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杀人夜里故人心

酉时三刻的时候,黄麒中派了个仆人来引唐花雪四人前往黄家正院。此时,天虽然暗了下去,但是街边的热闹仍然不减。

赤红色的灯笼,吊下来的长节灯,亦或是路边一直铸着的长明灯,在日落山海,晚霞洒血之后,一起亮起了芯火,照亮了整个渝杨城,如同赤红的白昼。

楚国地处南方,入夜了也不算冷,百年前就有夜市的习惯,与同为南方的吴国相似。而夜市之风是从吴国开始,规划布置也都比楚国完善,夜市统一在戌时结束,有条有例,还有专门的官员监察。但是楚国就没有这么严格的夜市条例,胜在自由多变,由各城规定,当有宵禁令的时候,夜市则会提前一个时辰结束,而不是直接结束。

所以渝杨城虽然前些时候收到了襄阳城发来的宵禁令,但此时还依然有夜市,不过因为宵禁令的原因,夜市提前了一个时辰结束,由原本的戌时八刻提前到了酉时八刻。

此时,距离宵禁还有五刻钟,夜市正处在鼎盛又逐渐结束的时刻,它拖着精巧的尾巴不紧不慢地进行着。

行人的吆喝声,火焰的摇曳声,还有渐渐迅疾起来的风声,揉杂在一起,灌入了唐花雪等人的耳朵中。

四人各有神色,五人行,反而那仆人的神色是最正常的,他见惯了这样的场景,就如同秋日看一片枯黄的树叶落入地上一样。

唐花雪的眼眸里映着闪烁的火焰,他有些惊讶,在山上的时候,他从没有听说过世间有这样盛况的夜晚,赵国没有夜市,而他也不下山,山下黑漆漆的,山上也黑漆漆的。而当唐花雪下了山,他从行来行往的各色人的嘴巴里听说了夜市,但是都没有机会见识。

此刻,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繁盛热闹的夜晚,真正意义上的。他的目光有些贪婪地顺着不远处一道绚丽的烟花上了浓厚的夜空,那里有一轮明月,散发出洁白冷寒的光,和那冲上云霄的火龙交相辉映。

沈龙渊走南闯北惯了,见过的夜市也不少,对这样的场景并没有过多的激动,但是他的眼神也有微微变动,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已经明确得知了渝杨城有宵禁的命令。可此时,四周的百姓,高楼上的官员好像都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命令,只有当提前一个时辰关闭夜市这个命令被提起,他们才会偶然想起,原来现在是宵禁。可这并没有什么用,他们欢乐放纵,忘却痛苦的时刻只是变短了一个时辰而已,没有人会在意那一个时辰,直到真正有危险的兵刃划破了他们的脖子。不,可能他们到死的时候都在笑。

沈龙渊微微皱了皱眉,襄阳城颁布的宵禁令是具备一定作用的,虽然他和唐花雪也是被寻找的目标,宵禁也是为了限制他们的行动,但他们并不是唯一的目标,青牛山事件的幕后黑手还没有被查出来,当日上了山的杀手可能不止那几个,他们同样会被宵禁限制住行动,但绝不是这种毫无作用的宵禁。

沈龙渊突然觉得面前这虚假庞大的繁盛,转瞬间就会被那他们自己喷出的火焰给燃烧殆尽。

火是希望,也是灾难,这一点他在冰冷难熬却安全的冻原和那摇摇欲坠的夜晚霓虹中就明白了。

占吟云和焦楠衣都带着一个斗笠,斗笠上垂下相同的轻纱,占吟云是青色的,而焦楠衣的是粉红的。这些轻纱挡住了她们的容貌,防止她们被认出来,纱内沈龙渊又用易容术稍稍改换了她们二人一些的样貌特征,他人从外看来,隐约识得是本来面目轮廓,但同时也能觉得一丝迷幻,似真似假。

这是唐花雪想到的法子,黄家虽然可靠,大致不会泄露焦楠衣的秘密,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在路上就被人认去了。而若是重新易容,那么一定会被见过焦楠衣真容的黄玉瑛和黄鹤羽察觉到问题,这样并不可取。所以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如真似假,用模糊代替完全遮掩。至于让占吟云也做这样的扮相,则是如果只有焦楠衣一人这样,那么同样会引起怀疑。

不过,这个法子虽然很不错,但还是会有一个问题。假如黄家二子看到过焦楠衣的寻人令,那么还是瞒不住,关于这一点,只能听天由命,或者依靠黄麒中管束自己的子侄了。

占吟云和焦楠衣看向这路边繁闹的街景,心中都有微微触动。

烟火飞天,或是凤舞九天,又或是龙腾四海,洒下的点点星火,落在河里,树上,人的手上,暖暖的。

街边有同行逛夜市的父女,严厉却和蔼的父亲让小女坐在自己的脖颈之处,托着她笑呵呵地慢跑着,小女开怀大笑,粉红的晕在她的脸颊处化开来,她许是在换牙,洁白的牙齿缺了几颗,不过这样笑起来格外的好看。

糖人搅着夜风,映着火光,踏着人声,回响在嘻嘻哈哈的清脆笑声中。

还有年迈的剑客身后跟着亭亭玉立的少女剑客。少女剑客默默地跟着年迈剑客的身后,她的嘴微微鼓起,似乎是在拗气,看上去是和那年迈剑客闹了脾气。年迈剑客的脸色也不好,原本苍老的脸此时铁青,像是一块烧完的木块,皱皱巴巴的,褶子里都是难以平复的怒气。

年迈剑客看似并没有理会少女剑客,但是他每走一步,都会用余光瞄一眼身后较劲的少女剑客。年迈的叹息从他的口中释放出来,他突然停在了一个卖糖葫芦的商贩前,用一枚铜钱买了一串糖葫芦。

炙红的山楂上撒着甜口清爽的冰糖,裹着糖浆,散发出了诱人的香气,递到了少女剑客的面前。

少女愣了一下,她的头侧到了一边,看上去似乎是在拒绝“贿赂”。年迈剑客的嘴巴动了动,眼眉皱着,似乎还在教训少女。可说着说着,他的眉头舒缓了下来,逞强不堪一击,被击碎,苍老年迈的腐朽气息从那强撑的气势后面一涌而出。

少女察觉到了年迈剑客气息的变化,她也转回了头,看着自己的师父,接下了冰糖葫芦。

年迈剑客嘴巴动的越来越满,被皱纹包裹着的眼睛里也透露出来了无法掩饰的宠爱。少女舔着糖葫芦,低着头,点了点头,然后看向了年迈剑客,抹去了他那一滴自己都不知道,也不知是为何的泪滴。

占吟云和焦楠衣都看到了自己愿意看到的,他们从这盛大的末尾热闹之中都看到了同样一个字——“故”。

是故乡,还是故人,又或是故时光。或许一个都不是,或许每个都是。

到了黄家正院,先是一阵寒暄,然后便是入座吃饭,因为是家宴,就只有唐花雪四人再加上黄麒中一家三口,带上黄鹤羽。

按照黄麒中的话说,家宴中的菜品都是家常菜,但是在唐花雪四人眼中,这些菜虽然算不了什么山珍海味,但都是能叫出名字的名菜品。

松鼠鳜鱼,龟蛇汤,醋溜鳝丝,喜沙肉……

唐花雪四人中无论是哪个人都没法在家常菜中吃到这些菜中的任何一道。

喝了一些酒,中间又聊了些话,其实大多都是黄玉瑛在说话,讲述着自己在玉剑宗的经历,怎样辛苦修炼,在不到二十年岁的时候就成为了甲等高手。

唐花雪和沈龙渊都没有过分注意黄玉瑛,他们都知道面前这个英年才俊只是在抒发自己的自信而已,就像是在某些时刻的雄兽一样。

他们注意的人是另外一个,黄鹤羽。

这位黄家侄子和之前有明显的区别,他的目光不再贪婪的游走,取而代之的是正大光明,他的腰背也挺直了起来,言谈举止中充满了礼节,点到为止,在饭桌上也是侃侃而谈,什么时候该收什么时候该起都拿捏的很好,让黄麒中都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一切好像都很顺利,就像如黄麒中说的一样,黄鹤羽消除了自己的魔心,在这段时间内恢复了正常。黄玉瑛也不作怀疑,在他的心中,这位他十分尊敬的族兄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唐花雪微微皱眉,他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他能感觉到黄鹤羽对自己有一股别样的敌意,而且这股恶意正在发散,从他的四周发散到焦楠衣的身上,变作变本加厉的贪婪。但是唐花雪并没有一直感受到这种敌意,如梦似幻,好似镜花水月,让他有点分辨不清到底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确有其事。

唐花雪和沈龙渊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微皱的眉头,这让他们两人的心中更加警惕了几分。

占吟云则是没有管饭桌上的交谈,对她来说,吃饭才是头等大事,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她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饱饭了,这让现在的占吟云对一桌犹如天上美食的菜饭没有任何的抵抗力。

不过碍于形象,她并没有吃很多,只是一个人冷冷地在那里吃着东西,慢条斯理,但实则吃的不少。

等家宴进行到了尾声之时,焦楠衣借口如厕,离开了饭桌。

她在黄家后院中漫无目的地游荡着,这里种着很多美丽的花,即使是在夜晚,借着月光,这些花都绽放出了令人惊叹的光华,散发出各自的香味。

饭桌上黄玉瑛的自夸自荐和黄鹤羽的突然改变都让她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让焦楠衣有点喘不上气来,她的伤其实已经好了一大半了,但是在饭桌之上,她就感觉重新受了重伤一样,要窒息而亡了。

若不是她身旁一边是占姐姐,一边是唐公子,她可能根本撑不到这个时候,所以看到时机成熟,她赶忙借口出来透透气。

饭桌上的菜都很好吃,但是对她来说,根本比不上跟唐花雪和沈龙渊在一起,三人在深山里吃干粮的时刻。那里有高悬的明星,明月,身边还有好闻的人,有趣的人,比那桌子上舒适多了。

焦楠衣抬起头,看到了高悬的明月。但是正在此时,有浓厚的黑云遮住了月光,四周的风似乎也锋利了许多,刮得她手有点痛。

她嘟哝了一句,正准备回去,突然感到身后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

焦楠衣突然想起了一句古话。

月黑风高杀人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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