看着他的长官。
“那么,你觉得天然的鲜花才是上佳之选?”萨木素的眼神对上他,浅浅的笑意若有若无。
爱姐应该是不习惯,或永远没法习惯独自待在空落落的房间里,但这样的独处是不可避免的。在一切秩序稳定下来时,萨木素也需要处理军中事务,临别前他从外面锁上了房门。
没有针线绣棚以愉心,没有黄鹂鹦鹉以怡情,连个可以自娱自乐的小绣球、小布偶都不存在。爱姐不禁疑惑,萨木素在没有遇到自己之前,是如何打发休闲时间的。她走来走去,西侧间的土偶透着奇特的阴森幽暗气息,明间铺着狼皮褥子的三对交椅之间,供养的宝刀与弯弓更是频频触动不久!前恐怖的回忆。
青布被子青布褥,青布构成的简朴床铺透着不能称作幽香,但很让人安心的马汗与酒酿气息。爱姐跪坐在床上,任由这股气息包裹着自己。枕头旁放着一匣四册装的《三国演义》,爱姐有些忐忑,但还是轻轻打开已有些松动的别子,又看见每一册的外缘书页都透着汗渍的岁月痕迹。“可算是找到件有意思的事情了。”她这么想着,便信手翻开第一卷,谁知在略带模糊、透着重影的“桃园三结义”绣像旁,全是看不懂的连贯蝌蚪形文字……
爱姐垂着头,百无聊赖地蜷在自己的榻上,她开始怨恨起背后那扇糊着高丽纸的窗户了,明明和外面只隔着一张纸呀。但是,萨木素明确交代过她,这种想法就是最大的禁忌……随着轻轻的“吱呀”声响,阳光徐徐洒落屋内,爱姐抬起右手缓缓伸出,竟还透着一股暖意,她已经很久没有面对过阳光了。爱姐看到了窗外广漆的回廊、舒展到天井外面的芭蕉和鳞次栉比的山石,真好,以及……远远走来的十几个满洲小士兵!爱姐猛然瞪大眼睛,顿时双手冒虚汗,一把关上了窗户,至于这发出了多大声响,她根本来不及去顾及。也许今天已经耗尽她所有的耐心和力气了,爱姐歪在一旁,沉沉进入了梦乡。
房间内弥漫着烤鸭片儿与甜面酱的双重诱惑,胡萝卜丝儿青涩的露水气息同样参差其间。新点上的烛火悠悠跳动,让爱姐不由得醒转过来,揉揉惺忪的睡眼定睛一瞧,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前的食盒内竟齐齐码放着四只冒着热气的白菜包饭!爱姐鹰抓兔子般抢来其中之一,不管不顾地大嚼起来,白菜有些浑浊的汁水顺着嘴角两侧慢慢溢出,可直到最后一丝叶片儿也见了底,咕咕乱叫的饥肠仍未感受到任何慰藉。正当爱姐要对第二只包饭如法炮制时,萨木素那一跳一跳的浓眉却让她的心不由得慌了起来。
“我先前还从未料到到呢,爱姐居然是个如此粗鲁的女人,我在军中这么些年都没见有谁这样吃饭,可真是长见识。”萨木素强忍着笑意说道。
“萨领催见谅……我真的有些饿急了……”爱姐用力咽下剩余的饭食,这才寻到身旁的白瓷茶杯抿了口水。顺着萨木素那有些逼人的目光,爱姐才有些试探性地伸向那被酱汁糊住、又粘着几颗白米粒的双唇。想着自己变成贪嘴花猫的囧样,她的脸颊刷地涨红了,食欲也消失地无影无踪。这才怯怯地背过身去,拿起汗巾子不断擦抹着。
“唉,也没有不让你吃嘛,我也知道你饿了一天,的确有些对不住……”
“萨领催,这丫头真是没心肝,居然全光顾着吃了。”
爱姐仍就着汗巾子捂着嘴,转头一看,不由得愣住了。坐在远处交椅上的绰罗欢手捧一方有些掉漆的桐木匣子,里面盛着大小个儿排列的三只生铁铲子、一把锋芒凌厉的花剪、还有一对儿鹅毛小刷子,一脸的愤愤不平。东阿则站在他身边,吃力地托着那硕大的紫砂花盆,想来快要把不住了,东阿索性同时用右膝盖撑住它。盆内栽种着影影绰绰摇曳的花枝,可惜烛火太暗淡,看不清是什么品种的。
”我差点忘了礼物——你们快些搬来吧。“萨木素拍拍爱姐的肩膀,也望着那两个小兵。
东阿抱着花盆,慢慢地移向榻前。绰罗欢将匣子夹在腋下,揽住花盆的另一边。爱姐把萨木素给的盛水碟子放在地上,也起身跑去帮忙。三人经过好一番周折,花盆才顺利地归了位。
那花枝约有一尺来高,又分为几大枝芽。手掌形状的叶片郁郁葱葱,上上下下满都是的,若是用心轻轻触摸,便能体会到叶片那像上了浆的绸布一般挺拓的质感。枝芽的顶端有好些豌豆一样的小小花苞,被菊蕊似的花萼层层拱卫着。
”这大概是木芙蓉吧?“爱姐细细地打量着那花枝。
”对呀,这园子里最多的便是芙蓉花,不过这时节可供移栽的花苗却少得很,好容易才得到这一棵……“
“我们到了黄昏才得空去挖,草丛里蚊子可太多了,我手上脸上全是包!“东阿有些哀怨地嘟哝着,话音未落,脑门上就被绰罗欢用同样红肿的指头弹了一个大暴栗子,疼得他没处喊。
”哎哎,本该高兴的事儿你俩别又吵起来。——爱姐呀,喜欢芙蓉花吗?”
爱姐面对木芙蓉正出着神儿,即便是萨木素唤她也无动于衷。
“以前,家里的长辈经常会贴着院墙种,他是个最爱花的人。想到家,满眼都是红白相映的色彩……“爱姐低着头,哝哝地自言自语。
”那么,爱姐以后会好好照料这盆芙蓉的,对吗?“萨木素察觉到爱姐的心思,将她揽在怀里问道。爱姐沉默了一会儿,这才睁大了眼睛看着萨木素,随后用力点了点头。萨木素将自己盛得慢慢的大水杯递给爱姐,对准花盆一泼,这定根水就算完结了。剩余的水珠子用鹅毛刷沾着,轻轻抚在叶片上。
”芙蓉花得定期修剪,否则要长得和爱姐一样高呢。“萨木素又拿起花剪说道。
”这丫头才没那么沉……“东阿趁绰罗欢没注意到自己,又开始撅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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