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窗外飘雪。
约至寅时,一双枯朽的手在黑夜里摸索,终于触到床边冰冷的枣木拐杖。
老人生居于此,死也当并殁于此地。自然轻车熟路的避开院内所有障碍物,当沉重的木门被轻轻推开,本就昏暗的祠堂因这门缝里的一阵寒风更显阴冷了。微弱的火光在空气里摇摇晃晃,垂下的蜡油如同覆着冷霜挂着树脂的枯藤,裹着那半截蜡烛在冷气里明灭。
许之桓只觉一阵阴冷,惯性的拽了拽肩上的军大衣,半梦半醒地垂着眼。那墨绿色的大衣本就厚重,披在少年肩头一夜未动,太过寒冷的少年虽膝盖处也掖攘着衣角,却也不住的哆嗦着,哆嗦着…….
许之桓下意识地紧了紧衣服,那大衣被少年身子一歪,掉在了地上。许之桓被惊醒怔怔地望着地上的衣服,眼角无意扫过地上被月光拉长的黑影,着实地怔住了。
这月朗星稀的寒夜,阴森沉重的家祠里,突然出现的黑影,不言而喻的诡异。幸而,许之桓性子沉静,虽有怖感,却噤声不语。只是时间一分一刻流逝,那黑影不偏不倚,纹丝未动,僵持许久,这背脊发凉的滋味可真是难捱,许之桓闭上眼僵硬地转过头……
待看真切时,许之桓才缓缓清吐一口气,叹道:“姥姥,您这大半夜的是干嘛呢特地来监督我啊”
老人并未答话,只是半弓着身子,光线昏暗下苍老的脸也看不出悲喜。那本就瞎了的浊眼无神无主地盯着前方,眸子里一片漆黑,白昼与黑夜并无区别。老人并未开口,只伸出一只手来,松弛的皮肉贴在瘦如材骨的指骨上,在冷气里颤栗。
许之桓玩笑间,见老人并不答话,自以为无趣,眉间略显失落。原来还未熟稔到逾越至亲人的地步,终归是与阿凉不同的。
夜未守完,允诺尚未完成。膝盖以下基本僵麻的少年并无动静,只是尴尬地跪在原地。
“寅时已过,不必守了。”姥姥道。
“姥姥……”声音比平日沙哑了许多,许之桓清了清嗓子又叫了声:“姥姥……”大概除了这两个字,也发不出别的音节了。
老人敲了敲拐杖,咚咚两声在静夜里突兀响起,姥姥却笑开了皱纹:“就知道你这孩子心思重,我老婆子若是不来,你就当真跪到明天日出了”
许之桓揉了揉冻僵的鼻尖,艰难地站起来,自己尚未站稳,却心境忐忑地握住了那只朽木枯槁的手。透过门缝斜飘而入的雪花,融化在少年明净的眸子里,那双眼如清泉里浸漫而出的清凉。
许之桓狡黠地笑道“外面的雪积得那样深,明日怕不会有太阳。姥姥,我不傻。”说着呵呵笑了两声,好像在为那不觉发出的轻柔两字“姥姥”而害羞。
许之桓的手冰冷的很,被老人粗糙的手掌紧握着,偶然间的摩挲让许之桓心头一颤。
许之桓谨慎地扶着姥姥,哪里台阶,何处略滑,都未等老人的枣木拐未触便小声提醒。
老人毕竟年迈,冒雪而行几步身子便有些战战巍巍,可依旧没有依附在这少年强有力的手臂上,只是一步步敲着拐杖试探,如履薄冰,却不曾皱眉。
少年披着厚重的军大衣,步伐也稍显笨拙。“阿桓啊!别看你平日不怎么说话,你还真是个好孩子。姥姥心血来潮一句话,你便二话不说的在寒夜跪了一晚。让人心疼啊!”
“家祠阴冷你这孩子倒也不怕”姥姥继续说着,拍了拍阿桓大衣上的雪花。
许之桓笑着,眼里却是茫然的一片皑皑白雪。
家祠虽阴冷但真正可怖的却是人心。他不是不通人情世故,他只是太通晓人心。他不是不善言语他只是懒于谄媚。他不是对那阴森的气氛不毛骨悚然,他怕,怕的手心出冷汗,可是他更怕的是那种孤零零的无望感。即使无望,还要逼迫自己心怀希望,那才是最深的绝望。 他是要怀着这无望,过完漫漫人生的人。
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呢
“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姥姥,我这是做好事呢!”许之桓难得的嬉皮笑脸,胳膊却攒着劲扶着老人,深一步浅一步。
姥姥叹道“你这孩子,聪明的叫人心疼。”
许之桓笑。雪花飘进眼里,依旧一片茫然,望着十丈远的主屋,念着老人举步维艰的深夜来家祠探看自己,睫毛湿润。于是一手扶着老人,一手不顾老人反对执拗地脱下身上的军大衣,替姥姥遮挡风雪。
姥姥笑道:“我听说你上学比凉凉差。我老婆子却不以为然,其实你这孩子哪哪都比凉凉好。那丫头虽看着聪慧,实则榆木难雕,一根筋到底。倒不如你温润如玉浑然天成。”
许之桓被老人这么一夸,被风雪割伤的脸上竟有些羞赧。
只是姥姥并未注意到阿桓脸上的红晕。在这风雪中,脚下摸索前行中,老人似是忆起往事,手下摸着那墨色大衣继续叹道:“衣敝蕴袍,与衣狐貉者而不耻。我这件大衣啊!有些年岁了,跟你也算有缘,不嫌弃就拿回屋。”说完也不管许之桓要不要,仿若一锤定音。
许之桓道:“姥姥让我跪了一夜,不说缘由,我是小辈,自当不问缘由。姥姥只说替许家跪的。但姥姥……”
那少年一句话说的并不囫囵,停顿了许久才面色难堪道:“与许家有关却与许之桓无关。姥姥,阿桓怕冷。不若用这大衣暖炉,往事如烟,尽数散了吧!”
他那句“阿桓怕冷。”姥姥虽无言语,可神情却温软了许多,皱纹横生的脸上夹杂几许心疼。
“与许家有关却与许之桓无关”是她澡垢索疵了。
这孩子真是懂事的,令人心疼。
少年扶着老人。一个年逾古稀,步履蹒跚终解半生心结。一个刚及冠礼,谨终慎始独揣悲欢。一老一少,踏着白雪皑皑,深一步,浅一步,在这天地间,朗月下,风雪里往同一个方向前行。
那是家。
许之桓直至扶着老人进了卧室才摸着黑回屋,那墨色大衣被胡乱放在躺椅上,上面覆着的是他惯爱穿的白色羽绒服,只是白色衣服上满是尘屑,污迹斑斑。许之桓看了两眼并没说话,只拿起下面的衣服,往炉子里一掷,便转身洗漱去了。
那大衣上因沾了雪水,虽有些清凉,遇着了暖炉却一冰一火燃得更旺。起初只是冒着白烟和刺鼻的味道,片刻烧的啪啪作响。待阿桓出来后,已烧的差不多了。
许之桓打开窗户,让浓烈的烟味飘向屋外空气冷爽的室外,待烟味差不多了,便关上了窗户拖着还有些僵硬,隐隐作痛的双腿爬上床,合上眼睡了。
不多时天便蒙蒙亮了,老人本就睡眠少,想了许多久远的往事,基本上一夜未合眼。天刚亮,老人便悄悄爬起来忙碌。
少年睡得深沉,一夜无梦。
穆凉倒是醒的早,却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在温暖的被窝里,静静听着姥姥的拐杖在地上一下,两下,不绝的敲击。心里更是暖洋洋的,哪里肯起床面对冬日寒冷的气流。想到寒冷,穆凉便惊觉,昨夜堆得雪人彻夜吹雪,不知还是那番模样不
虽想的急切却也不见动静,直懒床到不能再赖的地步,方才爬了起来。
穆凉穿着那件同阿桓一模一样的白色羽绒,脖上围着一条白蓝交织的围巾。只这围巾却是谷悦去年送的。高一的冬季,班里不知怎地刮来了一阵DIY围巾风,几乎全班女生都自发地买了针线,用各种针织法织围巾。她的这条便是班长送的,虽觉与班长并无多深交情,穆凉惊喜之余还是收下了,并且礼尚往来地回了她一条自己用单元宝针织法织成的红色围巾。
虽然针法笨拙,但终归是请教了老妈,几天织出来的成果,勉强看着,倒也漂亮。
至于为何是红色谷悦也问了一句,穆凉当时对着谷悦是这样说的:因为班长不仅热心助人,对待班里尽职尽责,而且更关心同学。热烈好似冬阳,所以红色适合班长。
于是每逢谷悦戴着那条红色围巾出现的时候,几个调皮捣蛋的男同学,总会在她面前唱:“你就似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燃烧了我……”把谷悦气的苦笑不得,穆凉在一旁尴尬的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当然这是前事,自从那件事后,穆凉也同班里其他女生一样,偷偷在课下拿着针线织围脖了。只是别人是送给心仪的男生,她一个冬季织了四条,两条给了爸妈,还有两条,给姥姥和祥云寄了回来。
此刻穆凉用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嗖一个健步冲到院子里的冰天雪地,又嗖的冲回来。
姥姥只觉背后一阵凉风,无可奈何说道:“凉凉,干嘛呢”
穆凉一个劲的双手互搓着,呵气道:“姥姥,我去外面瞅瞅昨和阿桓堆得雪人还在不年都过完了,还这么冷”
姥姥道:“如何就不在了还能张腿跑了不成,至于你大清早的跑来跑去的”说完把熬好的红薯粥端到桌上,穆凉见状立马去端那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
“冷三九,热三伏。且等着,冷的日子还长着呢!”姥姥喃喃着又招呼穆凉去厨房端菜,
穆凉端了两个素菜埋怨道道:“阿桓呢!比我还能赖床”
姥姥慢悠悠拉了摇椅,放下了拐杖道:“让他睡着吧!你可别吵他知道不”
穆凉听得莫名其妙,故意撇撇嘴道:“姥姥这是发现阿桓比我好,瞧这心偏的。”
姥姥面上祥和却怪嗔道:“你倒是哪哪都想跟人家比,且不说生都比不过人家,再论面相,肯定也没这孩子长得好。”说完姥姥自顾自的捂着嘴笑了。
穆凉翻着白眼,姥姥开始说的是阿桓家世好,又打趣她长得不好。
遂自暴自弃,手里拿着白面包子过去蹭在姥姥怀里,撒娇道:“我可是有自知之明的哈!阿桓长得好看我自然比不来,可是有一点,我穆凉生的倒是不差的。”
穆凉又道:“虽没生在贵胄之家,可我老爸老妈恩爱和睦,姥姥又疼我,可见比阿桓生的好。想想阿桓的经历,我穆凉简直就是温室里成长的花儿啊!”
穆凉忘情地说道,并问注意阿桓就在身后,静默地听着。
姥姥苍老的五官听着穆凉的无心话,一时间悲恸起来。她头一句说的确是许之桓生的富贵,后一句也是在夸阿桓长得好。她虽看不见,但听旁人的反应,也知道是个俊美的少年。只是想起昨夜那跪了一夜尚未起身的许之桓,一时间又是心疼。
只说道:“世事难料,今日以为幸的未必不是来日祸。因果福报,虽无法预料,但唯有行善因才可得善果。”
又是一句话听得穆凉莫名其妙,却暖进了许之桓的心。
老人念着阿桓一夜没睡好,不忍搅扰他。阿桓却自个爬起来了,虽面容倦怠却也笑眯眯地坐到了桌前。
随即对穆凉和姥姥说一句:“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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