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生

平京,宣平十五年,腊冬。

夜半,院子里的梅花开了满枝,又落了满地,朦月挂在房檐上,光凉如水。

一阵风莫名乍起,暗香悠然,满院流转。

屋里原本躺着的人突然惊起,似是刚从噩梦中惊醒。

暗淡的月光透过好几处破损的窗纸映进来,倾洒在屋内这少年身上。

少年眉眼如画,鼻梁秀挺,只是嘴唇略薄,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少了点颜料,显出些意兴阑珊来。

美则美矣,可他眼底的乌青和瘦削凹陷的脸颊,在这月色的映衬下,显得死气沉沉。

他的双手突然颤抖得厉害,环顾了一圈屋子,三魂七窍仍未归位。

一瞬间,无数记忆的碎片涌进少年的脑海,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别人”正是这具躯体的原主,名叫杜楹,字洪章,父亲是镇北大将军杜远凌,母亲是当今太皇太后收养的义女静婉郡主,不过生母早已过世,由继母刘氏抚养成人。

刘氏本为陪嫁丫鬟,因大将军未曾纳妾,又因她在郡主病重时侍疾至诚,便续为继室。

刘氏虽育有一子一女,却未曾亏待过杜楹,相反,她待他比自己亲生的还要“好”上千倍百倍。

所谓比亲生的好,不过就是千般护着万般宠着,冬天不离炭炉,夏天不断冰,什么事都由着他的性子来,贪玩不念书随他,惹祸闹事也由着,甚至流连勾栏,跟着几个破落户抽“解忧散”也还是替他遮着掩着。

解忧散,顾名思义,就是令人忘却世间万种烦恼的“灵药”,可这灵药就跟现代的鸦片一类差不多,容易上瘾,且对身体伤害极大。

大将军常年驻扎在北境军营,一年中回来的日子加起来也不过一月,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爱子已经成了个大烟鬼,身染梅/毒,躺在这里奄奄一息,无人问津。

杜楹隐隐叹气,敢情前世做坏事太多,老天爷嫌死一次不够,又要让自己重生在这同名同姓的少年身上,再来一次濒死体验?!

他艰难地翻了个身,下半身传来一阵瘙痒,加上烟瘾又犯了,扰得他抓耳挠腮,全身像是被千万只蚂蚁啃噬般难耐,他知道此刻外面还有人监视,呼救声只会引来刘氏的迫害,只得咬牙忍着,忍到明日便有救了。

上半夜刘氏来过,这毒妇见杜楹疼痒难受,便笑道大将军明日便回,刚赶上给他收尸,眼见他迟迟不肯咽气,就用枕头送了他一程,可怜杜楹至死都没明白刘氏为何害自己!

他长叹一声:刘氏谋划多年,先后害死静婉郡主和杜楹,就是为了自己的儿子能够袭承大将军的产业,这毒妇,真是不简单!

这让他想起了林筱筱——

杜楹无父无母,自小落魄流浪,稀里糊涂跟一帮不良少年搅合在一起,干些鸡鸣狗盗之类的混事,少年轻狂,稍有名头便拉帮结派,却不知早已惹人嫉恨。

原以为林筱筱是自己偶然救下的孤女,温柔小性,是朵解语花,知心人,却不料背后一刀,送自己下了地狱。

都说无毒不丈夫,可若女人狠起来,还能有男子何事!

长夜漫漫,这一夜就像是过了一世。

杜楹倾尽所有的毅力,抱着坚决要活下去的信念,苦苦支撑了一夜,唇舌均已被他咬破,血泪混凝在嘴角,配上这张清秀俊逸的俏脸,竟有种奇诡的美。

他早已精疲力竭,疲累暂时战胜了身体的痛楚,他蜷缩在床角,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却因睡不安稳而时不时地眨巴着,显得那么的柔弱可怜。

床前无端跪倒了一地,耳边是哭哭啼啼的吵嚷声和中年男子的质问声,他努力地睁开眼,看见了一屋子的人。

尽管陌生,可他却莫名的知道这些人是谁,那是属于另一个杜楹的记忆。

出于求生的本能,他死死攥住眼前这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一脸胡茬的男人的衣袖,嘴里苦苦哀求道:“爹爹,爹爹……”

这叫声婉转清脆,他自己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满屋子的人似乎也跟着肝儿颤了两下,唯有这胡子拉碴的便宜爹心肝寸断,一把搂住宝贝儿子,眼泪鼻涕混在一起,胡乱地抹在杜楹的背上。

杜楹任由他抱着自己,目光越过去狠狠地剜着刘氏。

刘氏昨夜说漏了嘴,又亲手结果的人,此刻竟然还活着,心里又惊又怕,哪里敢正眼瞧他!

正是这位被杜楹视作至亲至爱之人,将他害得人不人鬼不鬼,最后扔在这漏风的破屋里等死的。

可他环视一圈,屋子竟然完好无损,被抠烂的窗纸竟然修好了。

杜楹再世为人,前世又看过些宅斗的小说,深知如今不是纠结报仇的时候,得先治病养身,徐图再进。

“爹爹,我不懂事,都是我的错,您送我去治病好不好,我不想死,呜呜呜……”杜楹伏在杜将军的肩头,颤声乞求着。

杜将军连道:“爹爹去请最好的大夫来医治你,呜呜呜……”

他继续要求:“爹爹,我不想待在家里,您送我去太皇太后那里,我要去宫里治病。”

杜将军抽泣着:“儿啊,你得这病,让老子怎么去跟太皇太后交待啊,呜呜呜……”

他愣了一下,又大哭起来:“爹爹,我年幼不懂事,被奸人教唆学坏了,太皇太后肯定会原谅我的,我好好治病,以后安分守己再也不敢了!”

杜将军听到宝贝儿子这一声“不敢”,突然就想起了他娘静婉郡主——

想当年静婉郡主设擂招亲,整个大名国多少年轻有为的儿郎啊,为了一睹这第一美人的真容,从四面八方涌向平京,比武持续了整整三个月,可谓盛极一时。

偏偏静婉郡主竟选了自己这乡野来的莽夫,论武功不算顶好的,论文采,那是三窍通了两窍,只是一窍不通,论相貌,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大婚当晚,自己仍如坠大梦,惶惶不安,是静婉郡主温言软语,小意体贴。

没过多久,北方狼族侵边扰民,自己奉命前往,因战功被封镇北大将军。

静婉郡主怀胎期间,一日自己外出应酬醉酒,担心惊扰郡主安胎,便夜宿书房,怎料次日发现竟与婢女刘氏同处一室,衣衫不整,原以为不声不响将此事遮掩过去,寻个错处将她打发了,可刘氏珠胎暗结,又被静婉郡主察觉,做主将她收了房。

自那以后,每每面对郡主的温婉大方,愈发地无地自容,没过多久,楹儿出生,太皇太后和皇帝陛下亲临道贺,体面周到。

他夫妻二人之间虽有嫌隙,但感情深厚,谁料天妒红颜,楹儿未满两岁之时,静婉便身染怪病,药石无灵,抱憾离世。

听着儿子一声声的哀求,想起他娘,杜将军更是哀恸不已,一把将他打横抱起,直奔宫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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