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彼时,她只是一个酒家的小姑娘。

初入翰林学院,令她既紧张又激动。安静的教室中,只听到她“砰砰”的心跳声。白胡子讲师向同学们介绍道:“这位是杨晴帆杨同学,欢迎她来到翰林学院,让我们掌声欢迎——”

她微仰起头,穿过掌声,来到自己的座位上。同桌偷偷地告诉她,这位白胡子讲师是出了名的“魔鬼”,万事都要小心。她对此不屑一顾,同桌只得摇头叹息。

一顿“之乎者也”后,她才见识到了白胡子讲师“魔鬼”的一面——每堂课末,讲师都要点名抽查功课,正所谓“温故而知新”是也。

在戒尺的威胁下,最先被叫起来的,是一个名叫林飞影的男同学,但见他从容不迫,镇定自若地回答完问题,得到讲师淡淡的微笑后,骄傲地摆了个姿势,引起周围同学的小声欢呼。同桌说,他是王大人的三儿子,班里的小霸王,才学广博,交友甚多。后边被揪起来的,无一例外,都挨了十下戒尺,包括她的同桌。

望着同桌那肿大的红手,她不禁颤抖了一下,深感恐怖。抱着一丝幻想——昨天没来上课今天应该不会提问到我,杨同学还是被点名了。她的大脑登时一片空白。

讲师的语气稍稍缓和了些:”杨同学,诲女知之乎?”她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祸福相生,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心一横,挺背,抬头,朗声回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老子》第五十八章,祸兮,福兮。”

她一愣,恍惚间竟不知所措。同桌喃喃,这篇好像大家都还没学呢。她烦躁万分,仿佛自己就是那热锅上团团转的蚂蚁。不,不对,她想,应该让自己快速冷静下来。深呼吸几口,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个个横平竖直的方块字,她来回仔细检索着。终于,她定了定神,高声朗诵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讲师大喜,拍手称赞:“妙哉,妙哉,天纵英才!”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周围同学捂着左手,向她投来羡慕嫉妒的目光。同桌偷着乐道,今后再也不用担心作业和抽查了。她回道可以,但有条件。同桌略有些犹豫,却还是经不住她的恐吓与诱惑,索性便应承了下来。

杨同学望着林飞影结伴远去的背影,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感慨万千:“福兮,祸之所伏。”

回到酒楼,酒家老板为她接风洗尘。她们父女俩旧居江南,分店早已遍布大江南北,自然也少不得京都一份。酒家老板喜出望外,在收到录取通告的第二天便启程,连夜赶来。父女重聚京都·,双喜临门。

次日清晨,她早早地赶到学院,复习昨日功课。她心道,昨日只是恰巧记过,侥幸罢了,今日且马虎不得。

“豆腐一块几块,几块一块?”林飞影笑着抢走她的书,周围同学也跟着起哄。擒贼先擒王。杨同学钻空子夺回了书:“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断章取义,苦了学者。”他说道。她争锋相对:“斟字酌句,流传千古。另外,奉劝君几句——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说话间,白胡子讲师突然闯入教室,众人大惊,慌忙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大声朗诵着文章,好像他们一直都在背书,无暇顾她。她暗自觉得好笑,也跟着立起书。

同桌小声告诉她,昨日他们一起去看蹴鞠比赛,讨论起新来的同学。林大哥认为杨晴帆才华横溢,他日必会展露锋芒;慕容哥却觉得她只不过是时来运转而已,根本不足为惧。

她问道:“讲师对林飞影都有何评价?”

答:“妙哉,妙哉,天纵奇才!”

同桌模仿得竟一丝不差,甚至还带了些自创的嘻哈风格,引得她大笑不已。

忽听戒尺响声,她心一惊,抬头观望四周——讲师怒目圆瞪,同桌颤抖不停,林飞影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们,同学们都有些幸灾乐祸。

讲师大声喝道:“杨同学,荀子如何劝学!!”

杨同学只得站起来回答道: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

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声,长而异俗,教使之然也。诗曰:‘嗟尔君子,无恒安息。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神莫大于化道,福莫长于无祸。

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南方有鸟焉,名曰蒙鸠,以羽为巢,而编之以发,系之苇苕,风至苕折,卵破子死。巢非不完也,所系者然也。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茎长四寸,生于高山之上,而临百仞之渊,木茎非能长也,所立者然也。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兰槐之根是为芷,其渐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质非不美也,所渐者然也。故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所以防邪辟而近中正也。

物类之起,必有所始。荣辱之来,必象其德。肉腐出虫,鱼枯生蠹。怠慢忘身,祸灾乃作。强自取柱,柔自取束。邪秽在身,怨之所构。施薪若一,火就燥也,平地若一,水就湿也。草木畴生,禽兽群焉,物各从其类也。是故质的张,而弓矢至焉;林木茂,而斧斤至焉;树成荫,而众鸟息焉。醯酸,而蚋聚焉。故言有招祸也,行有招辱也,君子慎其所立乎!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

是故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行衢道者不至,事两君者不容。目不能两视而明,耳不能两听而聪。螣蛇无足而飞,鼫鼠五技而穷。《诗》曰:‘尸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故君子结于一也。

昔者瓠巴鼓瑟,而流鱼出听;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故声无小而不闻,行无隐而不形。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为善不积邪?安有不闻者乎?

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真积力久则入,学至乎没而后止也。故学数有终,若其义则不可须臾舍也。为之,人也;舍 之,禽兽也。故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 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君子之学也,入乎耳,着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蝡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故不问而告谓之傲,问一而告二谓之囋。傲、非也,囋、非也;君子如向矣。

学莫便乎近其人。礼乐法而不说,诗书故而不切,春秋约而不速。方其人之习君子之说,则尊以遍矣,周于世矣。故曰:学莫便乎近其人。

学之经莫速乎好其人,隆礼次之。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礼,安特将学杂识志,顺诗书而已耳。则末世穷年,不免为陋儒而已。将原先王,本仁义,则礼正其经纬蹊径也。若挈裘领,诎五指而顿之,顺者不可胜数也。不道礼宪,以诗书为之,譬之犹以指测河也,以戈舂黍也,以锥餐壶也,不可以得之矣。故隆礼,虽未明,法士也;不隆礼,虽察辩,散儒也。

问楛者,勿告也;告楛者,勿问也;说楛者,勿听也。有争气者,勿与辩也。故必由其道至,然后接之;非其道则避之。故礼恭,而后可与言道之方;辞顺,而后可与言道之理;色从而后可与言道之致。故未可与言而言,谓之傲;可与言而不言,谓之隐;不观气色而言,谓瞽。故君子不傲、不隐、不瞽,谨顺其身。诗曰:‘匪交匪舒,天子所予。’此之谓也。

百发失一,不足谓善射;千里蹞步不至,不足谓善御;伦类不通,仁义不一,不足谓善学。学也者,固学一之也。一出焉,一入焉,涂巷之人也;其善者少,不善者多,桀纣盗跖也;全之尽之,然后学者也。

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为美也,故诵数以贯之,思索以通之,为其人以处之,除其害者以持养之。使目非是无欲见也,使耳非是无欲闻也,使口非是无欲言也,使心非是无欲虑也。及至其致好之也,目好之五色,耳好之五声,口好之五味,心利之有天下。是故权利不能倾也,群众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荡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谓德操。德操然后能定,能定然后能应。能定能应,夫是之谓成人。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全也。”

讲师依然厉声喝问道:“同桌,何为《师说》?”

同桌哆哆嗦嗦地起立,结巴道:“讲师,我……我……不会……没……没学……过。”

讲师大怒,持戒尺冲来。杨同学见状不妙,赶忙上前行礼,出言道:“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学子有惑,常言道学海无涯,则必术业有专攻,闻道有先后。同桌习六艺经传,不拘于位卑官盛,惑之不解,师焉。此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讲师伫立良久,回至席位,曰:“善。”

她暗叹口气,一难方过。

课下,同桌道谢:今日多谢杨同学江湖救急,你我已成患难之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日后必当守望相助。她道,那便把以前的笔记借给她看一下。同桌也毫无保留。

此后,虽有林飞影和慕容同学等人的时常发难,但他们均被杨同学一一堵回。作为回报,同桌将免费提供两人的零食和饮料等。趁着讲师们不注意,她们传纸条一起畅聊江南风光。同桌也是江南人,这让杨同学有了遇到老乡一见如故之感。

眨眼间,新年将至,众人收拾包袱回各自家乡。同桌将近一年未曾回归故乡,对家中老母甚是想念。杨同学满腹离别伤感之诗,皆化作一份约定:开春入学时,必再做同桌,畅谈四季景象。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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