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利的剪刀刷刷齐下,整匹整段的尺头没过多久便裁成各色各样的美丽霓裳。宜勒图挑帘进到房内,只见爱姐穿着崭新的天青缎袍,侧坐在榻上,手握一朵芦花晃来晃去,欢乐地挑逗着小竹笼内孤寂的鹦哥。长短合宜的袍子明晃晃露出她梅红尖子、松黄提跟儿的窄溜溜弓鞋,宜勒图痴迷地看着,露出陶醉的笑容。但不知转念想到了什么,心底甚是紧张,于是神态强压着转为严肃。
“我儿,刚才不是和你说了吗?去换一身衣服。可你执意不听本将的,还穿着刚才的鞋子。”
宜勒图面露不快,爱姐也难有什么好气。芦花掉在笼子底板上,叫鹦鹉扑上去啄碎了。
“对阿玛没法相瞒,蓝色的衣服显得孩儿脸色不好,铁青铁青的。不如那东方亮袍子,看起来就暖洋洋。”
“这话是有几分道理,可你想想咱们营中,十个人里面,八个都穿着青色或玄色。给你做了那么多新衣,不招摇的又不是没有。这些天外面有些声音,实在不堪入耳,本将就不细说了。”
“可将士们是男人,孩儿是女子呀,这两者之间总是有些不同的……”
“尽是浑话!我们满洲妇人无论老少贵贱,从来衣着朴素。本将疼爱我儿,因此顶着风开了先例。等咱们班师回家,给我儿买丫头、拨仆妇,谁敢说个“不”字?也就是再过十天半个月的事儿,到时候你再拣着心爱的穿,就不行吗?非要一头撞在风口上,惹着士卒们议论?”
爱姐一时语塞,低着头僵卧在榻上,这样过了老半天却仍没有一点要换鞋的意思。鹦鹉见无人陪它戏耍,喳喳喳地跳着怪叫,翅膀上下扑腾,羽毛乱飘出来落到地砖上。
宜勒图忍着噪音左右思量,也不好去动武勉强她,冷了爱姐的心。只好一遍遍安慰自己,就是一双鞋嘛,总不会太显眼吧。
“我儿,可千万不要怨阿玛,阿玛刚才的确操之过急了……”宜勒图轻轻覆盖在爱姐背上,伸手去捏爱姐的脸蛋。极尽兴致后又去摆弄她的耳垂,差点忍不住一口咬上去。爱姐转过脸,正好躲开宜勒图的攻势,狐疑地盯着他。
“阿玛,您似乎忘了咱们的约定哦。”
“这孩子,我倒不知,究竟是什么呢?”宜勒图把爱姐扶起来,环着腰身偎在自己怀里。
“我初次见到阿玛那天,阿玛就许诺过,以后孩儿可以自在地去园子里玩耍,不用整日关在屋里……”
“哼,还不是因为你不听话,本将才……”宜勒图贴在爱姐耳边吹着气埋怨着。
爱姐双臂撑在宜勒图肩上,专门摆出一个笑脸。
“其实啦,这也只是说说,孩儿哪里是玩心那么重的野孩子呀。孩儿偶尔生出想去园子的念头,也只是想采些鲜花摆在阿玛的房里,顺便拿着边角碎花戴在自己头上。孩儿开心,阿玛看见也心生愉悦……”
宜勒图瞧着爱姐仅有乌发为饰的小脑袋,看来看去,感觉与新衣确实不相称。
“戴点绒花也会不错……”
爱姐只是听到“绒花”二字,心底便立即蒸腾起难以名状的伤痛,因此低语道:“绒花终究没有鲜花活灵活现……”
“唉,我儿要去便就去吧,可一定要早点回来呀。还有,下次若再忤逆本将,那就真的下不为例了。”
宜勒图举起爱姐放在地上,只是听到珠帘叮当响动,宜勒图就知道,爱姐已经远去了。他起身背着手,漫无目的地环视四周,兜兜转转,突然瞥见“罗圈腿”抱着花梨木箱子似乎在清点绸缎,便一直注目着,脸色又逐渐阴沉下来。
“难道满满一箱就剩下这么三四匹了?”
“正是……将军从来眼力最好,奴才怎敢欺瞒将军呢?”“罗圈腿”双手按着箱盖缓缓合上,顿了好几顿才勉强敢说:“等咱们班师回去,拿着箱底该怎样交差呀。就算夫人不说什么,都统大人一定不会轻饶咱们的。虽然京城离江宁两千多里地,可天下哪儿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
“够了!够了!不要再讲了!”宜勒图感到突如其来的头痛欲裂,顺势靠在椅子上。“天杀的贱奴才乱放马后炮有什么用?”
“那时将军正冲在兴头上,奴才又如何进言?只是将军千不该万不该在小蛮子身上投入那样多。这并非奴才的谗言,前日骁骑校还跟奴才学呢,他手底下的人听得千真万确,说小蛮子整日同蛮子贼裁缝“惺惺相惜”呢。谁也不知道这是真是假,可是时间长了,想来难免……”
“富勒珲,你过来,本将疏忽了,不该随意斥责你。”宜勒图单手撑着头,把“罗圈腿”唤到身前低语道:“刚刚,小爱姐要到园子里摘花,就径往东边走了。你立即寻几个机灵孩子赶快跟上,园子太大别迷路了,也去看看她到底采的是什么花……”
“奴才遵命!”
爱姐穿行在水池的回廊上,阳光透过一块块锦葵漏窗,在爱姐的衣服上印出斑斑驳驳的花纹。芦苇随风摆动,湖上到处漂着焦黄的浮萍,荷花早就枯死,黑色的残肢乌泱泱铺在岸边。恍惚间,爱姐想到在过去无数个盛夏,她和两个哥哥总要争着去城外采来大把莲蓬,以便伯母去做莲子羹。到了秋天,剩下的干枝又到了伯父的花瓶中。伯母收好落发,爱姐绷起手棚,商量着要拿它当范本快些绣个九品莲华图去供佛。
两只红蜻蜓上下翻飞,时不时绕柱追逐着彼此,过一会儿又停在爱姐的鬓上给她做头花。当脚下的砖路逐渐过渡到石子儿地,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大块温柔敦厚的宣石组成的巍峨“雪山”绵延远方,被木芙蓉花海簇拥着。深绿的叶片翻滚着组成惊涛骇浪,而深粉、莹白、“唇红齿白”的无数花朵则是渔人赖以生存的小舟。爱姐想接近假山,遂一头扎进花丛中,指顶大的蜜蜂四处觅食,海鸥一样呼啸而过,“海浪”发出的刷刷怒号彻耳,让爱姐三番五次提心吊胆,以为下起雨了。好不容易上了岸,爱姐弓鞋虽小,可假山上不乏粗壮的藤蔓和各种牵牛花生长,因此也就稳稳地攀登。
山顶视野独好,爱姐揪下一朵露草细嗅它的汁液。正徜徉着,突然望见山脚下几个士兵合力抬着一只大包袱经过。旁人或许不在意,可爱姐从“包袱”的颜色瞬间判断出,那不是做完衣服就消失了的韩裁缝吗?她一定是被打晕或毒晕过去了,所以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耳边又响起韩裁缝最后的话语:“这地方根本就不是人呆的……小妹子,你要是得空了,什么都别管,赶紧逃就对了,不要像我……”
爱姐心底苦笑,自己还有伯母、江老人嘱托的大事儿没办,又怎能轻易离开呢?可是,她又担忧韩裁缝的命运,生怕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甚至阴阳两隔。想到这里,爱姐拳头紧握,露草在手中被捏碎,留下了青色的痕迹。她又试着向前挪了两步,毡底子弓鞋果然绝妙,是一点脚步声都不会发出。于是顾不得留恋美景,趁着“包袱”还在视线之中,手扶山石藤蔓,快速抄近道悄悄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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