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水汽肆意弥散着,将初升朝日严丝密合包裹其中,两人共住的房内自然也白茫茫一片。经过几天的含苞,不知是什么时候,第一朵芙蓉已经绽放在花枝顶端,层层叠叠薄纱一般的白色花瓣,却在花心透出隐约的檀红。早就端坐在榻上的爱姐顺手拿起鹅毛刷,在花朵上纷纷点出人造的露水。
薄雾笼花,此景甚佳。爱姐心想,这花朵的色泽就如同可爱的瓷娃娃的脸庞一般。她不由自主地捻着花萼,小嘴慢慢贴近绽放的芙蓉,感受着花露徐徐的幽香——如果自己的面容可以没有麻子,就像芙蓉一样,该多好呢。但是,天地形成的精髓,又怎是凡人可以比拟的?
“现在这么早,萨领催会去哪里了呢?”
最想分享快乐的人不在,爱姐望向青色的床铺,那麻布被子竟反常地凌乱窝成一团,平日里受过严格训练的萨木素应当将被子叠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呀,这明显是走得匆忙,出了什么事?想到这里,爱姐也无心赏花了,她软软地靠在背后的墙上,希望赶紧睡个回笼觉,到时候也许一切都恢复正常了。
门口突然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接着是急切地拧开吊锁的声音,爱姐吓了一跳,蜷缩起来紧紧抱住被头,掩饰着悄悄摸索萨木素留给自己的匕首的的动作。那人猛地撞开门,紧接着又在背后一把闭上。来者把凉帽夹在腋下,衣袍凌乱不堪。他的胸口激烈地起伏着,几乎喘不上气,就差直接蹲在地上了。那张脸庞早就鼓胀起来,到处都滚落着大颗汗珠。
“绰罗欢?这是……”
本来绰罗欢期望自己能迅速平静下来,但是看到爱姐那副衣衫不整刚睡醒的样子,他快气晕过去了。绰罗欢狠狠地咬住嘴唇,几乎渗出了血。
“有大麻烦……是萨领催……快跟我走!”他抬起头,失控地指着爱姐,在这股强力下,爱姐也不顾避嫌了,她茫然地抓起身边的长袍开始系扣子。
“为……为什么?”
“少磨磨蹭蹭的!将军发现了你的存在……这丫头难道等着他的人来抓你吗?——你死十个百个都没关系,可我不能看着萨领催难过!”想到萨木素,绰罗欢的眼圈都红了。
题有“春尽堂”的高大牌匾在浓雾中隐约可见,这座怪石苍树拱卫的五间上房本来是园主的寝室,而今为四十岁的温察.宜勒图所用。此时他斜坐在铺着整张虎皮的明间内,饶有兴味地听着几个领催争先恐后的检举。
“三天前奴才发现手下的小守兵偷拿了江阴来的一串珠子,正当奴才准备教训他时,那孩子竟哭着说'我藏的算什么,听人说萨领催房里可藏了个大活人,还是个女子'。将军,奴才的守兵诚然有错,可萨木素收留俘虏以我大清的规矩该做何处置?”
“奴才也对此有所耳闻,奴才的手下可是在萨木素房外的回廊上亲眼见到过。以我大清的军法,不论是财物还是战俘,都要交付主帅再做分配,岂有私人独占之理?”
“将军,这简直坏规矩了,您知道,奴才们若希望好好休整,那只能去东北角上的落红斋,这也是僧多粥少的。可萨木素一人独享那小娘们,连带着手下也分着不少汤水。将军您洞若观火。怎能允许光天之下这样厚此薄彼?就算萨木素那家伙功劳大您舍不得,不让这小蛮子进落红斋,属下们的冤屈将永远洗刷不尽!”
“将军!……”
实在永无止境!宜勒图表面在听着,私下里却扪弄着手上的和田玉扳指,看来是不堪其扰。一旁的“罗圈腿”早就心领神会,他眼珠咕噜一转,连忙直瞪那跪在将军脚下的白色凉帽。
“不错,正如他们所言,奴才的确把一个汉人放在身边。可那孩子只有十岁,算不得什么女人,奴才也从未和她有过任何肌肤之亲。”像冰雕一样跪了半个时辰的萨木素终于开口
“呵,居然承认了?萨木素,你跟随本将多年,不可能不明白,对敌人的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忍。作为违抗大清旨意的首逆之城,踏平江阴本是合情合理。更何况江阴没有长官,居然全靠几个小吏弄虚作假,那就意味着这些蛮子不论男女老幼全部参与了谋逆,谋反者理应屠尽难道不是吗?因此,在本将面前,你还是收收那一文不值的同情心……”
“将军!”萨木素猛然抬起头,突然打断宜勒图,“奴才并没有怜悯那些谋反的蛮子,而也许是以那颗卑微的心默默地揣测,我大清初定江南,除了剿灭叛贼外,也需要招抚真诚悔过的百姓,他们也很多只是被贼寇一时蒙蔽,并无什么作恶之心。万不可因为几个反贼而让这个可以给大清创造钱粮的鱼米之乡满目疮痍呀!”
“你也配?你也有脸?——将军,您可千万别以为萨木素立了什么大功,与奴才们主要跟蛮子正规军干仗不同。”领催阿克敦瞄了一眼萨木素的白色凉帽继续说:“那家伙也不知是吃了什么失心疯,专杀连刀都提不起来的小孩子。什么怜悯呀、招抚呀,谁都可以提,唯这家伙不行……”
“阿克敦你再狂吠我现在就送你去黄泉路!”萨木素腾地一下跳起来抽出腰刀,阿克敦也不甘示弱,其他领催全摆出看戏的架势,“罗圈腿”的脸都发绿了。
“放肆!都是我八旗子弟兵,为了个女人就会窝里横成何体统!”宜勒图将桌子拍得震天响,逼迫两人回到原有的位置上。“萨木素,本将怜你痛失爱女,处处对你宽容照顾,领催们、士卒们也都看在眼里,可万事都要有个限度。你要知道,今天的一切都是因你收留的小蛮子而起,你必须立刻差人把她带过来,否则……”
“将军,萨领催的亲随求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守兵快步走来。
“放他进来。”
领催们议论纷纷,萨木素回过头去,瞧见绰罗欢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拽着爱姐的衣袖跨过门槛。这时雾气散去,现出朝日,空中飘浮的微尘上下翻滚着,一时眯住众人的眼睛。阳光洒进屋内,将爱姐随风摆动的碎发照得金光闪闪。
“不可能,不可能!她早已死了,可怎么会如此相像……”记忆中的那人,家常穿着鹅黄短衫石榴裙,手捧书卷坐在小窗下,手中捻着刚刚摘下的凤仙花瓣,读到即兴处,将鲜红的汁液点在字句间。
“妆楼晓起帘初卷,喜看火星抛镜面。
拾草疑飞红蛱蝶,弹筝惊落桃花片。
徐匀粉颊整罗鬟,湘竹临江泪血斑。
时把彩毫描却月,只疑红雨过春山。①
哥哥,看彩云染的指甲,也如诗中一般迷人吗?”
宜勒图吃了一惊,本能地想要躲闪,好在这太师椅极为笨重,并没有整个向后倒去。
“罗圈腿”见状忙推了一把旁边的小守兵。“快把窗子关上,东边晒得刺眼。”他低声吩咐着,接着连忙从荷包中拣出几片橙皮放进宜勒图的杯子,浓浓地点上清心茶。光线终于柔和下来,宜勒图才意识到刚刚居然在如此多的部下面前如此失态,便一股脑将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这下他彻底看清楚了,眼前这孩子与故人最大的不同,便是那脸颊上若隐若现分布的麻点。
“这莫不是个妖孽呀……”
绰罗欢挺直腰板,狠狠瞪着正趴在阿克敦耳边嘟哝的领催都尔巴,却没想到适得其反。
“哟,你小子到有本事,快给老子帮帮忙,请出你的神婆额涅把她收了吧。”
爱姐凝重地望了一眼萨木素,萨木素满脸写着无奈。
“既然你过来了,就先给将军请个安。”萨木素说
爱姐隐约记得,此前萨木素给她教过:满洲女子为尊长行礼,应平行站立,双手扶膝,躬腰半蹲。可自己匆忙赶到这里,半点没有休息,那刚缠紧的小金莲早就如同针扎一般不听使唤,正当她蹲下去刚准备说“请佐领大安”时便失去了重心,整个人向左边栽去,好在她及时用手撑在地上。身后响起几个守兵故意压低的嘲笑声,萨木素的脸庞彻底失去了血色。绰罗欢此时即便愤怒也顾不了那么多,他忙把爱姐扶起来,只是手心一点小擦伤,并无大碍。
与之相反,宜勒图似乎完全不认为被冒犯到。在爱姐藕褐色的衣摆下,半遮半掩露出白绫平底的鞋尖子,如同巢中雏鸟脆弱的喙,或者月牙从云端散发清辉,一切都还稚嫩的很。宜勒图顺手掠过“罗圈腿”掌管的茶壶,给自己又满上一杯,慢慢品味着。
“萨木素。”宜勒图幽幽地对着白色凉帽发笑,“真是折杀本将呀,你让她给本将行这么大的礼,实在消受不起嘛。”
“请恕这孩子愚钝,奴才也是无意如此。”
“不过嘛,这孩子到还算有趣,你让她过来点,我仔细瞧瞧。”
萨木素万万没想到会这样,他寸步不敢移动,生怕爱姐受一点委屈。爱姐低着头谁也不看,慢慢地走到离宜勒图大约三尺远的地方。
“你,叫什么名字?”
“姓陈……叫陈爱姐。”
“姓陈?听那位萨领催说,你今年十岁,果真如此吗?”
“是的。”
“哈哈,可是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小呢。你就那么大点儿,跟个雪团似的。——家里还有别人吗?”
爱姐浑身颤栗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哽咽着说:“爹娘在我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是伯父伯母把我养大,可现在连这些亲人也都没有了。”
“那么你一个孤儿,是怎么能活下来的?”
“我……在家附近一个道观的夹壁中躲了一天,后来那边着了火,一个道童带着我跑了出去,也不知是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哪里,很多都想不起来……他是为保护我挡刀死掉的,那边成了一个好大的死人堆。我连着几天没吃没喝,就快支撑不住了,尸虫爬到脸上都毫无知觉。最后是萨领催发现了我,把我带回来了。”
“萨领催……又是萨领催……”宜勒图有些失望地想着,随即看向萨木素:“这孩子不算笨嘛,相反还挺机灵的,你怎么能教不好她呢?”
“奴才惶恐。”
“爱姐,再靠近一点可以吗?”宜勒图伸手直接抱住爱姐的腰肢拖过来,任凭她怎么扭动都挣脱不了,事实上,宜勒图把爱姐牢牢固定在了自己的大腿上。整个房间都炸锅了,“罗圈腿”更是看不下去,但却被宜勒图毫不犹豫地推开。
“你以为本将在想什么?”宜勒图冷笑一声,又说:“这没你的事儿了萨木素,带上你的亲随回去吧。”
“可是将军,那孩子……”萨木素认为这比杀死他更来的难受,完全抑制不住自己的痛哭流涕。
“哎呀呀,难道你想继续看下去吗?那行吧!……爱姐,好好说实话,你是喜欢本将呢,还是喜欢那个跪在地上的可怜虫萨领催?”
爱姐用同样泪汪汪的眼睛对着萨木素,看着绰罗欢旁若无人地跑来劝慰他,又用怨恨的眼光看向自己,爱姐只能是紧紧咬住嘴唇沉默不语。
“纵然你不表态,可本将却是和你有缘得紧。看看本将这里,你要什么就能给你什么,爱姐可以睡宽敞的拔步床,也不用整天关在小房间里。本将有的是书籍、小零碎,你哪样不能消磨时间?更何况本将长得也不吓人,你就这么不能容忍吗?”
沉默,还是沉默。
宜勒图用纤长的、仅有一层薄茧的右手抚摸着爱姐的后背,普普通通的横罗料子显然手感不怎么舒适,他慢慢地向上,感触到雪白后颈的细腻,便再也不愿离开。最奇妙的是爱姐的小脸,覆盖着一层柔软的绒毛,不论是颜色还是质感,完全是熟透的露香园水蜜桃,真的忍不住去捏捏。如果能等上三四年,又该是什么样子呢?
“爱姐,可爱的孩子。”宜勒图浑身又来了劲儿,“我们满洲人把“爹爹”称为“阿玛”,你可以叫一声吗?”
爱姐收起眼泪,她再也不敢奢望萨木素。
“阿玛……”这是毫无温度的声音。
“哈哈……爱姐,从今后你就是这里的小格格。不过,这身衣服不像样子,是得换一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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