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坛由旧世界一座体育馆改造建成,专门用作悼念为新人类生存战斗至最后一刻的人。
飞鸟邑祭坛共可容纳三万两千人,中央焚尸台一次性可以焚烧千人。焚烧后的骨灰经由底座漏斗进入底下墓穴,与大地长眠。归宿,这个词或轻或重。对于狂徒和战士来说,他们最好的归宿就是继续守护新人类赖以生存的土地,哪怕死后化作骨灰,仍可充作大地养料。
从新人类诞生以来,无数人因“冰猿”丢掉生命。那些浑身冰块、毛发旺盛的“东西”嗜好热源,在冰天雪地里,新人类本就体温较“高”,新人类自然成为“冰猿”首要的猎杀对象。于是,生死无时无刻都在轮回:
一个小生命降临的同时,另一个热血生命正在消失。艰难活下来的人们为了勉励自己,也为了鼓励后辈,瞻仰先烈是个不错的法子。
冰猿嗜热源,它本身却易被热量所伤。能自由控制体表温度的“狂徒”和使用“火石”锻造雁翎刀的普通战士时常冲在最前线,祭坛也因为他们而更具存在的意义。
重生3001年12月25日上午9点半左右,离正式开始时间还剩三十分钟。祭坛观众席站满了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打伞的,有披雨衣的,有穷人有富人,有新人类有“半冰人”,有政府高官有基层小官……他们都拖家带口来了。
不为别的,只为亲眼见证这场隆重祭典。
观众席中,大人们个个面容紧绷,神情端庄。毕竟祭悼烈士,尽管狂徒再怎么危险,死了终究是死了,一点尊重心还是有的;小孩子们个个活泼乱跳,欢呼雀跃,像一只只喜鹊叽叽喳喳,时而指这个狂徒,时而谈论那名战士,敬佩、憧憬。这些孩子当中便有位名字叫作江冰释的小男孩,他的父亲,正是三名主持火葬者中的一名:江素玦。
此刻,江冰释骑在一位壮汉后颈上,高兴地拍拍小手,兴奋道:“妈妈,你看,爸爸再那儿!”
小男孩母亲国色天香,苗条优雅,撇开薄纱不谈,她出落地如同天山雪莲,美丽中透露一股坚强。她同样拍手,微笑道:“嗯,妈妈看见了哟——,爸爸在石桌中间,对不对呀?”
“对,”小男孩兴奋劲只增不减,不顾旁边大人惊异目光和小孩羡慕眼神,挥手呼喊:“爸爸——,冰儿在这里——,爸爸——,爸爸——”
可惜距离稍远,嘈杂声此起彼伏,爸爸没听见。他身躯挺拔,站如青松,即便未穿军服,仍然威风凛凛,豪气侧漏。
江冰释连喊十几声,爸爸无动于衷。小男孩略显失落,强撑笑脸,自言自语:“没关系,我很快就会见到爸爸的。”
母亲显然听见儿子沮丧话,顺势安慰宝贝儿子:“冰儿,爸爸说过,今晚一定回家。冰儿准备给爸爸的礼物藏好了吗?”
小男孩江冰释果然一扫阴霾,扳手指回忆:“我把它放在……放在……放在枕头下面,妈妈不许告诉爸爸哦,阿义叔也不许,这是我们三个之间的秘密。”
“嗯,妈妈保证不会告诉爸爸。阿义叔也不会,对吧,阿义?”小男孩母亲有意让缄口壮汉说几句话,她觉得他太沉默,总刻意保持他与她之间的主仆关系,而不愿真正成为家庭的一分子。
“不会。”壮汉话少,回答干脆利落。
话音刚落,背后一位陌生男子靠近小男孩。男子面部布满伤痕,一眼望去,尽皆手术针缝的痕迹;他身穿一件极其罕见的棕色貂皮大衣,鞋却是穷酸灰布鞋,单薄,带着补丁;假如抹去伤痕,也算是个正经小伙子的脸;但添加十几条伤疤,难免丑陋,令人犯呕,油生本性畏惧;外貌其次,他的眼睛经历风霜、沧桑,隐隐约约显露一丝阴骘。总之,他给人直观的感受是阴森、缺少正常人该有的血色气样。
男子看样子想摸江冰释圆滚滚的小脑瓜,离头顶还有半臂距离时,深蓝雨伞下向后摆,挡住手臂去路。雨伞后,一声刚猛嗓音传来:“别碰他!”
“抱歉抱歉,小弟莽撞了。”伤疤脸男子赶忙道歉,无比卑微。小男孩母亲被响声吸引,回头察看。她先是一愣,随后微欠身,表达歉意:“这位先生,实在对不起,他并不是有意为之。先生,您有事吗?”
伤疤脸男子笑了笑,或许因为伤疤的缘故,笑得诡异。男子咳嗽几声,问道:“请问夫人,您的丈夫是名狂徒吗?您儿子似乎对父亲很是崇敬。”
“是的,先生。您还有其他事吗?”
“好奇一问,没有其他事了。小弟谢谢夫人。”
女人再次微笑欠身,然后背转身,不多唠嗑一句。
伤疤脸男子阴骘目光准确聚焦江素玦,咧嘴浅笑,笑容古怪。他道声“麻烦,借过”便离开席位,退出祭坛。没有人注意到他,更无人听见他不冷不淡冷哼和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可可西里,我回来了;新人类,我回来了;当初你们抛弃我,现在我加倍还给你们。”
走出祭坛,街道行人寥寥。漫天雪花,漫地雪花脚印。伤疤脸男子蹲下,神经质捧起一团雪花品尝几口,事后竟有心思做出点评:“差了点,和外面雪花相比差了点味道。”
祭坛内,小男孩江冰释好奇问母亲:“妈妈,他是谁呀?我连他长什么样都没看见。”
女人握住小男孩戴毛绒手套的小手,含糊道:“一位陌生大哥哥,妈妈不认识。”
“不认识?噢,那我继续看爸爸吧。爸爸、爸爸、爸爸……”小男孩摇晃小脑袋,蓝宝石眼球闪耀激动亮光。一种渴望的亮光,一种愿望的亮光,一种希望的亮光,一种暗暗祝福的亮光。
女人心中遗留疑虑,他的脸……他经历了什么,他的脸才会变成那般可怕模样。女人扭头想再看一看,也许是位苦难人,她愿尽己所能伸出援手。但,原来他的席位已被另一人占有,而奇怪的他早已不见踪影。
他走了?为什么走?因为我?因为阿义?
冷风突袭,冰凌雪花乱耍牛氓性,无耻地钻入人们棉袄中,冷脸贴热胸,好个舒服爽快。女人冷不防打个寒颤,她跺脚取暖,看儿子激情洋溢无事后,她自己扎紧粉红毛线围巾,明眸寻找丈夫,静静等待祭典开始。寡言壮汉见状,关切问道:“小姐,冷吗?”他旋即侧转身,替她挡住些许狂风。
女人摇头微笑,让他恢复原样,叫他放心,她没事的。
重生3001年12月25日十点整,广播提示音响,纷闹人群倏忽安静。小孩子们被大人捂住小嘴巴,“捆”住小手,使他们想闹也闹不起来。
咚、咚、咚……敲鼓队伍井然有序入场,白衣白帽、白棍白鼓,就连拖拽巨鼓狗儿的毛色也是白的,雪橇车亦覆盖白纱布。
一百名鼓手分五纵列,每列二十人,每列四车,每车四人敲鼓、一人驭车。
鼓声阵阵,舒缓长调,自然而然塑造悲怆氛围。这算正常场面,接下来一幕无不令在场所有人热血沸腾、心生震撼:
黑衣黑裤战士黑压压左膝单膝跪地,左手平放膝盖,右手持刃直插雪地,刀刃朝外,刀背朝内。他们低头默哀十秒,抬头睁眼,直视前方,目光如炬,干燥开裂嘴唇开始吟诵一首长诗——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旗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兮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桴兮击鸣鼓。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壄。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遥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异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
另一边,百余名狂徒裸露肌肤表层皆现各种颜色的耀纹,红橙黄绿青蓝紫都有。狂徒们无论男女,眼球皆浮现雪花印记,棱数各不相同。他们右手握拳,捶击心脏部位三次,耀纹显得更亮,雪花印记更清晰。
狂徒们同样在鼓声中默哀十秒钟,抬头后,用一根细针扎心口。
拔出,右臂前撑,针尖朝下,一滴滴热血笔直坠落,染红指纹大小的窄小雪地。
滴血一事足以另人震惊,而在如此冷的天气里,血液居然不凝固,让人疑惑的同时心生佩服。
可可西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普通战士“歌祭”,狂徒“血祭”。
敲鼓队伍环绕祭台前行,诗歌吟诵依旧,染红雪地如故,这似乎注定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旅途。渐渐地,一些年龄偏大的孩子挣脱大人束缚,用不熟稔腔调咿咿呀呀跟着吟诵。多位身穿破旧黑衣黑裤的中年人也加入朗诵潮流,声音如浪头,一浪高过一浪。另外某些大人,备受气氛感动,收起雨伞,拙劣吟诵。
风儿啸啸,雪儿飘飘,漫空飞舞雪花既像伴歌舞伎,又像一只只白精灵。它们从天堂下来,从最终归宿下来。
下来干甚?骗吃骗喝折磨人?
当然不是。它们下来接人。接英雄回家。
回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家——天堂。
壮汉阿义做出收伞动作,目光征询女人意见。女人含笑点头,和他一起收伞。小男孩完全沉醉于眼前壮观景象,天蓝眼眸间隔许久才眨一次,小嘴巴微张,形成一个“O”型。
不知从何时起,由谁最先打起节拍。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巴掌拍不出敬意。越来越多人加入,小男孩看看妈妈,妈妈拍掌优雅,和他过生日时一样;他看看阿义叔,阿义叔左手抱着他,右手敬军礼,迟迟不放;他看看爸爸,爸爸正背对他,面向祭台,大概在等人。
江冰释皱眉考虑什么,终摘下手套,鼓起白乎乎的小手掌。
二八笙歌云幕下,三千世界雪花中。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几人回?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太多战士和狂徒命丧雪原,我,数不清。
鼓掌人群中,忽偶传嘤嘤啜泣声。像一曲独一无二的哀乐漫无目的地跌跌撞撞,跌地撞天,忽上、忽下,访大人耳朵拜小海耳廓。哭泣的人大多白发苍苍,容颜枯槁,似一根根枯黄野草。
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能做的,只剩下绝绝望哭泣。
祭台旁边,站立三人:江素玦居中,常遇春居右,壹岐月居左。三人从右到左,身高刚好是两条斜线。一缓一陡,一短一长。
这或许是祭坛内仅存的滑稽场面。
可惜,无一人咧嘴憨笑。
敲鼓队伍绕祭台十圈后戛然停止,鼓声消逝,诵音停歇,拍掌声亦逐渐消散。
战士们整齐起立,雁翎刀仍插雪地,身躯挺拔如松,个个精神抖擞,神似轻装奇袭军;狂徒们身体恢复正常人样子,雪花印记褪去,收回银针。他们向前踏十几步,再向左踏十几步,站在江素玦三人身后。
十点三十分,广播提示音复响:请可可西里第三十代“天狱”——原江海邑联盟第一狂徒大学校长臧天涯主持火葬仪式。
诸观众齐刷刷望向路口,小男孩江冰释也不例外。他们都想看看,这名第三十代“天狱”到底是怎样的“狠角色”。
瞧,来了,孤身一人。
白布长棉袍,戴黑框眼镜,额系白布条。
眼角至鼻梁有条醒目疤痕,锐利鹰目,五官宽大,初看给人一种舍我其谁、气吞山河的豪迈气概。
昂首阔步,大步流星,远看似仙人下凡,造福饥贫苦难的黎民百姓。
他就是新任“天狱”?江冰释磨牙咂嘴,冷不丁冒出一句:“老师都这么壮吗?感觉和阿义叔差不多。”
阿义叔,不知何时起是妈妈的“保镖”。自他记事起,阿义叔无时无刻跟在妈妈身边,兢兢业业。
阿义叔以前好像胳膊完整,不像现在,下半截是钢铁锻造。
江冰释指节叩壮汉铁胳膊,嗲嗲地抚摸,灿烂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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