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越史

圣上新纳了一位妃嫔,是御史中丞崔扬的孙女,今年十六岁,授了才人的阶品。崔才人自幼饱读诗书,精通文墨,弹琴、下棋、作画、点茶无一逊色,是个世家闺秀。

圣上擅长书法,写得一手好字,犹爱品鉴诗词和丹青。为此,修文馆收录宫内画坊和民间画师匠心独具的画。观文殿将前人流传下来的诗词歌赋编定成册,藏于阁内。平时,圣上还会召见端明殿、天章阁、资政堂等殿阁的学士,—同吟诗作画。

此番宫内来了个才艺双绝的才人,圣上很高兴,时常召其入殿随侍,来集欢殿里的次数越发少了。

集欢显得怏怏不乐,去极宁殿几次都碰见崔才人,她本来想和圣上说会话,但看见崔才人站在一旁,她要说的话也咽到肚子里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便问云束:“ 是不是人都喜欢懂诗词的女子?”

云束当然知道她这个“人”意指谁,便道:“可能吧。毕竟和有文化的人待在一处,自己也显得有文化。”

集欢耷拉着一张脸,道:“是吗?”

泓月道:“这是要分人的。那些王候,公子多是喜欢美丽,柔顺的人,那些命妃、小姐还是喜欢与自己同一路的人。才华不过是锦上添花。”

集欢听了泓月的话,半晌不说话。良久,才对云束道:“你去到观文殿借几本诗词选回来。”

云束惊异她的要求,但还是往观文殿去了。观文殿编撰得知她的来意,忙引她到排放诗词的架子前。架子上的书云束多未读过,她踩在小木凳上,随手从架子上抽出三本书,一本《诗经》,一本《诗华录》,一本《曲子词》。

拿完书,云束正欲离去,忽然瞥见殿内角落处摞着几册轻薄的书,心生好奇,道:“那角落边的是什么书?为什么不放到架子上?”

观文殿编撰道:“是越国的史书。慧光阁送的诗书里夹带的,估计是不小心混进去了。”

云束的心怦怦直跳,貌似发现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

云束问:“我能看看吗?”

观文殿编撰同意了。

云束小心翼翼地翻开最上面一本书的封面,看看一列列工整又瘦削的字迹,她不由地屏住呼吸。

“嘉和八年,越王荒淫,溺于酒色,增农税,朝政不理,适旱涝频发,盗匪横生,民苦久矣。时魏闻越民意,顺天道,越北十府归于魏,魏帅姜朗率万军伐越都,越都守城不敌,溃逃。魏军入都,财皆不敛,人皆不杀,善民众,民心向之。遂入宫,虏越王、后妃、皇子、帝姬、宫女等入魏,魏帅孟植彬领十五万军同越北十府厢军代越南六府,大败,越南六府降于魏,改作魏国八道。越北十府荐常豫王为帝,复“越”,朝于魏……”

云束一颗心慢慢沉下去了。这一刻云束才真正懂得胜者为王的概念。她心中产生诸多个疑问,但明显观文殿修撰无法解答,她必须要亲自去慧光阁一趟。

云束指了指那边的几册书,道:“我帮你送到慧光阁。”

观文殿编撰忙道:“这怎么行呢!还是我抽空送过去。”

可云束执意要替他送,他推阻几次实在拒绝不掉,害怕得罪钟修媛的贴身侍女,反而惹祸上身。于是便同意让云束去送书。

观文殿编撰道:“姑娘可知道去慧光阁的路?”云束茫然地摇摇头。

不知道路还偏要去送书,他虽然这样想,却还是满脸堆笑地告诉她去慧光阁的路线。云束捧着七、八册书,途经了乐坊、书艺局、画坊,最后到慧光阁。

慧光阁是国朝历史最悠久的书阁,建于高祖正道二年,原是为了收藏天下各色书籍,后来国朝陆续建立修文馆、观文殿、华英阁,丹青苑,其阁的职能有所削弱。迄今,只收录国朝历代帝王及其他国家的史书。

慧光阁面环竹,置身于一片竹海中,入去阁内,窗棂上竹影随风摇曳,叶间簌簌风声自门外、窗户流入,降落在册册厚重的史书间。

云束留下手中的诗词书卷,将余下的越国史书交给慧光阁编撰。编撰一璧称谢,一璧责骂今早送书的侍者。

云束问:“越国史书只有这几本吗?”

慧光阁编撰惋惜道:“ 都被战火烧得差不多了。能捡回几本残卷已经是万幸了。慧光阁的学士抄抄补补弄了几年,才保住了北越的部分文脉。”

云束抱紧怀中的书,道:“可我听人说,军队入越都时,圣上特意嘱咐他们守好越宫,照理说战火烧不到越宫里。”

慧光阁编撰道:“据说是随后常豫王带兵进了越宫,与大魏军队产生了争执,便打了起来。常豫王让人一把火烧了越国的国库与藏书阁,销毁了越宫大多典籍、宝物。”

云束出了慧光阁,心头却阴霾笼罩。一来是越宫沦陷, 北越与南越的后续让她难以消解。她原本认为自越都城破的那天,越国就已经灭亡了。却不料,越国依旧存在,只不过换了主人。

常豫王宣明远是越王的表侄,因与南蛮之战中,连损南方部数十名大将,俘虏敌方太子及王候共六人,斩杀于城楼上,使得敌军方寸大乱,四处逃窜。双方和谈之际,又归功于宣明远,南蛮同意割地赔款,归附越国。

越王感念宣明远声名远扬,战功赫赫,封他做了常豫王。宣明远身为一个武将,置于风雅的越国朝堂间,倒显得格格不入。越帝在位那些年,国内“崇文抑武”的风气达到顶峰。越王重用文臣,使得朝堂上的文官权重望崇,以宣明远为代表的一群武官处处受到排挤。越王曾一日在常朝上公然与文臣玩笑,说武官多是“莽夫”,做官全凭力气。

让她心痛的第二点是,越史消亡,原本属于越国的史书上却带有了魏朝的痕迹。魏朝深埋了部分真相,让曾经真实存留于越人回忆中的隆盛与哀微只得依附魏朝存在。新立越国缺乏文脉支撑,不知能在这世界上维持多久。

她一路走一路想。她自以为矢口不提越国,它就可以慢慢从自己的心中隐去,到完全消失的那一天,她就成了一个真正的魏人。可当她知道有人诋毁它时,她潜伏在心底的意识猛然觉醒。这时候她才明白,自己不愿意回首的从来不是在越国那段辰光,而是在仅有的美好幻灭后软弱无助的自己。

她回到琼华轩,把书交给了集欢。集欢问她为什么去了那么久。集欢含糊地说自己找书花了不少时间。集欢没再追问了,拾了一本书看了起来。

此后,集欢日日于院落的栏杆边吟读诗书。集欢虽少时读过几年书,但人生最好的时光都用在练舞上,长时间文化素养的缺失自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补救回来的。即便是简单的诗词,对她而言也多是晦涩。

一日,集欢照例坐在长廊边读诗。读了几遍,便试着背诵。她道:“飞来峰上千寻塔,闻说……闻说……”她仰着头思忖了片刻,没想出来,懊恼地将反扣在腿上的书拿起来,迅速扫了一眼,接道:“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此山中。”她下意识将后半句背了出来,犹感通顺。

“错了。”一道温和的声音自长廊尽处响起。集欢道:“不会错的。”,便将诗书翻过,道:“你看‘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集欢忽发觉不对,又念了几遍,道:“自缘……只缘……还真是。”她看了圣上一眼,圣上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她愈发气不顺了,便道:“准是自缘抄那只缘的!”说完,恨恨地转身进殿。

圣上跟进,道:“怎么平白读起诗来了?之前不是说最讨厌那些诗书的吗?”圣上说的是她为御侍的时候,每次与圣上作诗她都会闹出笑话,便赌气说自己讨厌诗书。

集欢道:“人都会变的。妾现在特别喜欢诗词。”圣上揽住她,笑道:“你若喜欢,我让人从极宁殿送些过来。”

集欢道:“不要,妾有这几本就够了。”她抬起头,问:“圣上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圣上道:“我来看看康笑。”

“噢,”她挣开他,笑道:“笑笑在偏殿。圣上自己去吧。”

圣上独身去了偏殿,集欢呆立在原地许久,也往偏殿去了。

第二十一节 降位

云束将药碗端入内殿时,轩外天色昏暗,层层叠叠的乌云即刻坠入九幽城内。凉风四窜,不堪劲力的门窗吱呀作响。紧闭的阁子内,满耳灌入的却是那长长的呜咽声,似沙场上的号角声,似宫墙之中鬼影的哭诉,亦似是早夭婴孩的啼哭。

宫殿角落的一盏灯向四周发散着微弱的光芒,隔着纱帘,她隐约看见床上侧卧的曼妙背影,一个尽呈悲楚之态的曼妙背影。

云束掀开纱帘,走到那背影身边,道:“娘子,先起来把药吃了吧。”殿内一如既往的寂然,唯有呼啸的风证明时间并未静止。

云束自心底升起一股凄凉感。她的眼前突然浮现出宝和公主薨逝前红肿的面庞。集欢紧紧地把她搂在怀中,庭外站了一群太医。

宝和公主因温病浑身发烫。眼下气息短促,已经喂不进去药了。集欢仍不信太医“回天乏术”的定断,轻柔地拍着小公主的后背,道:“快点好起来,阿娘还要带你去看烟花呢。”

宝和公主听到阿娘提起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烟花,才微微地张开眼睛。她刚开始学语,说话吐字不清楚,会说的只有“阿娘”“爹爹”几句常教的话。这次,她说的话竟是集欢从未教给她的。

“阿娘,我痛。”

集欢再也忍不住了,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她道:“笑笑最乖了,不怕。阿娘揉揉就不痛了。”

可康笑一直在喊着痛。这一声接着一声,仿佛是阎王在给她留于人世最后的挽辞。

集欢心如刀绞,却仍是轻拍怀中的女儿,说尽一切安慰她的话。

小公主不再喊痛了。集欢像从前那般温柔地抱着她,给她唱自己小时候听的童谣,承诺陪她去摇船,追蝴蝶,摘莲蓬,教她贴花钿,梳发髻,蒸花饼。她就么静静地抱着她,感受到她的体温在一点一点的消逝。

云束上前又轻轻地唤了一遍她的名字。“集欢。”她喊出来就后悔了,因为她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她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不说话。因为一旦开了头,无论谈些什么都显得刻意。

“圣上来了。”泓月解救了她。接着,她看见圣上脚步疲软的入了内殿。云束把药碗放在几案上,行一宫礼,退至帘外。

集欢听到泓月的声音,转过身,坐了起来。圣上端起几案上的药碗,道:“把药喝了。”集欢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圣上坐在床边,道:“我会厚葬康笑。你不要太难过了。

集欢摇摇头。

圣上又道:“我会追封康笑为赵国公主。”集欢再度摇头。她伏在圣上膝上,乌鸦鸦的长发披散着,一张脸上不着粉黛。

她道:“请圣上将妾降为美人。”

圣上别开眼,道:“你这又何必。”

集欢道:“妾没能保护好蕴茜和康笑,让她们早夭,未尽得做母亲的职份,让大魏失去两位公主,是妾之过。妾希望圣上下旨将妾迁为美人,惩罚妾的错误。”

圣上道:“你没有错,两位小公主的事……”他顿了顿,道:“事情只是意外,不干你的事。”

集欢道:“不,是上天在惩罚妾,妾这样微贱的人就不配有夫君疼爱,儿女相伴。”说罢,她痛苦地合上双眸。

圣上道:“朕是天子,上天要罚也该罚朕。他让朕失去那么多孩子,不是在惩罚朕?”集欢道:“圣上是天子,注定福泽深厚,万寿无疆。上天不会惩罚你。”

圣上抚摸着她的头发,道:“我把这些福泽给你,让你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集欢动容,缓道:“圣上答应我吧。这样我才能好受些。我想修一些福报给肚子里的孩子。”集欢已有五个月身孕。

圣上沉思片刻,道:“我答应你。不过修媛用度不减。”

“谢圣上。”集欢轻声道。

圣上道:“我守着你。好好休息。”

集欢躺在床上,圣上帮她掖好被子。

集欢问:“圣上今晚还要走吗?”

圣上道:“极宁殿内的奏折都快堆成山了,我还要去处理。你快睡吧。”

集欢合上了眼睛。没过多久,她又睁开了眼,看到圣上依旧坐在床边,她才安心。

她道:“圣上,一切都会变好的,对不对?”圣上道:“对,一切都会变好的。”

集欢道:“圣上,我没事的。你回极宁殿吧。”圣上道:“那你早点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集欢点头,圣上便起身离开。

集欢凝望着帐顶许久不语,半晌才唤道:“云束。”云束应了一声。

她眼中有微光闪烁,问道:“你说,一切都会变好的吧?”

云束还未回答,只听见轻微的叹息声,像轻扑于地面的枯叶。集欢又默默闭上眼睛。

这次与以往相同,她不需要云束的答案。

嘉和十七年四月廿七,集欢诞下皇九女,圣上封其为邓国公主,品阶高于九幽城内的所有公主。

集欢躺在床上,朝着圣上虚弱一笑,道:“圣上,能答应妾一个请求吗?”

圣上握着她的手,道:“你说。”

集欢道:“圣上准妾为小公主取个乳名。”圣上没有犹豫,道:“好。”

圣上温柔地凝视着她,道:“你又为朕诞下一个孩子,朕该给你什么赏赐?”

集欢摇头,道:“我不要什么赏赐。能陪伴圣上,抚育小公主,我已经很满足了。”

圣上依旧让内侍从御库中取出宫绦、璎珞、烧银蓝发笄、缂丝木兰鸾鹊绫、云纹罗等珍品送到琼华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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