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几处今宵别泪痕

我在很小的时候问过师父,人的一生有多长。

师父说:“一睁眼,一闭眼。”

我思索竟这么短,可是细觉不对,从出生到现在我已经眨了四万八千次眼睛了,也不见我出现不测脚一蹬死掉。最终我得出一个结论:师父在骗人。

可当我经历了那看似漫长却又短暂的人生之后,才慢慢意识到当年师父所说的一睁眼,一闭眼,那的确是人的一生。

我抱着破旧的罪诏书,定定地站在师父的禅房门口,我喘着气,极力试图平复我的情绪,身体却不自觉地发抖,手捏着纸的力道反而更大了,柳怀柔的脸变得皱皱巴巴的,但仍能看见她那美丽五官的轮廓,仿佛圣光赋予了诏书,我竟认为画中她的眼睛里闪着光,像泪水,又像希望。仔细回想那时我竟在想,美丽真是个俗气的词,我应当用一个超凡脱俗的词来形容她的美。可我想不出来。

我颤抖着推开禅房的木门,竟觉得它有千斤重,平日里一甩手便能合上的木门,像是被胶水糊上了一般,怎么推也推不开。

合上门时我才惊觉房内没有点蜡烛。我看不清师父在哪,看不清他的轮廓,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除了我急促的呼吸,什么都没有。像深不见底的湖水,漆黑粘稠,一片死寂。

火光忽然亮起,我骤然间觉得瞳孔一缩,不自觉地抬起手遮挡住直射入我眼睛里的光。

我听到师父整理僧袍窸窣的声音。等我放下手看他时,他开口说道:“何事?”

我迈开脚步缓缓走上前去,每踩一步,脚后跟撞击地面的声音,像极了清晨寺里敲打悬挂的大钟的声响。暮鼓晨钟?还是腐朽的死亡乐章。

师父接过罪诏书时仿佛从我手中抽走了一袭华美的衣裳,我竟有些不舍,手不自觉地捏紧了一下。

没有风,蜡烛在烛台上平静地燃烧着。我跪在冰凉的木板上,看着淡淡的烛火映照在师父脸上,构成一帘帷幕。红艳的,透明的,昏暗的。

他说:“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放下纸,对我说:“你先出去吧,君生。”我怔怔地看着师父的眼窝,欲探究到底,找到那片柔软的最小的人造的海洋。终究是平静冷淡的语调。

是啊,这才是师父,从始至终,一尘不染,一身寡淡。

我在厨房为未生炖煮米糊的时候,弘能师兄悄悄走进来。我看了他一眼,又忙着搅拌咕噜咕噜冒泡的液体。不断向上冒着的蒸汽,和那日师父泡的碧螺春一般,各自带着各自的清香。想起师父说的,此即是彼。

弘能师兄从怀里掏出了几个鸡蛋:“这几个鸡蛋给未生吧,你刚刚跑得太急了,打掉了那几个怪可惜的。这几个我本来想留给自己的···你先拿去吧。”

我朝弘能师兄笑了笑说了声“谢谢师兄”,转身把鸡蛋打破,让里面的蛋清蛋黄顺着裂缝进入了锅里。那本是它破壳而出的唯一通道,却变成了通向死亡的无数条通道的一条。我在心里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看得出我笑得有些牵强,弘能师兄挠了挠头皮,看着他局促不安的样子,我竟觉得有点好笑。他终于还是硬生生地憋出一句:“师父他近来还好吧?有些许时日没见到他了。”

不知为何,一想到师父方才生硬的话语,一时间有些恼火,语气略有不善:“他老人家好得很。”说完我还不忘嫌弃地撇撇嘴。

“师父他是我的恩人。”他很突兀地说道,“那一年闹饥荒,没有粮食,饿死了很多人。我娘就是那个时候过世的,她把最后一口饭留给了我···后来是师父收留了我。”

我有些愣愣地看着他那张平时嬉笑的脸上,浮现出的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坚毅。

“君生,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明白师父了。”弘能师兄煞有介事地说道。

后来我想,那时他也不过十五岁罢了。

寺里的杏花凋谢了大半,被昨夜小雨打落在地的花瓣服服帖帖地着在泥土上。还未凋零的也已经摇摇欲坠,就像女人饱含泪水的眼睛,轻轻一碰,那花瓣就会像泪水一样被戳破,脆弱得令人生怜。

已然是晚春,布谷鸟仍旧整日游荡在山林里。在晨间朦胧的雾中,余音袅袅,一声又一声的“布谷,布谷···”早醒的蝉也在树上不分昼夜地鸣叫。

我是最喜欢夏日的。山上的夏天总是凉凉的,再加上寺里树多,我随便找片树荫就可以睡上一整天。去山下化缘的师兄们也总说山下的夏天太过炎热,拥挤,躁动,还是山上好,如果有爽口的西瓜,那就更好了。

可是越接近夏天,我的心就越不能平静。我的心脏不安分地上下跳动着,我甚至觉得沙漏里被阳光只靠过的沙粒洒在我的心上,烙下一个又一个古怪的坑印。我甚至想,柳怀柔是不是已经死了。

“君生。”我听到了师父喊我的声音。许久不见,师父比以前更加清瘦了。眼窝深深地凹陷,精神竟也不那么矍铄了,仿佛空架着那副皮囊,被妖怪吸去了灵魂。

“午后随我下山吧。”我愣住了,我不应该激动吗?我曾经那么梦寐以求的,日日念想的,可以下山的机会,现在我却觉得寒意贯穿了全身。

我有点愣神地看着师父垂睑的眼眸,我动了动嘴唇,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终究是无奈地闭上嘴巴。

听初次下山回来的师兄说那山路崎岖不平,并不好走,不过沿路风景倒甚是可观可赏,可玩可嚼。

随师父走在青石台阶上,到底是脚生,不知被石阶上的坑坑洼洼绊倒几回,,哪还有心情看这路边花草繁茂,赏这莺歌燕舞。心里暗忖:“难怪来寺里进香的人总是不算太多,原来是这路太难走了。”心下想时竟没留意石阶上的青苔,脚一滑竟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我捂着屁股龇牙惨叫到:“痛,师父···”师父指腹捻着佛珠,不动声色地转过头来斜睨了我一眼,随即转过头去自顾往前走:“还不快跟上。”那声音果真是冷到冰窖。

下了山之后师父雇了辆马车。我第一次见到了师兄弟们口中所说的马牵着车走在前面的东西。一路上师父闭着眼打坐养神,不多言语。师父本身就是话少,此刻更是木讷得像一尊石像。

我掀开帘子,只是看街道上京城的景色。街道的两旁摆满了各色各样的小摊贩,全都是我没见过的稀奇古怪的东西。大脑恍恍惚惚,冷静又刺激,温柔又暴烈。

车夫突然转头对我们说:“前面人太多,堵住了过不去,要不二位就在这里下吧?”师父点头默许,从衣袖里取出铜钱付给车夫后,便牵起我的手下车了。他的手冰凉,但松开后手上却留有指腹的余温。

到刑场的时候,那里早已经聚满了看热闹的人。一层又一层,漠不关心的,冷眼旁观的,面带嘲讽讥笑的,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全都像是刽子手,要将最中心的犯人团团围住。

莫名的血腥味从胃部一路横冲直撞直逼到喉咙,仿佛下一秒血就要叫嚣着冲出来。我忽然额头冒出豆大的冷汗,直打哆嗦。

“时辰到---”我一惊,循着那声音看去,人群的夹缝中,先是那判官冷漠的神情,胡子下的唇角扬起的嘲讽的微笑,再是缓缓走到刑场中央的穿着白色囚服的柳怀柔。

她更加清瘦了,惨白的肤色,深陷下去的眼窝使她的眼睛显得更大了,但游离而又无神,我呆呆地看着头发凌乱的她,竟发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

我仿佛被咒语定住一般,望着她跪在刽子手面前,看着刽子手用酒喷洒磨好的刀。而我呢,却什么都做不了。

判官下令:“斩--!”凶神恶煞的刽子手大叫一声挥刀斩去。那一瞬间,师父伸手捂住了我的眼睛,他轻轻说了一声:“别看。”我眨动了一下眼睛,睫毛上下扫动,终究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我仿佛掉进了一个黑色的漩涡里,怎么也出不来。

我感觉自己听到了刀碰撞脖子的声音,听到了头颅滚落的声音,听到了血从血脉里流出来汩汩的声音。我又感觉,只是听到了自己的雷鸣般的心跳声,好像又只有风撞击师父手上那串佛珠的声音。

我好像如坠五里云雾,痛苦得不敢睁眼。

忽然,我感觉有一滴水落在我剃得光光的脑门上。下雨了吗?不,那是一滴带有温度的泪水。是师父的泪水。

阳光刹那间像锋利的刀子般刺入我的双眼,我不适应地眨了下眼睛,师父把他的手从我脸上挪开了。我张着嘴站在那里,灵魂出窍般,又好像刚出生的婴儿般忘掉了前世所有的记忆,麻木地,呆滞地看着人群渐渐散去。

师父喊了我一声:“走吧。”空气中刺鼻的血腥味猛然割裂我的幻觉和现实世界,我平静地呼吸着,企图找到在世界上存在的痕迹,却又徒劳地觉得离人世间好生遥远。

回寺的路上依旧一路沉默。她已经死了啊,我心里想着,但我仍旧觉得那山下的几个时辰是梦境,亦是虚无。我情不自禁地把手抬起,用食指按住方才泪水滴落的地方,回味着那泪水的温度。原来,师父的泪水是有温度的。

“师父!”我倏地大喊道,声音大到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山路旁的丛林里飞起受惊的云雀,慌乱地逃向天空。

师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什么事?”

“这个世界就是那么残酷的吗?”我脱口而出从刚开始到现在一直思考的问题。

那一瞬间,我看到师父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愕,但随即掩盖以平静的神色。良久的沉默后我听到他叹了口气---

“如你所见,这就是残酷的世界。”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师父后来买走了柳怀柔被砍掉的头颅,将其与冰凉的身体缝合,埋葬在这青山之上。或许是想让她也感受这青山上的四级吧。

如同佛教之意,万发缘生,皆系缘分。每个人所见所遇的,都早有安排,一切都是缘。缘起缘灭,缘聚缘散,一切都是天意。

所以,死是缘,生是缘,遇见是缘,不见也是缘,皆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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