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是一个夏日,文安城下着瓢泼大雨。
大雨已经接连下了半月有余,更多时候是雨势倾盆,全然没有停歇的迹象。汴河、金沙河、广济河暴涨,河水推倒大片屋舍,淹了东城、西城的好些地方。眼看再有那么几日,地势较高的南城、里城与皇宫也难以幸免。
西燕的小屋亦处在风雨飘摇之中,不过她担心的还不止这个,一个多月,没做成一笔生意,恼人的雨水将男人们心头的那点虚火邪火彻底浇灭。坐吃山空,家中余粮也快没了,不出三日,她只能沦落到喝雨水充饥。
掌灯时分,瓜夹巷连个鬼影都没有,街上的雨水已经没过脚踝,不会有人在漆黑的夜晚淌水寻欢。
西燕倚在屋外门梁处,浅浅的房檐挡不住泼洒的雨水,衣衫与裙摆全都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即便是夏日,也能感到些许凉意。
而更为冰凉的,是此刻的心情。
“下,下,下,一日到晚下个没完。贼老天,有本事把文安城淹了,全城的人一道死了干净。”西燕既是凄苦又是憋恼,忍不住叉腰指着黑夜咒骂。
轰隆轰隆,银蛇般的闪电划破黑幕,雷声震耳,似乎是老天对她无礼的回应。
西燕吓了一跳,跺脚骂的更凶:“来啊,朝这劈,对准了劈。劈死也好,省的留在这世间活受罪。遭罪的日子,老娘是过够了。”
正骂的痛快,前方屋子响起腻的叫人发酥的喊叫:“哎呀,这位爷,外头那么大的雨,快上这来避避。这有刚热好的姜汤,还有替爷暖身的姑娘。”
是隔壁金巧那贱人的声音。
金巧从入云阁出来,说起入云阁,那可是响当当的官家青楼,里头的姑娘永远眼高一线。只是这金巧走了背运,陪八旬老翁作乐时没分寸,对方一口气接不上没,死在了她肚皮上头。
老翁家中有个在朝廷做官的儿子,心中郁闷无比,堂堂四品大员的父亲大人,竟与青楼女子狎玩致死,何等颜面扫地。于是拿金巧出气,命入云阁东家将其扫地出门,还不让她入其它堂子,断了金巧所有后路。
无奈,金巧只得沦落到了这偏僻的瓜夹巷,做私窠度日。命运虽不似西燕那般多舛,怎么也算是位凄苦的落魄之人,两人屋子一巷之隔,挨的极近,彼此又知根知底,所以关系称得上是亦敌亦友。
有男人!
西燕顿时打起精神,整条街唯一还有亮光的就剩金巧屋与自己屋,管他是谁,先将明日的口粮钱赚来再说。
赶忙摆弄摆弄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原本就有些湿漉的衣裳再弄湿一点,好贴着身子,让山峦起伏的更大些。黑灯瞎火看清人在哪里,直接尖起嗓子冲巷子大喊:“哎呀哎呀,奴家身子好热,好热。爷快来救命,快来救命啊。”
金巧不甘示弱:“爷往这走,巷里巷外都知道,伺候人的功夫,数我金巧最好。”。
“最好的人在这。”西燕摆出各样撩人姿势,嘴里更是发出撩人声响,眼睛却是恶狠狠的盯着金巧。
“够了,西燕。这男人是老娘我先发现的,你要敢抢,老娘今晚拆了你的门。”金巧恨恨叫道,取下脚上鞋子,隔着巷扔了过来。
西燕侧身避过,随手操起个竹筐扔了回去。口里声音却是不停,像极了春日里的猫儿,愈发甜腻。莫说男人,就连女人听了都燥热的厉害。
金巧刚要说话就被竹筐击中了脚,哎哟一声,顿时火冒三丈,摸起茶壶抬手就掷。
哗啦
茶壶砸在门上,碎了一地。
“哎呀,金巧你个贱人,来真的,别以为老娘怕你。”
西燕不肯输人也不输阵,能操起的东西照着死里扔。两人口中手上皆斗法,一时间巷里稀里哗啦声响不断,雨夜中好不热闹。
黑影慢慢走近,那是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东倒西歪的走在雨里,湿透了的长发乱草般的耷拉在脸上,遮去了容貌。男子一手握着酒壶,一手攥紧长剑,走两步灌一口,完了嘴上还咿咿呀呀对天吼上几句。
那么大的雨,也不知道他喝的是酒还是外头的雨水,显而易见,这位爷已经酩酊大醉,随时摔在地上醉死过去。
“呸,原来是个死酒鬼!”
金巧啐口咒骂,顿时没了兴致,斜看西燕一眼,不屑道:“西燕姐,瞧你有些日子没开张,怕是要过不下去了。妹妹我今夜便大度些,不与你争,这男人,直接归你。”
说罢,转身进屋,砰的重重把屋门关上,生怕那酒鬼闯了进来。
做私窠的,最怕遇上三鬼:赌鬼、酒鬼与恶鬼。赌鬼早已输的身无分文,做其生意不仅收不来钱,随时可能倒贴。酒鬼发起酒疯,那简直不是人,醉气熏天不说,还拿人出气,搞不好遍体鳞伤。最倒霉是遇上恶鬼,地痞流氓混不愣皆在其列,遇上这种人,受尽欺辱你还得陪着笑,否则,性命不保。
眼前的这位,穿着破烂、一手提剑、雨夜买醉,妥妥的赌鬼、酒鬼、恶鬼三鬼临身,不是个好东西,万万沾惹不得。
西燕当机立断,返身进屋,迅速把门关的严严实实,还将屋里唯一的一张桌子顶在门上。
“千万别过来,千万别过来。”西燕吹灭蜡烛,爬上床,用薄被裹住自己,蜷缩在角落,紧紧闭上眼睛,求神拜佛祷告起来。
轰隆轰隆
电闪雷鸣之后,隐约听到屋外扑通一声,似乎有人倒在雨水里。
“管不了管不了,不能管不能管。”西燕强迫自己不去理会,念念有词,意识逐渐模糊。
轰隆轰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片刻,迷糊的西燕被惊雷炸醒。
“那个酒鬼走了吗?”
西燕记起,想了许久,心神不定,终究还是悄摸起身,挪开桌子,趴在门上,从缝隙朝屋外望去。
黑乎乎的巷子,破了口子的老天仍在不停的往人间灌水,雨密的什么都看不见。
“或许已经走了。”西燕自我安慰道,决定赶紧回床睡觉,空空的肚子,清醒时是如此难受。
就在准备转头那一刻,一道闪电落下,借着电光,她看到那位酒鬼正趴在自家门外,脸埋在雨水里,一动不动。
“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
西燕慌张爬回床,拍着脑袋不让自己乱想。
脸埋在水里,会不会被淹死?
淹死就淹死,像这样的人,不淹死也会醉死,总之都是暴尸街头的命。
可若是死在老娘这,那也太晦气了吧。金巧那贱人必定会大肆宣扬,说我西燕门前死过人,以后别指望能有生意上门。
有了,我去把他拖到金巧门前,死也死在别家门口。
不过,这样做是不是有些不太厚道。金巧嘴贱,人却不坏,都是落魄女人,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拉他进屋?
不可能!
老娘还要命不要命了,怎能拉他进屋。
试想,三更半夜,喝成这样,手里还攥着剑,分明就不是好人。说不准,还是个吃着官司的恶人。这种人,不值得同情,死了反倒省事,还世间一份太平。
……
就这般,人神交战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不断说服自己不去管他的西燕,最终还是打开了门。
走出这一步,是因为她突然记起,当年的段老汉,也是半夜把自己从臭水沟里捞出,背回家里。
这世间,能够剩下留在西燕心里的,也就埋在最深处的那抹恻隐之心。
“该死的家伙,挨千刀的烂酒鬼。”骂骂咧咧,费劲将埋在雨水下的脑袋翻了过来。醉鬼双目紧闭,没有呼吸,摸他脖颈,趴在胸口细听,隐约还有一丝跳动。若真泡在水里一晚,估计熬不到天亮。
西燕连拖带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弄进自家小屋。
照着脸一顿掌刮,酒鬼不醒;不停捶打胸口,酒鬼没有反应。西燕只得生个火盘,三两下扒光酒鬼湿透的衣服,拿麻布巾湿着热水用力搓揉他的全身,助其活血。
折腾许久,西燕鼻尖滴汗,累的双手直颤,男子终于吐了口长气。人虽未醒,呼吸有了,且愈发平顺。看样子,该是活了过来。
西燕虚脱的瘫坐在地上,足足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这才嘿嘿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像极了个疯婆子,笑声却是畅快无比。
多久了,久到西燕自己都不记得,上一回如此真心欢笑,是发生在什么时候。
想不到自己还能救人,虽说只是个酒鬼。
回过神,西燕这才开始打量眼前男子。
浓密胡须遮住大半张脸,分辨不出美丑,不过年纪应该不大;长发及腰,凌乱不堪,与叫花子没有两样。除了那身湿透的麻衣,身上别无他物;由始至终,右手紧攥着一柄黑色长剑,怎么也松不开。
男子就这么光着呈在西燕面前,方才救人心切无暇顾及,此刻看仔细,才发现其修长的身形,胸口、小腹、腰身、大腿、小腿,那是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极其匀称健壮。
男人的身体对于西燕而言,就跟巷口肉铺里那挂着的死猪肉没有两样,看久了还会恶心干呕。可眼前的这具身体,看着看着,西燕竟不生厌,脑海中还不时冒出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想要不看,却又挪不动目光。
就这般,胡思乱想,视线逐渐模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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