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她就在河边守船。
放学路上，苒总是要经过一条河流，河不宽阔，水流平缓，河床上躺着大小的卵石。近前看，石上趴着一些虾虎鱼类，斑斑点点的黄褐色。两岸是高低起伏的土坡，靠近河边的坡上，堆了几座长满杂草的坟头，每到清明时节，坟头就会插上几支红红绿绿的塑料花束。
她大概跟苒同岁，个子要高一些，扎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额前梳着齐整的刘海，露出黑黑的稍比其她女孩子粗一些的眉毛，杏眼直鼻，鼻尖有些上翘，唇色红润。苒有一次拨了拨她的耳朵，感觉很柔软。
村里人说她长得像她妈，安静漂亮。她妈是外地人，从哪来的，叫什么，谁也不是很清楚。据她爸说，是有一次行船，在水边捡的，问什么都不讲，像个哑巴，只是看着人发愣，但是喊吃饭，也能应一声。在她五岁时候，她妈生热病死了，简单办好葬礼，河边就多了一座新坟。
乡下人起名都是芳啊秀啊什么的显土味，她也没有太大例外，叫作水芹。她爸是以水上捕捞为生，除了岸边高坡上的几间破砖房子，全部资产就是这条小船。有一次城里的小青年来玩耍，一时兴起便划走了她家赖以为生的小船，玩完了却又把它遗弃，傍晚才在下游几里地找着。从此以后，她爸嘱咐，人不在时，务必看好家业。
她终归是要上学的，当然，村办小学完全是糊弄，不要说女孩子，男孩们更是胡来，读完小学就去社会上瞎混，少有几个读完初中甚至高中，那就是村里的知识分子了，可以参军入党回乡当干部。她毕竟是女孩子，家境又贫寒，不可能有什么出息，这辈子早已看到头，嫁人、生娃、干活直到变成老妇，满脸刀刻般的枯树皮样，泛着猪肝色的亮光，膝下一群如她现状的儿孙，这就算是圆满了，总比她妈的归宿要强。所以她很早就辍学了。
苒有一段日子比较阔气，路边捡到了五块钱，对于这笔巨款，他当然不会去粮店买上30斤上好的晚米，那是大人的事。他在杂货铺买了包大前门，说是买给大人的，其实背地里自己偷偷吸着玩，吸一口呛一口，然后不停地咳，觉得像个大人了。剩下的四张一元票藏在各个地方，甚至小罐装着埋进土里，其它几张毛票和硬币留在身上慢慢花。可以去冰室连喝上三杯菠萝口味的冰水，解完馋，又拿保温桶装进几根冰棒，他觉得水芹也很爱吃，吃着吃着，就可以摸摸她的手。
十岁边上的少年，说这个不懂那个不懂，但是对异性还是有种天然的好感。当然，不能当着其他小伙伴的面，必须铁石心肠，否则就做不了好汉，不能像鲁智深那样走掉，会被人家唾弃的。所以到了河边，看见她在船里，便迅速跳进船舱，有竹苇席遮住，不是特意来看，别人是发不现的。
花钱很过瘾，苒每天都能跳进船舱和她一起吃冰棒，看她开心的样子。她一边吃着，一边翻看苒的书本。她已经是辍学状态了。苒便拿出作业，让她一起做功课。她想要新的本子，苒便去挖地坑，挖着挖着，几块钱很快就花完了。于是苒又去捡到钱的地方寻，希望能再次收获，但结果令人沮丧，好运不再来。
附近有一处露天货场，堆放了许多工业管件，和汽车上拆废下来的金属。苒和小伙伴同行，偷偷溜进去翻看，有许多崭新的喷油嘴，还有铜阀，应该值很多钱。不过谁也不敢动，拿公家财物是要坐牢的。有一些扔出来的烂铁块，看上去是不要了，苒便和小伙伴捡拾了一些，拿去废旧收购站换了几毛钱花。
水芹照旧看着家里的小船，每天读苒的课本，小学课程简单，她也就没拉下什么。对于苒的好意，换来的是她的好感。只是苒的个子还没有她高，又整天跳来跳去像只猴子，她也就没有把苒的动手动脚当回事，反正随时可以把他扔出去。
那个是你妈？
是的。
苒有时候会和她一起在坟头趴着，下面埋葬着她最亲的人，他能感受到她的思念。他从公园扒来一些草花，糊在泥土上，使坟头显出漂亮。
春天的河汊被茂盛的水草覆盖，小船划进去时，头上会碰着一些墨绿色的草茎，用桨拨一拨，伏下身子，就会来到宽广一点的水域。水生植物铺满了河道，浮萍静止不动，草鱼来吃，苒便拿桨去拍打，水花四溅，她连忙撩起衣襟护住头，于是苒看见她小衣下映着的女性特征。
能不能看一眼，就一眼？
不能，除非你想死。
季节变幻，河池里开始冒出莲花，还是骨朵，只中间一沫粉红。莲叶四方舒展，水珠滴上去，晶莹透亮。苒跳下船，试探着脚踩到底，水很浅，他吸足一口气，头一栽潜入水底，从淤泥中抠出一串莲藕。
前方河港有个市集，人头攒动。苒将船只靠住，留水芹在船上，往人多的地方去。买了几个烧饼，洗净莲藕，看见佛珠漂亮，两毛钱要了一串，是给她的，他觉得这样做很好玩，希望她也能予以回报。
小伙伴们开始看不上他，因为他和女孩子来往，这是很丢人的。但是他要能跟她做点什么，然后讲给大伙听，分享那个秘密，那还是很值得尊崇的。可惜苒只摸过她的手，不能让人满足。
废铁块即将捡拾干净，货场进出的人流渐次增多，那些管件是要铺下去的下水管道，不远处已经有机器在开挖，隆隆声起，周边村庄的宁静就要被打破了。
随着城市的扩张，水芹所在村子正式被划入郊区，一些企业的迁入，使壮年人因征地附加条款而得以进厂打工，薪水待遇都不错，她爸也就放弃了捕捞，转行当起了车间里的搬运工。这时候，小船就变得无足轻重，成为她爸偶尔重操旧业的玩具。她也就没必要再去看守了，空闲下来，便会看同伴进城读书，羡慕之余，也会想想自己的未来。
不久，经社区沟通，她被送到了苒所在的学校就读。初中一年级学生里，她的个子最高，人也长得漂亮，但是很自卑，于是她就成为热心女生们的帮助对象，带她唱歌跳舞，做集体活动，拍手歌。到下学期，她就不再是那个怯生生的乡下女孩了。
琼瑶小说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兴起，女生们人手一本躲在家里偷看，看完就来同学们之间交流，叽叽喳喳。有说家豪好残忍的，有说婉君好可怜的，更多的是哼哼起“彩云飞过大雁追……”，秦汉是她们心目中最帅最帅的美男子，如果能和他在一起，全世界都可以不要。于是苒便恨起了秦汉，不过人家确实是帅，气质那么文艺，电影中的角色又是那么的浪漫，难怪水芹也会在课本中夹藏起他的相片。
二年级，有个粗壮的学生干部保护了她。因为她长相漂亮，越来越多校外的小混混来骚扰。一次放学，苒和她同行，有几个小混混就在河边拦截，动手动脚的让人气愤。苒试了试，一个都打不过。关键时候，粗壮男生出现了，像武侠小说里一样，三拳两脚赶跑了混混，不由得不令苒佩服，以及她投来的一眼爱慕。其实他长得好像秦汉，气质也文艺，就是体格有点粗壮，身材偏向秦祥林。于是不久，并排行走的两人替换成他们，冉跟在后面像个无趣的电灯泡。后来，听同学们说，她把初吻奉献给了他。至此，苒就连跟随的勇气都消失殆尽了。
学校领导知道这么点大的孩子不会弄出什么大事，但是在班级会上还是讲了学生早恋的问题。学生就应该好好学习，将来长大了为国家做贡献，不要学那些浅薄的港台剧里的卿卿我我。以后发现谁在看琼瑶小说，一律收缴。男同学也一样，不准谈恋爱，不准看武侠小说，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打杀杀，社会主义社会，成何体统！
很长一段时间里，苒又恢复了与她同路，好像他们这样青梅竹马长大的不会存在爱情，老师根本不用担心，因为连她爸都懒得管，咱们操的什么闲心啊。少年秦祥汉还是苒佩服的对象，他能保护她，自己却做不到。当他逐渐地出现在草坡上的时候，她也就停下来坐到他身边。苒觉得还是要成全人家，因为他们的影子都很般配。
三年时光很快就过去，少年秦祥汉考进了重点高中，苒和她留在母校。她的学习成绩算是不错，虽不拔尖，但在村里也算是个人才，穷人的孩子有点力气就要出去打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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