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落网(十六)

黄马走后,余头跌跌撞撞地把地上的啤酒瓶盖都捡了起来,走进卧室,打开床头柜抽屉,把盖子扔进去。他坐在弹簧床上,打了个狮吼般的哈欠,顺势倒在身后的被褥上,数秒后,鼾声响起……

随着黄马的歌声远去、余头的鼾声响起,小胖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余头的鼾声给了他安全感,因为只要鼾声不止,说明余头未醒。于是,他大胆地翻过身,端坐起来。今夜江风呼啸,南方秋季的夜晚比白天要更具秋意。长时间的躺卧和神经紧张,令小胖头昏脑胀、思绪凌乱。冰凉的江风打在小胖脸上,使他的情绪得以冷静。江风也抑制了蚊子的肆虐,若不是冰冷的环境、落魄的处境,小胖也许可以享受这平静的夜。漂浮在江面上的月光的银白色碎片若隐若现,碎片散发的幽光洒向鸭江桥底,使桥底的表面如水波般浮动。小胖在波光粼粼之间,望着远方的黑夜。冷风无情的吹过,小胖把身上单薄的外套裹得更严实些。

风声、水声在耳边回荡,小胖回想起过往——从昨晚到现在,他还未曾回顾自己的一生,这很大程度上源于他不希望自己多愁善感。然而,与当下落魄的处境相比,曾经的美好太过诱惑,他始终敌不过内心的召唤……

小胖的一生用四个字概括,那就是“为所欲为”。胖总前半生沉浸在声色犬马之中,直到年近四十,才决定稳定下来,找了当时还非常年轻的苗条度过余生。四十岁时,胖总有了小胖。小胖不是他第一个孩子,在声色犬马的日子里,他的私生活极度混乱,前前后后十几个女人找上门来,说怀了他的孩子,但都被他一一赶走。实际上,这些讨债的女人多数是妓女,还有一些上流社会的私生活如当时的胖总一样混乱的女人,她们自己都不一定知道谁才是肚子里孩子的亲生父亲。这些孩子最终的命运,大多结束在肚子里,然后抛弃在肚子外;生下来的,也多半夭折,或被遗弃。苗条是胖总唯一爱过的女人,小胖是胖总与苗条的爱情结晶,所以小胖是胖总唯一承认的儿子。

胖总老来得子,自然对他疼爱有加,只要是小胖提出的要求,他都尽量满足。在2010年冬季以前——那时胖爷还在世——小胖的生活更是如同王子般随心所欲。胖总是胖爷的独生子,小胖又是胖总唯一承认的儿子,对胖爷而言,小胖就是他唯一的香火传承人。小胖从小娇生惯养,身边所有人对他有求必应,他自然而然的就养成了撒娇使性、对人颐指气使的习惯,耍性子的态度成了他童年的主要基调。

小胖出生那天,胖爷在一家四星级酒店办了几十桌酒席,请了许多商界和政界的人物到场,排场甚至比他几个月前举办的六十大寿宴还要盛大。胖爷的父亲胖祖曾是政界要员,交有许多政界的朋友,其中一些稍年轻的政客后来与胖爷也成为了朋友。靠着这层关系,胖爷的报社事业做的风生水起。若不是早期与黑帮勾结,导致账本上留下许多算不清的帐,以他报社的规模无疑能在深交所上市。但胖爷并不在乎,他总说,有钱的公司不需要靠上市圈钱。

一九九四年前后,胖爷曾跟随“大师”修炼“气功大法”以求“圆满”,这是继1958年炼钢、1968年加入红卫兵、改革开放创办报社之后,胖爷人生的第四次热血。小胖的出生冲淡了他对修炼“气功大法”的痴迷,才使他没有陷入走火入魔的境地。胖爷是个激进分子,对新鲜事物充满热情,他的一生可谓跌宕起伏、经历丰富,堪称精彩。胖爷常在小胖面前讲述他当年的事迹,尤其是在他后来破产隐居之后,与小胖讲述自己的故事成了他晚年唯一的乐趣。小胖对胖爷的故事怀有浓厚的兴趣,每次都听得神往心醉。

胖爷晚年酗酒严重,后来因为肝癌离开了人世。沉重的打击令小胖伤心欲绝,终日暴饮暴食,以此来抒发悲伤的情感。

小胖双手抱膝,蹲坐在余府阳台上,回想起爷爷,一滴滚烫的热泪从眼角滑落。他随手将泪痕抹去,抱怨道:“这该死的风!”……

小胖从小没少看书,除了低俗爱情小说、名人风流史、后宫往事外,还有犯罪小说、战争野史、党派野史等,还有各种人物传记。小胖爷爷胖爷的大宅子里,藏着各类书籍,其中不少隐藏于暗格、角落之中。搜寻这些隐藏于暗格、角落之中的书籍,是小胖小时候的乐趣之一。

胖爷的大宅子原本属于胖祖,是胖祖弃政从商后,在城市郊区建的一所仿苏州古典园林的中式建筑。三十多年前,七十多岁的胖祖在与四奶行房过程中意外猝死,家人在他的床底下翻出他生前留下的遗嘱。遗嘱表明,胖祖所有财产将平均分配给两房太太、两位情妇和十三个孩子,还有他的孙子胖总。遗嘱中所列举的“所有财产”并没有包括大宅子,胖祖大概认为,大宅子将继续留作家族的居所,供后世居住和游玩。于是,两房太太与两位情妇开始了大宅子遗产争夺战。闹上了法庭,最后经过协商,决定将大宅子变卖,变卖所得平均分配给两房太太、两位情妇,以及十三个孩子。大宅子以分期付款的形式高价卖给了一名神秘女子,神秘女子首付百分之六十,剩下的分五年还清。多年后,胖爷靠着报社事业发了财,打算把大宅子购回。他联系上神秘女子,得知大宅子已被折价卖给了一家私营企业。至于为何如此着急把大宅子折价出售,神秘女子不愿多透露。后来胖爷找到那家私营企业,打算商量大宅子购回的事。私营企业的规模不大,只有一间不到百平的办公室,办公室内也只有寥寥几个戴着眼镜、穿着正装的办公人员。这些办公人员对于胖爷的询问是一问三不知,只知道负责人不在此处上班。胖爷托人在网上查询这家私营企业的信息,发现企业法人竟是一名不满二十周岁的学生。通过网上提供的联系方式,胖爷联系上这名学生的秘书,听声音是一名中年妇女。中年妇女十分乐意将大宅子出售给胖爷,这让胖爷喜出望外。交易的时候,私人企业法人与秘书均在场,秘书的穿着打扮尽显高贵,不像个秘书,倒像个贵妇;不满二十周岁的法人穿着时尚,从见面开始就一直拿着手机打游戏。交易过程十分愉快而且迅速,价格公道,胖爷特别满意。就这样,几经周折,大宅子最后落在胖爷手中。胖爷购回大宅子后,发现大宅子与当年出售时并无二至,一桌一椅位置都没有变化,只是覆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院子里落叶满地,杂草丛生,围墙上披着一片爬山虎。

小胖曾在胖祖卧室书柜的背面发现一个暗格,暗格里藏着几个厚厚的泛黄的本子,还有一些陈旧的信封。其中有胖祖手写的忏悔录和自传,还有一些日记和书信。从这些本子和信纸当中,小胖了解到许多他未曾听说过的往事。其中最令他感兴趣的,是胖祖的忏悔录和自传,里面记录了胖祖传奇的一生——记录了他曾经是多么的贫穷,以至于头两个孩子都死于饥饿;记录了他如何加入八路军,参加抗战,成为抗日英雄;记录了他在新中国成立后被提拔为政府官员,在省政府办担任要职;记录了他在任职期间如何利用职务之便贪污、利用手中权力受贿,如何贿赂上司、包庇下属,如何与他官场的朋友官官相卫;记录了1952年,在大贪官刘青山和张子善被处决之后,他如何弃政从商,远离官场反腐风暴,逃过一劫等。

自传中还有一件事情,给小胖留下深刻的印象——1968年,无所事事的年轻时的胖爷冒充工人身份,跟随组织的指引加入红卫兵,秉持着“造反有理”的理念粗暴地逼迫自己的父亲弃商隐居。据自传中记载,胖祖曾对儿子终日无所事事的状态感到十分不满,恨铁不成钢。于是故意待他刻薄,处处为难,只为激发他的潜能。儿子加入红卫兵,与父为敌,正是对父亲刻薄态度的报复……这段故事,令小胖对自己崇拜的爷爷有了新的认识。“造反有理”这个陌生的词汇,也深深地刻在小胖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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