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义和蹲守组组长赶到区综合医院时,医院门外已经停放着一辆警车,医院大楼外围着许多看热闹的人。穿着蓝色条纹病号服的轻生女孩坐在医院大楼八楼窗户的窗台上,她低垂着头,散乱的短发遮住了眼睛。王正义和组长马上穿过拥挤的人群,飞奔进医院大楼,搭乘电梯上到八楼,冲进803病房。病房内派出所的调解员正努力与轻生女孩进行沟通,女孩的母亲也在一旁对她进行劝阻。
王正义听见女孩情绪激动地大喊:“我不想活了——!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啊?我已经被一个肮脏的臭流氓给糟蹋了,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我现在就跟……肮脏街道阴暗角落里的臭气熏天的垃圾桶内的烂香蕉皮一样的恶心,与尘世间无耻的流氓、愚蠢的废物、肮脏的垃圾、丑陋的流浪汉、恶心的男人并无二至……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调解员:“小丽呀,小丽,你想想,你仔细想一想,人生还有那么那么多美好的东西!你想想,你的学业,你获得的那么那么多的成就。你是多少人眼中的榜样,你知道吗,当我了解到你拥有那么多荣誉的时候,我是多么惊讶,我多么羡慕你、崇拜你。你是多少人眼中遥不可及的偶像。而且,你还有那么多真正爱你、真正关心你的人。你想想他们……”
小丽母亲急切地伸出双手,却又不敢靠近。她激动地说:“对啊,小丽,你快下来吧!你就这么走了,我和你爸怎么办呀?”
小丽父亲站在妻子身后,他双手抱在胸前,愤懑地看着自己女儿在方形窗框中瘦弱的背影。他那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庞,还有脸上刀痕般深刻、纵横的皱纹,丝毫没有流露出除愤怒和厌恶之外的情感。王正义在这张雕塑般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温柔,那严厉的、布满血丝的双眼容不下懦弱。
小丽的弟弟——一个瘦弱的、戴着厚镜片眼睛的初中生——站在父亲身旁,他脸颊涨红,湿润的眼里闪烁着一丝担忧的目光。然而,当他开口时,眼里的软弱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不满。他带着责备的语气喊到:“姐,你快下来,这么多人看着呢!你再不下来,爸就要生气了。你老是惹爸生气,还说爸不在乎你……”
小丽激动地回过头,瞪着她的弟弟咬牙切齿地说:“闭嘴你个臭小子,你再说一句话,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一双充血的眼睛透过披散的短发,释放着冷冷的杀气。
调解员回过头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小丽的弟弟不要说话。
调解员继续说:“小丽,我知道你很在乎家人的看法,我知道的,我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很好的表现,说明你在乎家庭,说明你的内心是渴望爱的。孩子,你的爸妈一定是爱你的,也许他们表现得不是很明显。每个人都有自己表达爱的方式,父亲对你的严厉其实也是一种爱,他渴望你坚强,渴望你优秀,渴望你得到最好的。孩子,他是在为你的未来着想。因为他知道,他不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所以他希望,在他不能保护你的时候,你能保护好你自己。孩子,有那么爱你的父母,你难道不想下来拥抱一下他们吗?”
小丽母亲:“对啊,小丽,你快下来吧!你就这么走了,我和你爸怎么办呀?”
小丽的弟弟无奈地叹息一声,然后往后退到病床边上,顺势坐了下去。
小丽父亲往身旁挪了一步,继续用愤懑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女儿。
首先到场的治安队队长正在与一名队员和后到场的组长与王正义一起商量营救对策。
组长认为,小丽长时间背对着他们,加上四周声音嘈杂,他建议先从她身后慢慢靠近,然后迅速实施救援。组长说:“窗户的位置刚好位于病房东墙的中央,可以让调解员在左边继续安稳她的情绪,我从右边向她慢慢靠近,然后趁其不备,将其拿下!”
队长采纳了组长的建议,他把调解员叫了过来,把计划向他叙述一遍后,便开始行动。
组长动作轻盈地溜到病房东南角,调解员则尽量贴着左边的墙面,慢慢向前移动。
小丽母亲的视线追着组长慢慢移动,她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到了希望,便停止了向小丽苦苦哀求,只是屏息凝神地看着组长行动,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小丽母亲太过于专注,丝毫没有留意到队长正稍稍往她这边移动——队长因为担心小丽母亲的突然安静会引起小丽的怀疑,便悄悄向小丽母亲靠近,为了提醒她注意这一点。
队长已经站在小丽母亲身旁,他时刻留意着小丽,把脸凑近小丽母亲轻声地说:“小丽妈妈……”
出乎所有人意料,小丽母亲大呼一声:“吓!”——她被忽如其来的诡异吓到了。
紧接着是小丽父亲惊人的训斥声:“你他娘傻啊?!”
小丽是被父亲的训斥声惊的迅速回过头的。她留意到距离自己还有不到三步远的组长,但并没有对他说什么。她只是看着自己的父亲,默默流泪。
组长明白自己的行动已经暴露,但是以当时的情况,他也没有十足把握能将她拿下。他只能站在原地哀求一声:“小丽,你下来吧。”
调解员看着小丽的脸,似乎意识到什么,他没有说话。
小丽母亲从丈夫的盛怒中解脱出来后,又陷入了女儿的悲伤。小丽绝望的眼神使她浑身发抖,她颤抖着嘴唇说:“小……小丽……”。
小丽父亲不明白女儿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他愤怒的眼里流露出一丝不解。
王正义见情况不妙,马上对小丽解释道:“小丽,你爸不是在骂你,你爸那么疼你怎么舍得骂你呢?”
小丽父亲把脸扭向一边,又往回挪了一步,躲到小丽母亲身后。
小丽闭上双眼,侧过脸,把头靠在窗沿上,任泪水在眼下流淌。
组长瞄准时机,准备继续向前,实施救援。不料小丽忽然睁开双眼,把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激动地对着组长呐喊:“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组长着急得浑身颤抖,但他又不敢做进一步行动。
在场所有人都被小丽忽然的举动惊出一身冷汗。小丽母亲直接哭出了声音,她跪在地上哀求自己的女儿:“女儿呀,不要跳啊——”
楼下传来一阵惊呼,惊呼声中还夹杂着口哨声。
队长迅速下令让组长退后,组长一边安慰小丽,一边缓慢往后退了两步。
小丽的情绪有所缓和,但她的身体仍探出窗外,只有双手和双脚勾住窗户边沿,不至于坠入深谷——那时的小丽与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小丽母亲仍跪在地上,她悲伤的嘴里发出低声的哀求、啜泣与叹息。她望着女儿憔悴的、激动的脸庞,望着女儿破碎的、混浊的眼睛。她想说一些话,去挽救女儿,但思绪凌乱,觉得语言失去了力量。她回想着女儿冲动的原因,想起今天清晨,丈夫对女儿无故的训斥。她回过头,看着双手抱胸,低头沉默不语的丈夫。她怒火中烧,站起身来,对着丈夫数落道:“都怪你这个无情的人!在家里就知道天天打骂孩子,做错事骂,没做错事也骂,现在孩子被人欺负了,你还要骂,你还是个人吗?!”
小丽父亲显得很不服气,但也不好作声,只好把脸扭向一边。
小丽母亲悲愤地说:“孩子在外面,被你们这些臭男人欺负,被你们这些臭男人……被……”,那些话卡在小丽母亲喉咙,化作激动的泪水从她委屈的眼里喷涌而出,“孩子都已经那么可怜了,你还要批评她,说她平时不知检点,还说她丢了你金贵的臭脸,还说她没用!现在好了,孩子要走了,你满意了是不是?你怎么不说话?你的良心不会痛吗?……我真是瞎了眼嫁给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家伙!”
调解员对小丽说:“小丽,你先坐下来,心里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我知道你也许讨厌你的父亲,因为你觉得父亲不理解你。也许你是对的,但你要给自己一个机会说出来,给我们一个机会,一起尝试去解决这个矛盾。”调解员在说话的同时,一直注视着小丽的眼睛。他从小丽忧伤的眼神中看出一丝犹豫,他继续说:“要不我们好好谈谈,我和你还有你的父亲,我们三个人一起坐下来好好谈,把所有委屈、所有问题倾诉出来,我们一起协调,一起解决。”
小丽已经停止了哭泣,但她仍然倔强的不肯坐下来。
病房内的人纷纷安慰着小丽,劝说她先坐下来,保证自身的安全。楼下却传来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靠近窗边的组长,听到楼下有人大喊:“看得我脖子都酸了,你倒是跳啊!”
有人大声嘲讽道:“有胆爬窗没胆跳,又是一出真人秀!”
另一人附和道:“这种人我见多了,就是闲得蛋疼!”
后来,医院保安走上大街,吆喝着驱散群众。一些正义之士也站出来与作乱之士理论。楼下沸沸扬扬,乱作一团。
小丽的情绪被楼下的声音牵动着,有那么一瞬间,她想一跃而下,只为向那些无情的观众证明自己的绝望。
调解员看出小丽的烦扰,经验让他懂得群众摧毁的力量不可估量。为了分散小丽的注意力,他向前挪了一小步,安慰道:“小丽,你看着我的眼睛。不要管下面那些人说什么,他们根本不在乎你。小丽,你看看我们,我们才是真正在乎你的人。”
见事情毫无进展,王正义在队长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队长把一名队员叫到身边,他们进行了简短的讨论。随后,王正义带着队员快步离开了病房。
由于长时间处于半悬空状态,小丽的双手已经累得发麻,双腿不停地颤抖。
就在大家都不知所措的时候,小丽忽然开口了,她用颤抖的微弱的声音问:“爸,你是不是恨我?”话音刚落,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小丽的父亲,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小丽父亲仍保持着双手抱胸的姿势,紧闭着双眼沉默不语。
小丽母亲绝望地摇着头,为丈夫的无情感到不可思议。
调解员见情况不妙,马上替小丽父亲回答道:“你爸一定是爱你的,这一点我敢保证。”
小丽忽然情绪激动地对着调解员大声吼道:“我不是问你!”
小丽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她的脸上写满了委屈。她哽咽道:“从小到大,你没对我笑过。我把最好的奖章赢回来摆在你面前,你总是那么轻描淡写。我所有的荣誉都比不上弟弟的,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表彰。你说弟弟是你的心肝宝贝,有他在身边你就会开心,那我呢?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吗?我没有感情吗?”
小丽母亲忍无可忍,狠狠地推了丈夫一把,愤怒地吼道:“你倒是说话呀,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小丽父亲刚才一直闭着眼睛,逃避回应。现在,他被忽如其来的力量推醒,不得不面对所有质疑的声音,和来自女儿灵魂的拷问。他满心愤懑,狠狠地瞪了妻子一眼,又不耐烦地瞥了女儿一眼,随后转身,对着坐在病床上的儿子举起了右手。小丽弟弟满脸惊愕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不解地问:“爸,你想干嘛?”
小丽父亲高举的右手在空中颤抖,他的脸上写满了不舍,他说:“儿子,对不起了,不要恨我!”说完,他就打了下去。
小丽弟弟捂着疼得发烫的脸颊,大声哭泣着冲出病房。他的哭喊声一直飘到走廊的尽头,一名护士追了出去。
小丽父亲紧闭双眼,握紧拳头,浑身颤抖。随后,他转过身,瞪着自己的女儿,愤懑地说:“现在你满意了吧?”
组长终于听不下去了,他回过身对着小丽父亲愤怒地吼道:“她要的不是这个,难道你还不懂吗?”
队长见组长意气用事,便迅速给组长比了个手势,要组长留意着窗外。组长虽然仍怀着深深的不满,但还是迅速听从了命令。
小丽父亲不耐烦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说:“说吧,你还想要什么?”
楼下围观的群众并没有被驱散,只是围成一个更大的半圆。人们站着、蹲着、坐着;人们举起手中的手机拍下视频;人们按摩酸痛的脖子、活动发麻的脚、揉发酸的眼睛;人们担心,人们议论,人们说笑……忽然间,人们烦躁的情绪被新的刺激点激活,人群又恢复了喧闹。一些等得不耐烦,已经走开,但并未走远的人,听到人群的喧闹声,以为女孩终于要跳下来了,于是纷纷往回赶。
医院大门对面一家快餐店内,一些顾客听到人群的喧闹声后,扔下筷子就往门外跑去。一些不知情的顾客还以为是店内出现了什么状况,于是也跟着人们慌慌张张地逃到大街上。还有一些顾客浑水摸鱼,将桌上的食物猛地塞进嘴里,然后趁乱跑上大街,在逃逸的路上咀嚼他的霸王餐。
快餐店正在做菜的老板娘看到店里的顾客还未结账就纷纷离场,她火都来不及关,拿着锅铲就冲了出去,慌乱地对着四散的顾客作无意义的挽留。她憋着一肚子气无处宣泄,只能对着人群骂了几句无意义的话,但她的话很快就被人群的喧闹声淹没。她只好将气撒在命悬一线的小丽身上。她举起锅铲,指着楼上的小丽,愤怒地吼道:“臭**,要跳就快跳,撅着个屁股想勾引谁呢?臭不要脸的东西!”
老板娘的话引得人群里口哨声四起,一些人喊着恶心的话,一些人训斥,一些人嬉笑。在嘈杂的喧嚷声中,响起一句响亮的话:“喂!小**,再不跳就来不及了!”
人群中的哈哈声,击碎了人心。
小丽绝望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苍白的脸上挂着冰冷的微笑:“我知道,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你就想把我送人……”
小丽的话令小丽父亲十分震惊,这个冷酷的男人终于面露惧色。
小丽母亲也被女儿的话吓的目瞪口呆,她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说:“女……女儿,你说什么呢?”
小丽继续说:“我知道的,每次我惹爸生气,爸训斥完我回到卧室之后,我都会偷偷地在你们卧室门外偷听……”
小丽父亲,这个顽固守旧、倔强如牛的老头,由头到尾一直以为女儿只是发大脾气,挑战自己的威严。他不认为自己有任何错误的举动,令女儿至于如此绝望。女儿被凌辱,他首先想到的是家族声望,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将家族未来,尤其是自己未来可能受到的羞辱怪罪到女儿身上。他不曾想到,女儿此刻的脆弱;他无法理解,女儿此刻的悲伤。
当初,小丽父亲作为这个重男轻女大家庭的长子,头胎是女儿,令长辈们很是不满。同样是顾虑到家族声望,他有过将女儿送人的念头。妻子的极力挽留才使他改变了主意。从那以后,小丽父亲要求女儿必须为自己争取家族地位,这是他对女儿苛刻的理由。
他的理所当然,使他一直无法理解女儿的绝望。直到女儿说出那句话——那一句,他只有对妻子说过的话;那一句,他虽然说过无数遍,却只有一遍是认真考虑过的话。此刻,他终于理解女儿绝望的根源。
这个倔强的老头,此刻表现出的懦弱,才终于有了一个即将失去女儿的父亲该有的模样。他迟来的顿悟,在这样的关头,令他不知所措。
女儿在他面前微笑,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热泪涌出眼眶,他也微笑,像从护士手中接过新生婴儿那样,缓缓地伸出颤抖的双手。只是这一刻,晚来了十六年。
小丽的笑容如落叶般凄美,她轻声地说:“爸,妈,再见……”
小丽闭上双眼,松开双手,准备投入死亡的怀抱,迎接那未知的来生。就在这时,从窗外上方窜下来一个黑影,一双有力的大手从背后将小丽紧紧抱住。与此同时,组长迅速向前,从神秘人手里接过小丽,将她抱进屋内。
楼下传来一阵惊呼,有人鼓掌,有人摇头,有人喝彩,有人嘘。
小丽躺在病床上掩面而泣,她的父亲坐在她身边泪流满面,她的母亲站在丈夫身边喜极而泣,她的弟弟在走廊尽头鬼哭狼嚎……
王正义一只脚踏在窗台上,一下从窗外跃进屋内,刺眼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为他披上一件金色的斗篷。楼上楼下所有人都在为他鼓掌,他却像个孩子一样不知所措。许多年后,他告诉小丽,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接受如此盛大的鼓励。他说,那时的心情比从死神手中夺回她的生命时还要紧张。
王正义有过惨痛的历史,不善于处理这样的场面,他默默地解开腰间用于保护的绳子,与楼上的队友打了声招呼——群众的一部分呼声献给了楼上的无名英雄——王正义与队长打过报告后,便与组长一起驱车赶往白金汉堡继续执行蹲守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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