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路的野草树丛越来越多,可楼台亭馆却再难看见了,狂风吹起衣摆,卷着枯叶和灰尘直往爱姐脸上扑,她连忙罩着汗巾挡住。爱姐心想,自己大概快离开照水山庄,而接近某个野地了。“包袱”在布满苔藓霉斑的月亮门后消失了,这里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如果沿着走一定会被发现的。月亮门孤零零耸立在一片毛竹林中,周围没有围墙,说不定穿过去也可以找到目标。竹叶在风中潇潇龙吟,露着獠牙的蝙蝠低飞掠过。爱姐竭力忍住尖叫,只是看了两眼就忍不住干呕连连。竹林中光线昏暗,青草绝少,松软的土地上铺满干燥的、半流体状态的鸟粪,就连竹竿上、叶子上也不乏这些白色的痕迹。爱姐咬咬牙,把汗巾使劲儿拧成绳子束起下摆,而那双新鞋看来是彻底保不住了。为了韩裁缝,自己就舍身在地狱里走一遭。
耳边浪涛声渐渐明朗,竹子也变得稀疏,太阳却不知何时藏在云里,快走到江边了。前方现出几座精巧的小房,可是却像年久无人打理一样,还散发着古怪的腥臭味。屋外环绕着不少花树,高大挺拔的是梨树,盘蝤卧龙的是桃树,现在不是花期,枝头上零落的枯叶全挂白霜,连带啃食残骸的蛀虫扭动着,仿佛下一秒就会变成令人恶心的污泥。秋风呼啸着,爱姐感到冷森森寒意袭来,那水浪声却越来越重……
“秋江一望泪潸潸,怕向那孤篷看也。这别离中生出一种苦难言,自拆散在霎时间……”爱姐一阵天旋地转,不由得抱着脑袋皱眉。这风声水声交错起来,为何好似有人唱曲一般?难不成是幻觉?离自己最近的那扇窗纱呲牙裂嘴地残破,随着秋风徐徐摆尾。爱姐勉强打起残余的力气,一个探头冲在破洞上。那股腥臊歇斯底里涌出来,爱姐哇啦反了一肚子酸水。小房被压缩成十几个隔间,每个隔断外都排起焦躁的长队。阴阳二气疯狂缠绕交融,可却不带一点创造生的迹象,只有眼泪与仇恨,这是阿鼻地狱的油锅,也即死亡和毁灭的温床……
这里的全部都超出并颠覆了爱姐的理解力,她翻遍记忆深处,也只能想到在四岁的一天夜晚,猫头鹰咕咕啼叫。爱姐翻来覆去睡不着,要找伯母陪她讲故事。她蹑手蹑脚溜到双亲卧房前,轻轻推门门却不开。爱姐扒着门缝偷瞧,只能感受到微弱的烛火,夹杂着甜丝丝的鹅梨帐中香———那是伯母最爱的气味。床头吊挂的风铃,随着某种特殊的节奏叮当响动。爱姐浑身升起一股暖意,像突然间长大了一般。她抱紧了怀里的布偶回去了,从此都有勇气独眠……
“谁在哪里?快滚出来!”
这里的守卫要过来了,爱姐强迫自己清醒,直接转身飞跑。可是再怎么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恍惚中,她感觉到四周的残枝败叶都化作鬼怪,杀气腾腾要抓住自己。爱姐没了力气,眼前逐渐发黑,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她突然昏厥过去,其余的一切都顾不上了……
天已经全黑了,春尽堂的紫纱销金帐中余香袅袅。爱姐感到一片混沌,她周身酸痛极了,勉强抬起眼皮,长睫毛却不偏不倚扫过宜勒图的心窝。爱姐从脸颊红到耳根子,这才发现宜勒图半裸着缠抱住自己,两人睡在同一块锦被下。爱姐拧着脖子看向一旁的空枕头,可那强健的臂膀又怎肯松放?
“以为你都羞愧地不敢醒来……”他像是梦呓中嘟哝着。
爱姐才不管这些,又使劲儿挣扎了一下,宜勒图手上的玉扳指硌在她身侧着实生痛。宜勒图完全清醒了,他靠着玉枕坐起来,毫不客气地掀开蒙在爱姐脸上的被头。
“又是扰人清梦,本将早就领教到我儿有多么不听话。说说吧,刚上身没一天的衣服,给弄得这样又脏又烂!那鞋子也是毁坏,到处沾满臭屎。说什么去园中摘花让阿玛愉悦,其实是存心给本将添堵吧?”
“阿玛……”
“休扯别的!实话招来,东北角江边那么偏僻,为何我儿执意要去?难不成以后件件新衣都要这么糟蹋?”
“阿玛每句不离衣服、衣服,可一点也不在意做衣服的人的安危。既然江边偏僻,您的手下还要那样对待韩嫂子,又把她……”爱姐不甘示弱,抬起头直勾勾对住宜勒图的眸子。
“什么韩叔子、韩嫂子,本将不清楚也从没听过。做衣服的手,本将只是把它拿过来用上几天。难不成我儿没有信用,借完东西也不还吗?”宜勒图佯装无辜,轻飘飘地说着。
“韩嫂子不是物件,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呀!帮助她也会感激,伤害她就会感到痛苦。如果连一个小小裁缝都不能维护,我也宁愿不当阿玛您的孩子了,孩儿眼里丝毫见不得这种龌龊事儿。阿玛对每一个士卒都极为宽和,可为何……”
“我儿先想想如何周全自己吧!本将为了保你小命,不知上下跑动多少次,通融了多少将官,刚刚才得空小憩一会儿。你还把自己当回事儿?就算是本将也只在这营中略有点份量,要是出去了,也仍旧夹起尾巴做人!”
爱姐眼中蓄满泪水,只要想到韩裁缝的哭喊、和江边小房那弥漫的腥臭味,便由不得浑身发抖、紧握双拳。宜勒图显然疲倦了,拿起水杯抿了抿便要躺下。爱姐趁这当口猛扑上去,宜勒图一时没防备,被她在胸前挖出好几道红印子。爱姐跳起来又要抽他耳光,宜勒图当机立断钳住爱姐的手腕,把她狠狠甩出去。爱姐一头磕在玉枕上,嘴角丝丝流血,染红了床褥。
宜勒图此时再无睡意,他注视着挂在床头的佩刀许久许久,那是前两天才打磨好的,寒光锋利无比。佩刀旁边的抽屉柜上,一只青瓷香炉正徐徐呼吸最后的余烬,仿佛做着美梦。宜勒图直接抓起香炉摔得粉碎,香灰满地都是,渗进地毯的缝隙。值夜小守兵的影子似乎也随着床帐猛地晃动着,宜勒图披上小褂站起身,那碧纱橱外的影子慌忙赶来开门,跟随自己的长官径直出去,连头也不回。爱姐用衣袖擦擦嘴角的血,面朝里面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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