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卯正月,朝鲜,柳京。
平壤府衙的斗室内一片漆黑,宜勒图找不到坐垫,就在木地板上蜷起膝盖,怀中紧攥一只有些年头的紫竹笛。初春残余的寒气钻进缝隙逼近渗透,整个斗室都成了冰窟。宜勒图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打算,只是在挤在一堆包袱旁瑟缩着。他舔舔手指,又去滋润干冷发脆的笛膜。趁着这会儿无人经过,轻轻运气,呜咽着吹奏一曲《耍孩儿》小调。
宜勒图的阿玛扎克丹,学名温松志,本是辽阳自在州的举子。数次赴京会试,皆屡考不中。扎克丹不事生产,家财也耗了大半。老罕王打到辽东,他考虑再三,不顾妻子以死相逼,最终投靠大金,在译人达海手下充当“巴克什”。至于无依无靠的宜勒图,没多久就送到额驸穆奇觉罗家族做了赘婿。
大金君主崇尚武力,野心勃勃,与周边势力摩擦不断。天聪元年,为剪除大明的忠心藩属与皮岛毛文龙军团,并同时缓解严重的饥荒,新年伊始便发兵进攻朝鲜。从义州开始,金军势如破竹,朝鲜官兵闻风丧胆。开战仅半个月,北部重镇平壤的守军直接弃城而逃。这次宜勒图在他的阿布哈———济尔海的命令下,到了军中任职拔什库。看到身边的同僚一个个变成了地狱恶鬼,以折损人命为乐,抛洒粮食,丑态百出,不由得心底冷笑。想到这里,宜勒图就更加乐于做个孤僻的怪物。只要有额涅留下的竹笛陪伴,就足够了。
北风呼啸着,单扇纸门“吱呀”一声被吹开了。宜勒图冷汗直冒,连忙停止乐声,起身要去关门。没想到门口褐色的羊皮暖帽下,脸颊冻得像山楂一样红的少年咧开嘴喜笑着。原来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书童富勒珲,现在作为随军包衣跟着自己。无论什么时候,富勒珲都是他最后的牵挂。
“呜呜,阿格,这地方人生地不熟,奴才都找了您好半天啦。”富勒珲半是埋怨半是撒娇地说着,他身量虽然矮胖,跨过门槛却像马驹那般轻快。胡萝卜一样的双手,紧抱两只大纸袋子。
宜勒图看着富勒珲,神情也渐渐放松。主仆二人并肩找了个合宜地方盘腿坐下,富勒珲拼打着火镰子,呼地点亮地上的油灯。他又开始哗啦哗啦抖擞着纸袋,热气弥漫开来。一只袋子塞满刚出锅的糖炒板栗,另一只则码放着雪白的芝麻打糕,让人看了直流口水。富勒珲抓起打糕猛往嘴里塞,一通大嚼,糯米拉丝以各种姿态挂在牙槽上。宜勒图取了几颗栗子,也不急着剥,就合在掌中。
“唔哦……阿格……这大冷天的快吃些热饭食嘛,冻坏身子……嗝……该怎么办啊?”
“唉,这家伙,还是拿起水囊先喝上几口,你讲的我听都听不清。”
“咕咚……阿格,这些点心可是奴才按您的口味专门选的嘛,凉了就不好吃了。”
“其实,该怎么和你说呢……”宜勒图低头抚弄着和田玉扳指,影子被油灯投射在墙壁上,随着火光轻轻晃动。
“还记得吗?今天,就是额涅的忌日。这扳指,还是进学的时候她戴在我手上,可现在额涅都离开咱们整整五年了。所以我才躲在这里,别人再怎么狂欢,也都与我无关……”
富勒珲发现宜勒图的声音已略带哽咽,便放下点心,静静地倾听着。
“那个男人,他抛下大明和额涅的期望,也把我推进火坑。这些年来,每天都是那样痛苦。尤其是这营中,遇见的每一个人都令我作呕,使我绝望……”
“呜呜,阿格,不论如何都要好好坚持下去!以前的事情既然都发生了,又怎能改变呢?那也只能说,大人无论做出何种选择,都是为了阿格您的未来呀!就算是济尔海大人……”富勒珲被宜勒图吓了一跳,他早已经止不住泪水,将主人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两人就那么互相温暖着。
“我也知道,富勒珲说这些都是为了安慰我。你在他们家,又何尝不是奴才的奴才?”宜勒图把富勒珲向自己怀里又拉近一步,“不要害怕,那些丧气话以后再不提了。等到我有能力了,一定把欺负咱们的人都踩在脚下。”
富勒珲端着油灯站在包袱山前,昏黄的光圈绕来绕去,只为找到最能令主人愉悦的物件,来缓解刚才的伤痛。突然,他面对着一堆矩形物体若有所思。
“这下明白了,上边把平壤来的战利品原来堆放在这里。阿格,您快来看呀,到处都是书,奴才从没见过这么多……”
在宜勒图这边,目力所及的就有七八个矩形大包袱,其它一切包裹在它们面前都失去了关注的价值。一只稍显俏皮的五色彩条包袱落正好在最底端,他信手解开,宋代名香“笑梅”的甘酸味道萦绕鼻尖。自上而下,整齐地排列《李贺歌诗编》《沧浪诗话》《南柯记》《兰雪轩集》四部佳作。宜勒图随意翻开一本,但觉纸质绵软,不像其它刊物那般粗粝。书中文字乃三色套印的清瘦柳体,读起来甚为舒心,不是寻常底本那样横平竖直拼凑而成。
“难道……朝鲜这种苦寒之地也会有金陵三山街的上等本子吗?”
富勒珲急得抓耳挠腮,突然脑筋开窍,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情。
“这事儿,奴才知道原委哦。之前有个两班闺秀模样的丫头被咱们的人抓获,这所有的书都是她的。想来带了太多行李跑不快,那才落到咱们手里。”
“哦呦,这家伙满嘴大话,就少骗我啦。”
“那丫头衣裳鲜亮济楚,还乌泱乌泱跟着一大群丫鬟仆妇,难道奴才看走眼不成?”
听罢,宜勒图在兴奋之余,也不免陷入沉思。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她比我幸运。阿玛曾上京那么多次,也从不记得给我带本哪怕是京产的书回来,而她阿玛一定将她视作掌上明珠。不过,你说的那名闺秀,她人在哪里?”
“哎呀我的呆阿格呀,也不是奴才乱讲,这被抢来的女人能有什么好下场?刚刚奴才配了果酒去西花厅送,就看见那些女人全关在里面,供士兵们挑选呢———就连咱们的分得拔什库也在等着……”
宜勒图继续他的阅读,惊讶地发现其中一些字句间夹杂着年幼主人的批注,那是娟秀的簪花小楷,没有多年的苦练根本写不出来。青灰色的墨迹间徐徐流动金粉,冰片的凛然气息与“笑梅”混合,闭上眼,就是一副傲霜斗雪图。油灯快要燃尽了,火光越发微弱,就好像墨迹也要消逝一般。
“富勒珲,呆在一个地方总是无趣,咱们也去西花厅走走吧。”宜勒图把书册别在腰间,突然站起来。
“可是,阿格,分得拔什库也在……”
“怎么?难不成我会怕他?怪奴才,这不像你平日所为呀。”
攻占平壤以来,长期忍受物资匮乏的金军将士个个放飞自我。府衙积攒多年的陈酿被成坛成罐地搬到西花厅,很多士兵连酒器都不用,直接卷起桌上的荤腥、小菜,抢着拿水瓢牛饮,就好像三天三夜没吃过饭那样。不时有喝到晕头转向的醉汉撞到院子里,要么扑在地上呵呵傻笑,要么胡乱打着节拍,随着风声含糊哼唱完全跑调的山歌。
席上夹杂着被抢来的朝鲜妇女,她们鬓发散乱,衣衫不整,那痛苦的神情与大金的庆功狂欢似乎一点不相称。有的士兵拥着女俘一口一口夹菜喂酒,惹得同伴们哄笑不止;有些士卒扯住女子的内裙拖过地板,要当众大显威风。有个十一二岁的少女连同她的乳母缩在墙角,少女眼睁睁看着这荒诞的场景,仇恨之火愈演愈烈。当然,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分得拔什库突然挡住去路,陈腐的酒气从胃里反上来,那对主仆被熏得求死不能。他拽住衣袖要把少女拉走,乳母死命挡在中间,可她又怎能是军中壮汉的对手呢?两个回合就被打翻在地,分得拔什库怒从心起,要加害二人。少女猛然抽出妆刀,刃尖对外,只求鱼死网破。
“拔……拔什库大人,您怎么来了……”
一阵还算清醒的声音颤抖着,分得拔什库虽然烂醉,但好在残存一点可怜的潜意识。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慢慢转过身去,果然发现宜勒图和富勒珲带着屋外的朔风钉在门口。席上喧闹的气氛被寒风一吹,也逐渐冷却下来。乳母连忙把少女护在怀中,少女的妆刀仍未入鞘。
“这都像什么样子?全跟没见识的北山野人一样!不是吃,就是喝,再厉害点玩女人啦?军法呢?规矩呢?到时候送回沈阳,一个个点名砍脑袋!”
“可是大人……将士们劳累了这么多天,难道不该好好慰藉一下吗?毕竟……”那声音还是不甘心
“呦呵?现在就累得不行啦?鄙人不才,来到军中比你们都晚。可上面的将军却嘱咐过我,咱们到了平壤,连半道都不算呢。据传朝鲜王逃出汉阳,不知躲在哪个岛上。咱连朝鲜王的影子都摸不到,你们就敢躲在这里安逸享受?莫不是给我大金扯后腿吧?”
席上不知是谁打了一连串哈气,惹得众人皆自感没趣。随着一阵唉声叹气的骚动,士兵们三三两两搀扶着往营房走,有的还不忘带上美餐。自然,低沉的咒骂声也不时起伏。正当宜勒图感受到初步胜利时,分得拔什库昏昏沉沉晃到他跟前,一把揪住他的出锋毛领。
“你……把老子的计划全打乱了……真有本事啊哈哈哈……”
“放开……”宜勒图完全不想跟他纠缠
“哼……你以为你算老几……论职务,我是你的副官。论出身……你也配?窝在济尔海大人家不滚的贱奴才……不靠天天卖屁股,锅底灰都容不下你……就等着瞧吧……”
宜勒图眼睛胀得通红,分得拔什库酒劲儿上来,一阵反胃欲呕。富勒珲连忙取了水囊,给他灌了润润嗓子。
“大人,您忘了,奴才房里配的梅子汁儿,醒酒最好了。奴才扶您过去喝上一点,再顺顺气,就算替阿格给您赔罪了。”
“你这家伙……倒还强点……不过,一码归一码……”
分得拔什库一阵咕哝,竟歪在小厮臂中打起了呼噜。富勒珲对着少女的乳母使了个眼色,乳母极为惊讶,目光跟随富勒珲挟着醉汉的身影往门口挪,但很快心领神会。屋里的妇女整理好衣装,纷纷簇拥到少女周围,原来她们都是小主人的随从。宜勒图看少女穿着莲红缎袄、酱色缎裙,不带一点畏惧而凛然端坐,就好像摇曳在荒山中的金达莱花。
“小姐刚刚受惊了,在下把那群不知好歹的玩意儿全赶回去睡觉,希望以后我们之间不会生出嫌隙。”
“难道鞑子兵里也有好人……”婢女们嗡嗡切切噪噪,少女略微抬起眼皮,瞥见那美少年腰间别着紫竹笛,像白玉兰一样散发光芒。并且,手中紧握少女最珍爱的诗集,而她还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了。“大人的品性,乃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小女不仅感激,也更添敬佩。只是不知大人为何甘愿冒着种种风险,护得小女和婢子们周全呢?”少女俯身稽首行礼
“这与在下无关,而是那些诗集救了小姐呀。我们大金历来不杀有学识的人,在下虽愚钝,但这规矩铭记在心。”
“大人见笑了,小女也只是略识几个字,谈不上有多少学问。这些书籍是家父托了朝天使,几经转手才买到的。小女在混乱中和父亲走散,见到它们就想起往日时光,因此小女一定拼上性命去保护。”
“小姐不必自谦,在下曾斗胆翻阅几页,看到小姐做了很多注释和点评。不论字迹还是思想,都的确属于上乘。”
乳母低声向少女耳语几句,佯装推了她一把便哈哈直笑。少女捂着嘴,也是忍俊不禁,可那绯红的脸颊根本藏不过宜勒图的眼睛。他心底闪过一丝特别的悖动,这种感觉是在他入赘济尔海的女儿这三四年间,从不曾有过的。
富勒珲拍打身上的酒气回来了,还带着两枝含苞待放的梅花。他把绿萼梅给了自家阿格,朱砂梅则放在少女手中。梅花是春天的得胜号角,放在瓶里三四天便会怒放。少女想到从前自家庭院中,紧贴着一红一白两棵梅花。每到春天蜜蜂飞来飞去传粉,日久天长两棵树的交错处也变了样貌。不是红,不是白,而是淡淡晕开的胭脂色。
“小姐与在下萍水相逢,但也是书籍连接的缘分。阿玛曾引导在下读书,特取贱号“常玉”,不如此后就以文章之友相称吧。”
“小女姓卞。”少女眼波流转,“堂号霁月。”
“霁月……就是明月之意,着实与小姐相称!小姐亦可称呼在下本名宜勒图,或是学名温显平,只是不知芳名……”
“大人虽是我等救命恩人,可女儿家的闺名总不好随意外传吧。”乳母一通抢白,但并不像恼怒的样子。
“没事啦乳母———自古名、字、号皆有关联,大人如此聪慧,不妨猜猜。”少女眼中含笑,托腮瞧着宜勒图。
宜勒图翻开诗集扉页,上面明白无误拓着“霁月堂印”,这没错。想了许久,他仍然毫无头绪。富勒珲都看不下去了,长吁一声,直接卷起窗帷。金色的下弦月牙穿行在夜空中,也出现在众人眼前。它徐徐散发朱红色的光圈,将周围的云层染上种种绚烂……
明月……月华……彩云……卞彩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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