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嫣去了仙书阁一趟,终于查找到有关太阳制衣的记载。
原来,那件衣服乃是太阳神衣,常被用作战甲,可抵御世间任何尖锐的武器,亦可日常穿着,日常之时,可根据喜好变幻颜色及款式,唯有化作战甲,方能显现其神力。
这么宝贵的东西被她扔进焚化炉里烧了,难怪那人会生气。
她又查阅了关于太阳神衣织造之法。上书言:需取初升第一缕阳光,以云梭汇聚成光丝,再借由天枢机织就布帛,裁剪缝制即可。
倘若依照此法,重新织出一件太阳神衣,似乎也并非难事?她轻轻合上书册,离开了仙书阁。
对于天枢机,她自是有所了解。仙都的天枢阁中便有一台,乃是桑和云母陪嫁之物。桑和云母,是仙王的叔母,织锦技艺超群。仙逝之后,这台织机便被供奉在天枢阁内,无人问津。
趁着夜色朦胧,她悄然来到天枢阁。阁内除了繁复的机关设置,并无其他贵重之物,守卫也稀松平常,她轻而易举潜入其中,取了云梭,并将天枢机收入乾坤袋中,随后驾云飞往仙都之巅。
天色未明,她伫立于山巅之上,静候多时。终于,东方渐露鱼肚白,一轮红日缓缓自山海之间探出头来,洒下道道璀璨金光。
她将云梭抛向半空,捻指施诀,那金灿灿的光芒瞬间化作一根根金色的丝线,紧紧缠绕在云梭之上。
待她返回仙都,已是月挂中天。静谧的小院中,机枢吱嘎作响,回荡在夜空之下。
泽尧从屋内走出,恰好看见院中织锦的她。
银色的月光倾洒在她娇小的身躯上,她沐浴在星月之光中,笨拙地踩着织机,手忙脚乱地穿梭着云梭。丝线纠缠在一起,她不得不停下织机,去解那一团乱麻,忙得满头大汗。
他凝视着月下的她,不知是否触景生情,眼前浮现出一幕画面。
那是一座清冷寂寥的宫殿,一位年轻女子背对着烛火,踩着织机发出嘎嘎的声响。睡梦中的孩童被这声响惊醒,偷偷起身看时。
烛火映照下的女子,黛眉紧锁,愁绪难解。她被囚禁在这子虚清宫中,每日除了织布以消磨时光,再无其他乐趣。
岁月流转,男孩长成了英姿飒爽的少年。女子将亲手织就的战袍披在他的身上,为他细心整理,温柔地说道:“母妃第一次领兵作战时,你外祖父便是用太阳神光为母妃织了一件战衣,母妃才得以在战场上躲过无数明枪暗箭,平安归来见你。如今,尧儿长大了,即将肩负起一族兴衰的重任,这件太阳神衣,希望能为你抵挡灾祸。你朱雀叔叔在你身边,也会时常帮衬着你。你也莫要怨怪你父王,母妃今日的处境,是母妃自己的选择,怨不得任何人。母妃会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少年望着母亲日渐消瘦的脸庞,心中泛起酸楚:“母妃放心,儿臣定不会让您失望。”
他叩别母亲,奔赴万里疆场。然而,他并不知道,在母亲织下太阳神衣的那一刻,她早已预知了自己的命运。倘若他知道,定不会在母亲最需要他的时候离开。
当他闻讯赶回,子虚清宫血染台痕,母亲冰冷尸体躺在雨中,任由雨水冲刷。她依然身着那件战衣,金色的战衣被鲜血浸透,就连她的容颜,也被雨水和鲜血模糊。
他跪在母亲的尸体前,悲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雨水滴落在他的身上,如同冰锥刺入骨髓。
“曾经骄傲的金乌殿下,如今也如蝼蚁一般,不过如此!”他的敌人站在不远处,以胜利者的姿态冰冷地嘲笑。
他抬起发红的眼眶。冷冷盯着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一股浓烈的恨意,侵占他的五脏六腑。
他失了理智,起身,一剑捅穿女人的身体。
周围军士惊叫不止,女人的血混合着雨水滴答落下,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怎么敢……”
他抽出剑,女人瞪大了双瞳倒下,没有一丝反抗的余地,雨水疯狂浇灌在他身上,染着仇人鲜血的剑滴落了血红的颜色,他眉间,染上一点朱砂,由飞溅的血凝固而成。
“逆子!”身后传来一声痛骂,身着华服的男人姗姗来迟,跌撞着几乎站不稳步子,好在身边侍奉的神使搀扶着才勉强站稳。
他眉尖冰冷,踏过女人的尸体,抱起了母亲的尸体,缓缓走向那座只属于母亲的宫殿。
在路过台阶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年轻男子,比他高出一个头,身着军甲,眸中同样盛着恨意,和他刚才的恨意一样浓烈。
那一瞬间,他几乎失了所有的勇气,只能默默与他,四目相对……
过往的记忆如洪水般汹涌而来,将他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痛苦彻底唤醒。
他仿佛遗失了一些记忆,零零碎碎之中,又勉强拼凑起一些片段。而这些片段,带来的皆是难以言喻的痛苦。
他痛得几乎窒息,下意识捂住胸口,强忍着那股锥心刺骨的痛楚。再看向月下织布的她时,目光变得呆滞而空洞。
那张脸为何如此熟悉?为何偏偏想不起来她是谁?他究竟忘记了什么?
泽尧拼命地在脑海中搜寻着答案,终究一无所获。
终于,她解开了缠绕的线头,松了一口气。看见泽尧静静地站在那里,微笑着朝他招了招手:“嗨,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泽尧收敛起内心的痛苦与悲伤,缓缓走了过去,握住她手中的云梭:“我来吧。”
“你会织布?”她诧异地问道。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
落嫣起身让出位置,他坐在她方才的位置上,握着竹筘,踩着踏板,梭子在纬线之间行云流水般地穿梭。
她看得目瞪口呆,这般细致的活儿,没想到这个男人做起来竟然比女人还要熟练。这一手织技绝活,恐怕连那些以织布为生的织户也要自愧不如。
他究竟是在怎样的环境中成长的呢?骨子里明明透着一种贵族气质,却没有贵族的那股娇傲之气,反而自带一种市井之中的朴实。仿佛他在市井中生活了很久,对这些凡人的农活才会如此得心应手。
思索间,他已织好了布匹,奉到落嫣面前。落嫣忍不住伸手触摸了一下,触感丝滑细腻,料子单薄而清透,并带着一丝如阳光般的温暖。用这样的布匹制衣,简直就是一种奢侈。
而能够穿得上这等衣服的人,又岂会是凡夫俗子?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若说他普通,却又能穿得上这等上等的衣物;若说他不普通,却又能干得了这农户的粗糙活计。
此人身上,藏着太多谜团。
见落嫣怔怔地发呆,泽尧又将布匹往她面前送了送。落嫣这才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将布匹接过:“放心,我既然毁了你一件衣裳,自会还你一件衣裳。”
竖日,落嫣捧着那块布料,来到仙织阁。
绣珠仙子正指挥着一群锈娘忙作,吱吱嘎嘎的机枢声中。一条条彩色的线条如瀑布般从机枢间流过,形成一幅幅色彩斑斓的美妙锦缎。
见到落嫣前来,绣珠仙子立刻迎上前去,笑容满面说:“这不是灵药仙子吗?今日是哪阵仙风将你吹到这里了?”
落嫣微笑着将那块布料递给了绣珠仙子:“我此番前来,是想请你帮我缝制一件衣裳。”
绣珠仙子接过布料,仔细端详着,眼中闪烁着惊叹的光芒:“这布料如此罕见,我制衣无数,却也是头一回见到如此上乘的料子。”
她好奇地询问落嫣:“你是从什么地方得来这样的料子?”
落嫣可不能透露夜偷桑和云母织机一事,毕竟偷盗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有污她灵药仙子济世为怀之名,因含糊道:“只是偶然得来?”
绣珠仙子又问:“那你想制成何种样式的衣裳?”
落嫣口述难以表达,随手从案上取来一张纸,又拿起一只笔,凭借着记忆,一笔一划地将那件衣物的模样及纹饰勾勒了出来。完成后,她满意地将图纸交给了绣珠仙子。
绣珠仙子接过图纸一看,微微蹙起了眉头:“这衣裳的缝制倒无甚难度,只不过所需的金线却十分难得。仙织阁仅剩下一卷,乃是与仙王制作王袍时所剩下的余料。若是用在此处……”
落嫣理解她的为难之处,毕竟仙王王袍所用的料子,寻常仙家是不敢轻易使用的,除非是仙王特许。
她见四下无人注意,从手上褪下一个法镯,偷偷塞于绣珠仙子道:“你就当帮我这个忙,若有人查问起来,你只管推到我身上便是,绝不会连累你的。”
绣珠仙子心道这落嫣仙子深得王心,若是其他人她或可考虑,灵药仙子嘛…以往她闯了这么多祸事,也不见仙王有所苛责,一卷余料而已,定然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于是答应了她的请求。
不过两日,便将那件精美的衣袍缝制完成,并通知落嫣前来取衣。落嫣又付了些灵石作为酬谢,满心欢喜地捧着衣袍回到了住处。
此时,泽尧恰巧从屋内走出。落嫣走上前去,将衣袍递给他,笑问道:“你看看,是不是和你那件一模一样?”
泽尧接过衣物,仔细抚摸着衣角的纹络,神情略微一顿。他抬头看向落嫣,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你怎会记得,这上面的纹样?”
上面纹样,乃是他母族的图腾,一般人,不可能记得如此清楚,更何况一比一还原,她又是如何记得如此清楚?且没有一丝错漏?
落嫣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当然是靠这里咯?”
她背着手回了屋,这几日,为了他那件衣裳,差点忘了正事。
泽尧站在原地,抚摸着那套衣物,若有所思。
昏暗的密室里,落嫣戴上兽皮制作的手套,架起一副木框眼镜,将各色药水倒入竹管中混合均匀。
泽尧推开密室走了进来,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他伸手抵住鼻尖,见落嫣专心致志摆弄着一堆药水,又往里加入一些奇怪的粉末,好奇问道:“你在做什么?
落嫣头也不抬说:“练毒咯!”
“练毒?”
落嫣直起身道:“你可听说过南柯引?只要练出一颗南柯香,便能在瞬息之间操控万千生死,诱其入梦,夺其命魂,无论仙妖神魔,皆无法摆脱南柯引的控制…”
泽尧不能理解:“姑娘身为医者,本应以济世为怀,怎会炼制如此邪恶的毒药?”
落嫣点燃一盏灵灯,将混合药水的竹管悬在灯火上淬炼,玩笑说:“像我这样法力低微的小仙子,万一有人想对我不利,不练些毒防身怎么行呢?”
又提醒他道:“这里的东西,你可不能乱碰,否则出了问题我可不负责喔。”
要不是担心他被人发现,她也不会将他藏在这个地方,这间密室除她以外,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就连乐瑶也会受到禁制,对他来说,是最安全的地方。
落嫣不再理会他了,继续忙碌手上的工作。
密室里布了一张床,落嫣将多余的太阳光丝线又织了床铺盖给他,密室里阴寒,这样,他能够睡着暖和一些。
泽尧径直走到床边侧身躺下,拉过被褥盖在身上,感受到盖在身上的暖意,略微有些怔愣。
他摸着暖和舒适的被褥,目光定格在落嫣身上。看着烛火映衬下,她倒影在墙壁上的影子,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究竟是在何时何地,曾见过这个女人?
他拼命地在脑海中搜寻着,却始终未能找到答案。恍惚间,仿佛听到有人在轻声呼唤:“泽尧哥哥……泽尧哥哥……”
他不知不觉沉入了梦乡,想要去抓住那道身影,却只触碰到了一片飘渺的衣角。随之,那道身影在他面前消失无影。他怔怔地站在一片梦境花海之中,迷茫地追问着自己:“到底忘了什么?”
画面再次转换,这次他站在一处悬崖之巅,底下是万丈深渊,浊浪滔天。水面上弥漫着浓郁的黑气,眼前的景象如此熟悉,仿佛他曾经来过这里。
紧接着,画面破碎成片,他半跪在悬崖边上,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冲着山间谷坳悲吼,
随后他纵身跳下悬崖。疾风呼啸着刮过他的耳畔,底下浑浊的气流翻涌着朝他缠绕而来。锐利无比的罡气划破他的肌肤,留下深深的血痕,鲜血湿透了他的锦衣。
他浑身是血地站在浊浪之间,悲痛地呼喊着一个人的名字,将底下的浊浪翻了个底朝天。
一团团黑气蹿进他的身体,犹如万箭穿心。他闷哼一声,口中喷出一团黑血。束起的长发披散开来,衣衫残破、布满血迹斑斑。
即便如此,他也未曾放弃寻找。缓了口气后,继续拖着剧痛的身躯在浊浪间翻找。
不知不觉间,夜已过半。
落嫣感到眼皮有些沉重,抬手轻轻地揉了揉眼睛。她看了一眼还在淬炼的药水,又扫了一眼已经熟睡的泽尧。他睡得似乎并不安稳,头不停地晃动,口中反复念叨着什么。
那声音断断续续的,落嫣凑近去听,听不太清楚。
这人不会是在大半夜地做什么相思梦吧?落嫣心中暗自想着。又见他神情如此痛苦,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仿佛陷入了一场可怕的噩梦之中。
落嫣钻入他的神识。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那男人已是千疮百孔、浑身是血地悲吼着,将巨浪掀起一波又一波,任由浊气从他身体里穿透而过。
悲痛、懊悔、绝望……
她第一次看到这样一个男人,丧失理智般,拼了命想要找回什么。
不知为何,她的心口没来由地痛了一下。眼角不知不觉间流下一滴晶莹的泪珠。
落嫣抬手一抹脸上的泪痕,心中满是迷惘。为何这人的梦境会让她产生如此巨大的悲伤?难道他体内的浊气便是因此而来吗?想到他之前的遭遇,她心口的疼痛又加剧了一些。
她不能再看下去了,强迫自己抽离他的梦境。离开了泽尧的神识后,她原本想抽身离开,却突然被一双手拽住了胳膊。她回头望去,只见泽尧眉目紧锁、痛苦不堪地晃着脑袋呢喃:“不要走…不要离开…”
她往他眉心注入一道灵力,泽尧这才渐渐收敛了痛苦之色,安静地睡去。
落嫣轻轻地抽回被他紧握的手。吹灭了密室中的烛火后,打着哈欠走出了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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