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哪里飞来成群成队墨蓝色的喜鹊落在屋檐上,或者点缀在回廊间、山石中,鸟儿们黑豆大的眼睛四下流转。厨房几个杂役省下中午做饭的淘米水,又打了足够的清水,使两口大锅盛着慢慢抬来。阶下到处是背着柴火、抱着碳、拎着铜熨斗忙乱的少年,士兵们越聚越多,他们基本来自照水山庄的各位领催那边,不过也有外面的年轻人趁长官不注意溜过来凑热闹。
萨木素的手下没有一个在这里。
“这帮小兔崽子都死哪儿去了?不就浆个料子、烧个熨斗,哪里需要这么多人手?”都尔巴冲进空荡荡的营房,整个人呆在原地。“开饭都不见那样积极。”
“松江来的上好尺头呢,也就是将军才分了一点。要不是这南征的机会,别说他小孩子家稀罕,怕是宫中都难得一见。”
“也是怨咱自家没本事,要能拿上两匹,我也给女人置办些行头,拾掇得花鹁鸽、映山红一样,谁知竟便宜了小蛮子!”
“本来萨木素疯,现在将军也疯,怪事儿一件接一件。”
宜勒图的院子里热火朝天。木柴架上了,士兵们有的杵着棒槌吃力地搅拌越来越浓稠的浆糊,有的捧着胰子狠命搓去手上的黑灰。熨斗已经就绪,握着把手的士兵满头冒汗,小心翼翼地想把所有褶子一个个烫平,两位扯着衬布的显然更加担忧,生怕自己的手一不小心就熟了,拇指盖儿都捏得发了白。
那些实在找不到活儿做的少年三三两两并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几个胆子大的钻到廊子里,把窗户纸戳个小洞往里面偷看,眼瞧见宜勒图和爱姐细细在手上抹了鹅油面膏,走到一张水磨几案前。宜勒图亲手翻开花梨木箱子,令近侍接着,从箱子里流泻出各式各样的尺头:桃红蜂赶梅缎子,葱绿桂枝兔吴绫,整卷的冼白秋罗,一叠子出炉银劈丝,漫天漫地翠蓝云纻……更有那海棠红折枝花西洋布,比寻常丝帛更加昂贵,其余绵绸平绢自不必说。灿烂缤纷,犹如长虹坠落,使人目不暇接。
“我儿,还满意你所看到的吗?为何不见欢喜?”
爱姐没有搭话,她的眼神停留在一块杨妃色缎子上。布料上织出的纹样活灵活现,仿佛流水挟裹着朵朵木芙蓉弯曲蔓延飘向远方,无数花瓣叶片在水中不甘地浮沉,却显得那样无力。爱姐眼中动容,手指顺着水流游移。
“将军!奴才们把人带到了!”
外面嚷闹,爱姐一时不明白,但随即连忙捂住嘴巴。三四名雄壮士兵把一个二十余岁的女子连拖带拽扯进来。那女子仍穿着汉装,可衣衫着实凌乱,鬓发松脱下来遮住小半张脸,脑后的髻鬃失去支撑,随着步伐一晃一晃垂吊着。他们们强压着她向宜勒图磕头,女子挣扎着死活不从,士兵们一人一脚踹向她的膝盖,直到女子倒地不起。
“看看你们也是耍够了,本将叫她来是做衣服的,又没让你们当靶子打。”宜勒图讪笑着,又看着女子:“韩裁缝,说好了放你几天假,难道不知足吗?跟尺头打交道,总比伺候大清子弟兵容易多吧?” 宜勒图又打开一个小锦盒,里面满满码放着打过孔的浑圆珍珠和黄金、翠玉制成的子母扣。
那女子瞅了一眼满洲装束的爱姐,直接朝地上啐了一口:“狗鞑贼寇,我就算粉身碎骨,也不会替你们干这种腌脏活的……”女子话音未落,旁边的士兵立即给了她一个兜风巴掌,女子本就憔悴的脸上留下了难以消除的血印。
“你不长记性吗?赶紧退下!别把小格格吓到了。”宜勒图一把搂住正在发抖的爱姐,爱姐感觉更不自在了,浑身起满鸡皮疙瘩。
“说好话呢,这是本将最爱的孩子,就劳烦韩裁缝给她做几件衣服。对你来说想来不怎么费事儿,外面是满装,里面的亵衣鞋脚都依汉装样式。韩裁缝的裁衣用具,本将也一一奉还。”
侍从手捧满洲女袍的纸样和装着大小针剪、软硬量尺的布袋放在女子身旁,女子自知无可奈何,叹了口气也只好认命。女子扫了一眼桌上的绸缎金珠,粗略一算,它们的价值完全抵得上一所小房,不免暗自跌脚。从来做父母的再疼子女,也不会随意给小儿穿戴如此昂贵的服饰,这其中定有隐情。女子看看爱姐,爱姐也盯着女子,冥冥之中似乎感到了一种纽带的存在。
东边明间的帷帐早就放下来,韩裁缝找了一方手巾勉强包住乱发,准备好纸笔自去磨墨。爱姐坐在绣墩上捻着扣子,犹犹豫豫要不要解开。
“唉,这孩子,咱们都是女人呀,难不成会怕羞?那样我来帮你吧。”韩裁缝转过身,心底闪过一丝久违的怜爱。
“呃……韩嫂子不必了。”
爱姐背过身,将横罗女袍一径儿褪下来。韩裁缝看着她柔嫩的凝脂、圆润的肩头从薄绢小衫中隐隐透出,不免艳羡。可随着视线慢慢往下,爱姐一心想隐藏的秘密暴露无遗。那挑线膝裤掩映下、被靛青布条紧缠密裹的,正是一对潜在水底的刀鱼苗儿。韩裁缝晃晃脑袋,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又找出木尺让爱姐踩着,反复测了五六遍,两寸八分丝毫不差。韩裁缝端详着小小玉足,愣神了半天,眼底蓄满泪水,双腿撑不住朝地上一卧,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皇天啊!我该死!我有罪!我捧着自己的同胞给狗鞑子头头上贡!早知对不住生我养我的父母、祖师爷,不如砍了这双废手……”
韩裁缝刚开始还只是抽泣,到最后悲伤越来越重,竟变成了嚎哭。爱姐弓身站起,将她的脸庞直接揽在自己的臂穹中,整个人环抱住她,丝毫不顾涕泪横流污染自己的衣衫。
“放肆!这大好的日子,你个贱蛮哭丧呢哭!胆敢下剪不稳弄坏了料子你试试看!”
爱姐听到帘外的守兵的吼叫,她越想越愤恨,紧紧咬住银牙,冰冷的眼神斜过去似要穿透帷帐,把那守兵一剑刺死最好,可她却不能任由情绪发作。
“这位哥哥,你就多多包涵一下她嘛。想是这裁缝心中烦闷,就由我安慰安慰她吧。她只有心情愉悦了,这做出来的衣裳才能透着喜气,让我阿玛看了也开心。”
尽管是如此平和的语气、看似无伤大雅的字句,那守兵听了仍是深感冒犯,手握腰刀拔出来一半。但无奈畏惧宜勒图的权势,也只好强忍着作罢,背地里连骂“小昌根”“臭巢子”不止。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