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天涯蝴蝶花

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春天总是一去不复返,即使最疯狂执着的爱情,也终将是过眼云烟。

这位原大学校长毫无书生气,或者说,他更像一名冲锋战士。他深情凝望祭台最左侧底层一具尸体,文绉绉说:“十里清风十里路,步步清风再无你。阿蝶,天涯来见你了。”

昨天深夜,江素玦骑匹红鬃骏马,狂追十里,终于追上独自一人收拾行李从军营里离开的臧天涯。江素玦半哀求半请求道:“老师,骑马吧,您已伤及心肺,万不可靠双腿连行十里路。健康要紧,老师,素玦求你骑马吧。”

臧天涯摆摆手,婉言拒绝:“她死了,我要亲自走着去见她。”

江素玦心知硬劝不过,策马奔腾,临行前丢下一句话:“师母遗体在祭台最左侧最底层,从正门进场便可看见。老师,素玦先行一步。”

臧天涯看向前方无穷无尽的黑暗,握紧手中蝴蝶结,一步一脚印,继续前行。

阿蝶,你瞧,你那时候送给我的蝴蝶结我一直留着呢。阿蝶,醒来吧,阿蝶。

呐,阿蝶,你没听见,对吧?没关系,我会等你,一直等你。

大学校园里流传这样一个浪漫故事:牡丹花钓姑娘,蝴蝶结定终身。

——————

二十年前……

“哇塞,天涯,你爸真土豪,连旧世界牡丹花都能搞到!”一名皮肤黝黑男生露出夸张表情,左臂搭在戴眼镜男生肩膀上,右臂扶窗台,俯视校园内形形色色的男同学和女同学。“黑炭”男生盯着牡丹花,问:“天涯,你爸咋搞来的?”

眼睛男生把玩牡丹花,或嗅或摸,半晌过后,回答道:“不是买的,我爸他自己种的。黑炭哥,前阵子我说过,我家造了间大温室。”

黑炭男生摸下巴回忆,连说三个“对”:“对、对、对,你是讲过。啧啧啧,富人的世界穷人懂不了啊。”他发一长串牢骚,喟然长叹,让人分不清他是嫉妒还是恨亦或单纯羡慕。

面对挚友感慨,眼镜男生没说什么安慰话,反而眉头紧锁,出神地“研究”牡丹花。这间顶层空教室平时人少,黑炭发现后,已成为他俩之间秘密重逢场所。

一星期一次,有时高谈阔论,大谈当今可可西里有待完善之处;有时谈些同学琐事,哪些同学漂亮啦,哪些同学天赋高啦,哪些同学已经正式进入可可西里啦。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固定话题,想起什么便谈什么。此刻,眼镜男生敲一下玻璃窗,哲学家提问般说道:“黑炭哥,你认为,这朵牡丹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意义?”黑炭男生踱步深思,十来分钟后,他不确定道:“勾起……新人类对旧世界的向往?”

眼镜男生摇摇头,一本正经道:“送人。”

“啊?我滴乖乖!牡丹花这么珍贵你送人?!天涯,三思!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你呀,现在,立刻,马上——三省你自己!”黑炭男生吃了一惊,对着眼镜男生耳朵就是一通叫嚷说教。怒不可遏,愚子不可教也!

眼镜男生不恼不怒,面色古井无波,眼睛至始至终注视校园里的雪和雪地上的人。他脑海中突然萌发奇思妙想:送给谁?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那么,听天由命。

他招呼茫然的黑炭哥扯下拖把碎布条,把它们结扎成一条黑长绳,“侵害”十几把无辜拖把。

“天涯,你想干啥?”

他豁然一笑,系牡丹花于绳尖,一手握绳头,打开窗户,将黑长绳径直抛下。

“天涯,你到底要干啥?快把窗户关上,我这张俊俏黑脸堪比包拯包大人,价值连城,你可得小心点。”

他傻笑着,一字一顿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

那年,他二十岁,正值风华正茂的年纪。却如迷途羔羊,不知将来何去何从。他从小到大的一切事务都被父亲包办,他写过无数遍“自由”两个字,但不知“自由”究竟何义;那年,她十九岁,刚进入大学,懵懂无知,对狂徒课程充满期待。她自由,无拘无束,像只到处乱窜的小雏鸡,偌大雪野是她的游乐场。

他与她本该此生永远不会相遇,至多匆匆一瞥,过眼云烟罢了。

谁料天降牡丹花,恰巧她刚经过,正中头顶。随后发生的事风靡校园:一名眼镜小伙子从五层楼高度潇洒跳下,伸出右手,自报姓名:“中华族臧天涯。同学,早上好,我们……”

“早上好……那个……请问……你是狂徒吗?”

他点头。

“你……是……大二的?”

他点头。

“学长……我叫玉蝴蝶……中华族。”

他点头。末了,补上未说完的话:“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她踌躇会儿,点点头。

众目睽睽之下,他朝她诚挚鞠躬,道了谢,大踏步离去。

她呢?不知所措,神态迷离,愈加懵懂无知。

——————

二十年,嗖嗖即逝,不染纤尘,不沾泥水,唯增情与爱。

他前半生穷尽二十年时间追寻“自由”,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一无所获;他后半生花费三年时间体验“自由”,和她待一块的校园生活开始由黯淡到光明,他也终于明白他的“自由”何义:

他是他,名叫臧天涯;他不是父亲的牵线木偶人,让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他不叫臧知非的儿子。

他曾把这种感悟说给她听。

她“显摆”白瓷牙,咧嘴微笑,轻点他的额头:“天涯,你傻啊,你这叫‘叛逆’。”

“叛逆?那我非叛不可!”

“没法子,我陪你一起吧。正好,我经验丰富,可以给你点指导。”

他默不作声。

她头靠他的坚实肩膀,和他五指相扣,扣死。她低声说:“放手去做,别担心,我在你身后。”

于是,他与她再花三年打响名声:可可西里“最佳夫妻”狂徒组合。

他记不清他与她之间彼此说过多少次——“活着回来”。

多少次呢?臧天涯绞尽脑汁,怎么也想不全。算了,等我日后上天堂慢慢扳手指仔细数一数。

我,现在有事要去做。

可能五年,可能十年,也许二十年。抱歉啊,让你一人等这么久。我,真他妈的无赖。

“敬——礼!”

臧天涯走至祭台中央、江素玦正前方,面向一排排一层层尸体,刚劲抬臂,扯开嗓子嘶吼,声音响彻云霄、回音震荡。小男孩江冰释像只吃惊的小鸭子,三万余观众像吃惊的大鸭子,个个瞠目结舌,抻长脖子,呼气停止,只剩雪空装不下的荡气回肠。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旧世界人类常用这句话比喻人死的价值。泰山在哪里?我不知道;鸿毛长什么样?我不知道;泰山和鸿毛孰轻孰重?我也不知道。但是——”臧天涯猝然拔高音量,分贝爆表。

“但是——我知道,他们,他们,他们!他们!”臧天涯手指向面前尸体,动作刚劲、有力,比音乐指挥家更具节奏感。“他们!他们比在场所有人都重!我们对比他们,蝼蚁而已。”

“有人问:为什么当狂徒?为什么当战士?找死?安心过一辈子,不好吗?挺好的呀!干嘛非得去送死?嫌一条命太多?嫌长城内不够刺激?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臧天涯稍作停顿,右臂捶胸膛三次。

咚。咚。咚。

“为了这里。为了一颗熊熊燃烧的心。”

“人心不会向任何邪恶屈服,亦不会向冰猿屈服,我们、大家、新人类更不会向茫茫雪原屈服!为什么当狂徒?为什么当战士?因为我们相信:无论有多少个明天,我们终将取得最后的胜利!”

“有人说,外面冰猿数亿只,你们杀的完吗?可笑。”

“可笑吗?没错,我承认,可笑,非常可笑。但是,我们偏偏要把可笑的事做给说可笑的人看。我们想证明:这个世界,勇敢的狂徒与战士没有死绝!这个世界,并不是绝望的世界!这个世界,新人类中依然存在无数为未来奋斗至死的人!这个世界,真正的主宰者是新人类!不是丧心病狂的冰猿!”

“我,臧天涯,誓死率领可可西里矢志不渝地战斗!誓死服务于新人类一千万同胞!我坚信,明天的太阳是真正的太阳!明天的阳光胜过以往三千年!”

“明天,万里冰川终将融化。我们一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祭坛内掌声雷鸣。小男孩江冰释鼓掌啪啪啪,似鱼鳃鼓动。

“重生3001年12月,在‘飞鸟邑保卫战’中阵亡的狂徒与战士永垂不朽!他们的灵魂永垂不朽!他们的精神永垂不朽!”

“下面,我宣布:火葬仪式正式——开始!”

臧天涯离开祭台中央,退至左角。他似乎对火葬司空见惯,观众的惊呼声也无法让他产生对火葬的半点关注。相反,他整理一下眼镜,拍打身上残雪,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紧握着。

那东西粉红色,布制,典型少女风。这位原“老校长”痴痴凝望那名带他自由的女人,喃喃自语,嘴巴一张一合:

“同学,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江素玦、常遇春、壹岐月三人聚精会神,他们缓缓抬起右臂,手掌张开,对准祭台石基上阴森森、拳头般大的洞口。三人身躯异样纹路再现,眸刻雪花,手掌弥漫洋洋热流。三人纹路颜色、粗细迥异:

江素玦呈天蓝色,常遇春呈墨黑色,壹岐月呈粉红色。

江素玦线条柔软,像汪洋波涛;常遇春线条笔直纤细,像蜘蛛结网;壹岐月线条恣意蔓延,像桃树花枝。

观众大开眼界,啧啧赞叹,恐惧与激动并存。

三人心连心,默契十足,异口同声道:“粒子外放——焚烧。”

天蓝、墨黑、粉红三种颜色火焰从三人手掌心内部呼啦呼啦喷涌而出,如同喷火枪浩然喷火,直冲石基洞口。

三种颜色火焰相互交融,祭台瞬间变成茫茫火海,空气中充斥挥不散、避不开的臭味、焦味、烟味。熊熊烈火驻祭台,烟瘴漫天,经久不灭。

“爸爸!”

江冰释削尖嗓子,旁若无人地喊。

钢臂壮汉识趣地低垂雨伞遮挡众人迷惑、指责目光。身边女人接连道歉,踮起脚尖,轻轻教训似地拍打小男孩的小屁股。

江冰释不清楚祭典何时结束,那天,祭典中的画面很多,给他印象最深刻的只有一个:父亲“放火”的飒爽英姿。

总有一天,我也想这样。

他不知执行“火葬”带来的并非荣耀,而是目睹战友消逝的蚀骨伤痛。

祭典结束后,有段小插曲:

“傻大个,你看见蝴蝶了吗?”

“没有。”

“没有?咦?我明明看见了,不会错的,你再想想。”

“好像……看见过。”

“真的?什么样的颜色?”

“五颜六色。一只。”

“对啦!一只,五颜六色。我就说嘛,我确实看见了。”

“壹岐月……”

“我在呢,什么事儿?”

“我……我忘记我们家的路怎么走……”

“大笨蛋!跟紧我!你付给我一根棒棒糖。”

“嗯,回家给你。”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