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万历二十八年六月初六傍晚,天边残阳如血。
在落日余晖的照射下,空气中还残留着午时酷暑的燥热,人心也跟着躁动难安。
播州海龙屯峭壁之上雕梁画栋,修筑的小小楼阁黄瓦红墙,在余晖下屹立半空,如同仙阙宫廷。
杨有姝午膳后心下便烦闷躁动,晚膳只用了半盏杨枝甘露。
凝脂般的玉腕拿起绣扇轻扑锁骨,施施然落座菱花窗前,入眼是群山峭壁,骄阳似火。
芙提推门而入,只见美人斜倚窗棱,身穿鹅黄绫罗袄裙,梳着朝天髻眺望远方,肤白赛雪,眉如柳叶,鼻梁精致而挺立,朱唇不点而降。
落日的余晖为她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金光,真真宛若天宫仙娥。
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说的便是杨有姝这般美人了。
饶是芙提从小服侍着杨有姝,对她沁人心脾的美也毫无抵抗力。
播州地处西南苗疆地带,多是苗疆穿着打扮,而杨有姝却一副明汉人穿着,着实是因为她出众的样貌,使得她那个野心勃勃的父亲将她照着汉人大家闺秀的标准教养,为的便是将她送入宫廷讨好大明皇帝,以缓解他与大明朝日渐僵化的关系。
杨应龙为了培养她是花了大力气的,但事与愿违,没等她及笈,杨家与朝廷的关系已毫无转圜的余地。
近十年来杨应龙羽翼渐丰,不再满足于播州以夷制夷的分封制度,逐渐起了自立之心。为了扩充自己的实力不断剥削下属的五司七姓及周边百姓,强撸苗女选秀,更甚者将男童阉割充当奴隶,连居住的亭台楼阁都按照皇宫修建。多次引发朝廷不满和打压,但杨应龙广施钱财,又多次御敌有功,万历皇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杨应龙与他岳丈家的内部矛盾成为了与朝廷决裂的导火线,原因竟来自杨应龙二夫人田氏陷害正妻张氏与外男有染,也就是杨有姝的母亲。
张氏当下便与田氏大打出手,随后更是直奔回娘家,不知田氏给杨应龙鼓吹了些甚,杨应龙提着大刀便冲往张家,争执之下怒杀了张氏及张家老夫人,使得七姓之一的张家彻底和杨家决裂,转而投向大明朝廷。
张氏的叔叔张时照联合下属何恩,宋世臣及贵州巡抚撰写了杨应龙几十条罪名上奏弹劾,此事一出震惊了朝野上下。
万历二十三年,面对朝廷的审判,杨应龙明面上认罪,却玩了一出弃车保帅的戏码,将十二名属下当替死鬼推了出去,并上缴四万两黄金赎罪。
朝廷削了他的官职并让其长子代管,并要求二子杨可栋作为人质,也就是杨有姝一母同胞的亲兄长。谁曾想杨可栋竟死在了重庆,杨应龙大怒,彻底与朝廷决裂,整顿了军马攻打四川和贵州多地,百姓苦不堪言。
万历二十七年贵州巡抚率三千兵征讨杨应龙,全军覆没。
万历皇帝终于取得了朝鲜战争的胜利,腾出手来对付杨应龙,命李化龙领二十万大军,先是攻打杨应龙老巢的门户娄山关,大胜。
杨应龙战败,领着大军退回到海龙屯做最后的抵抗。
“小姐,午夜漫漫,晚膳好歹多吃点儿。”芙提的声音将杨有姝的思绪拉了回来。
“芙提,芙蕖去了那么久还未回来,你说明兵会何时攻上山来?”杨有姝满目愁容地转过身来。
芙提闻言蹙了下眉,透过门缝瞧了门外长廊空无一人,转身凑到杨有姝耳边轻声道:“小姐不用担心,芙蕖进山采药熟识很多林间小道,到时咱们逃离此地,只要躲过了朝廷的追击,小姐想去烟雨江南还是黄沙大漠,芙提和芙蕖都会生死相随。”
芙提和芙蕖的忠心杨有姝自是不用担心,她们两姐妹出身贫苦,因为样貌端丽,五岁时被父亲卖入戏楼,是杨有姝用自己全部积蓄赎下这对姐妹,往后十年三人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播州土司海龙屯相拥取暖,心心相惜。
杨有姝与她两姐妹的感情甚至超过了生母张氏及兄长杨可栋。
杨应龙后宅妻妾儿女成群,最为宠爱妾室田氏及她所出的长子,张氏在后宅勾心斗角,兄长在前与众兄弟争风吃醋,着实没人关心过杨有姝,就连杨应龙请来众多教习嬷嬷对她言传身教,也不过是为了让她及笈后为家族进宫邀宠。
母亲及兄长去世后,外祖张家彻底与杨家决裂,作为张杨纽带的杨有姝依然无人问津。张家向朝廷揭发杨应龙罪行时甚至从不曾考虑过她的死活,倒是杨应龙如今也没心思来处理她这个留着张家血脉的女儿。
杨有姝心下冰凉刺骨,在这深宅大院中唯一的礼遇竟是这张脸带来的,若非如此,怕是她也和那些不受宠妾室的儿女一样,什么时候死了被人丢到断崖下喂狼都不知道。
如今杨有姝唯一的牵挂也无非就是芙提芙蕖两姐妹,只要和她俩不分离,还有什么是比在这后宅的日子难捱呢?
刚到掌灯时分,远处传来呼声:“明兵杀进来了!啊!”
杨有姝心下一跳,芙提透过门缝看见长廊的尽头已有不少侍女倒在刀下,更有几个侍女朝着绣花阁而来。
然而绣花阁地处峭壁之上,长廊尽头,身后便是万丈悬崖,若非从悬崖跳下去,不若一点生还的希望都没有的。
“活捉杨应龙家眷,其余人等格杀勿论!”有明兵大声吼道。
杨有姝到底是个才十五岁的小姑娘,面上虽不显,心中却已慌乱,微微颤抖着吹灭了灯火。
谁曾想明兵竟在今日掌灯过后悄无声息的攻入海龙屯,前院一点风声皆无。本以为与娄山关并称天险的海龙屯怎么也能抵挡一二,她们也能做好充分准备逃离此地,现下芙蕖出去还未归来,也不知是生是死。
外面嘶喊惨叫声不绝于耳,不多时长廊上已叠满了尸体。
“芙提!芙提!”在嘈杂声中杨有姝依稀能听到芙蕖的声音,寻声忙往崖下望去,树影婆娑之间隐约能看见浅色衣角摆动。
“芙蕖在下面!”杨有姝惊喜地回头,原本她还担心芙蕖安危,没想到她竟跑到崖下去了。
芙提赶忙上了门栓,拿出准备好的金银细软,“小姐,咱们用这个下去!”芙提一把扯下锦被,杨有姝会意,两人几下便将锦被剪成长条拧成麻绳。
“芙提,这边有树!我们可以顺着树爬下去!”杨有姝激动地指着阁楼正后方的位置道。
遥想几年前她们主仆三人还趴在窗前调侃,若想逃出去玩可以顺着窗户爬下去,正好落到树上,之是别惊扰到树上的鸟儿才好,不曾想今日竟要从这里逃生,真是天意弄人…
芙提将麻绳绑在窗前的桌角,并将桌子推到窗边,麻绳从窗棱垂下,尾端正好挂上树梢。
林中芙蕖看出两人预想的落脚点,手脚并用往陡坡上那棵树爬去。
“小姐不要怕,你只管看着我,不要往下瞧就好!”天边月明星稀,借着灰白的月光,芙提见杨有姝面有惧色,额角有莹莹水光,笑着轻轻抚了抚她的肩。
知她莫若芙提,儿时甭管上树掏鸟蛋还是下河摸鱼,都是芙提芙蕖玩儿得欢。有一次杨有姝为了看刚孵出来的小鸟,费了好些力气才爬上树,结果看完硬是不敢下树,哭唧唧地坐在树上等着芙蕖拿梯子来。
杨有姝颤着睫毛合眼,抬头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拽着麻绳慢悠悠挪了下去,当全身分量都压到双手上,只觉双臂像要脱臼一般,双脚踩不到东西,她只有蹭着墙往下挪。
“啊啊不要杀我!九小姐!我们九小姐禁步在阁楼里!”闻声杨有姝心头一跳,廊上那丫头出卖主人也没能逃过劫杀。
那兵卒丢开侍女,提着刀阔步向这边奔来,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杨有姝心上,带来阵阵难捱的窒息感。
木桌怕是承受不住两人的分量!她低头瞧了瞧,蹬腿,略微松手,立刻往下滑。
没了腿的支撑,她几乎贴着崖壁下滑,尖锐的石锋划破了亵衣亵裤,在她光洁的腿和手臂上划出长长的口子,顿时渗出颗颗血珠,疼得她冷汗津津,禁合的睫毛也被泪珠染湿。
眨眼一瞬,杨有姝径直穿过树枝,挂在了树杈上。蜀锦的裙摆被树枝划拉了几个大口,发髻和妆容都乱七八糟地贴在脸上,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明兵推门而不得入,便一脚一脚地踹着门板,芙提见自家小姐已下去,将包袱横挂胸前,捏着麻绳,在明兵推门而入之时转身跳了下去。
芙提坠落的速度极快,一下将顶上的树枝压断,直直坠向粗壮的主杆,杨有姝趴在树杆上拽了她一把倒是为她缓了缓速度,就是疼是免不了的了。
明兵举着火把朝崖下望,树木茂密,人是看不大清楚,但也不担心她们跑,山下有的是人“接应”她们!
杨有姝见明兵斩断麻绳转身离去,不禁松了口气。
“小姐,你怎么样了?”芙蕖在树下担忧道。
刚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幕,回过神来杨有姝恐惧和委屈涌上心头,泪眼含珠地说:“芙蕖,我好疼。”
“嘶,小姐我们快下去吧!”芙提吃痛地扯回裙摆,抱着树干开始往下滑。
接过芙提,芙蕖抱着树干对杨有姝道:“小姐,你滑下来踩着奴婢的肩。”
连崖都跳了,这下杨有姝忍着痛下树便觉得没那么怕了。
“芙蕖!”杨有姝脚踩在陡峭的斜坡上,顿时感觉心落回了胸膛,又哭又喜地扑进了芙蕖的怀抱,“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吓死我了!”
芙蕖回抱着自家小姐,注意到她手臂上衣服划破了,在月光下隐隐梦见血色,但此时整个山头都被包围,她们得赶紧离开“小姐,我们快离开这里,等逃出去芙蕖便给小姐用最好的草药包扎。”
“嗯嗯!”杨有姝擦了一把眼泪,三人相互搀扶着从斜坡往下,因不大看得清路,三个小姑娘着实摔了几个跟头。
到稍微平缓的地方时已是林深处,往日除了采药打猎,海龙屯的人都不大进山,只因树木过于茂密,财狼野豹甚多,就在阁楼上偶尔深夜也能听到狼叫。
“芙蕖,你怎的从断崖过来?”远离了海龙屯,杨有姝才发出了疑问。
芙蕖领着两人往她熟悉的方向边走边说:“天快黑的时候,奴婢刚找好出山的路正准备回去,便见刘总管领着一大队人马从水道悄悄进来,便知道完了。刘总管私通外敌,咱们海龙屯怕是会被一锅端,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奴婢便想到来崖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还好,咱们三个还在一起!”杨有姝笑了笑,身上的痛仿佛都减轻了几分。
芙提眉头紧锁,半点没有刚脱虎口的喜悦,“刚才奴婢最后瞧正院,见明兵源源不断,只怕山下也有明兵把守,咱们出去便被逮个正着。”
“嗯嗯,姐你不用担心,我知道一个山洞,连通地下河,通往两公里外的杏花村。任他们明兵再多,也想不到我们会直接从地下河出了这大深山。”芙蕖颇有些得意,这条水路隐于深山,草木茂盛,她也是偶然滑下去才发现的,一般人都很少进山,更别提发现这水路了。
芙蕖之所以对这深山如此熟悉,原因在于她自幼性格便跳脱,跟着前院武场的武倌习得一身武功,而杨有姝自幼爱专研苗疆医术,芙蕖便常领着几个小厮进山为她寻来新鲜草药。
而芙提性格沉稳机警,便常跟在杨有姝身边,为她挡去了后宅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皎洁的月光照亮前行的路,想是今夜这整座山头都不太平,山中野兽竟踪迹全无,倒让她们松了口气。
她们不知的是,海龙屯中间那山谷,此刻已堆满了尸首,熏天的血腥味将方圆百里的野兽都引了过去。
那山谷原便叫杀人谷,只如今丢下去的不再是与杨应龙的死对头,而全是海龙屯本家的人。
三人迎着山风行了大约一个时辰,翻过一个山头,才到达芙蕖所说的水路入口,小姑娘们歇息时遥望海龙屯,回忆的是十五年来的点点滴滴。
杨有姝感受温情的时间,大概只在婴孩时及蹒跚学步时,那时还未离开母亲的怀抱。母亲与哥哥相继去世,杨有姝便被父亲弃之如敝,常年被禁足绣花阁,她曾有好几年未见过父亲。
而芙提芙蕖的父亲好赌成性,致使芙蕖姐妹年幼时常常忍冻挨饿,这些年她父亲没少上海龙屯要钱,要钱不得,竟偷偷将芙蕖的母亲卖给了戏楼。当芙蕖得知此消息赶去时,母亲早已病故,所以她们是半分不想理会他那父亲的。
“芙蕖芙提,咱们走吧!”杨有姝决绝地转过头。
风吹干了眼底的湿润,十五年来的心酸苦乐,仿佛也随风而去,抹去心底那一分难过,从未体会过的自由正向杨有姝敞开怀抱,她感受到了巨大的解脱和对未来的憧憬。
真好!今夜过后这世上便再无播州土司杨应龙幺女杨有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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