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吧,擂台下人山人海,而看台上,各院掌院倾巢而出,都欲亲眼目睹这个半生便大起大落的万守一如何力挽狂澜。
“清净院掌院上台,何人对阵?”
为万守一匹配对手时,底下人跃跃欲试,都抢着与万守一比试,好似赢了他便是如何光宗耀祖的事,那输了,也不是技不如人,毕竟两人不在同一等级上,可要是万守一又输了,呵呵。
“我!”
“我!”
“弟子僻霞院燕无洄,弟子僻霞院墨七。”
好家伙,清净院是和僻霞院杠上了。燕无洄有恃无恐,他前一天才赢了周紫河,若是再赢了万守一,他便是天殊峰广为流传的存在。
万守一认得燕无洄,就是他,趾高气扬,造谣生事,抹黑清净院,欺负周紫河。
万守一决心要为周紫河报仇,与燕无洄一决高下,不顾他人的争执,选择了燕无洄。
燕无洄还拿不准万守一的底细,毕竟万守一这几年来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出过手,没有人知道他的实力怎么样,不过,他既然能上台,便是算好了成也燕无洄败也燕无洄。
万守一静静地看着燕无洄上台,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话。
“僻霞院,怎么收弟子不考校人品的么?”
“四掌院此言差矣,在天殊峰,以能力服人。”
“那便要看看你的能力是否如你所说了。”
万守一自诩不是武功卓越,但对付燕无洄,他还是有把握的。
万守一自开始便不收敛自己的气场,反而以强大的气场震慑四方。
那一刻,燕无洄感受到了来自万守一的威压,衣袂翻飞,似乎都要站不住脚。
燕无洄屏气凝神,外表看起来风平浪静,心中却如惊涛骇浪,他的确高估了自己。他固然可以成为周紫河的对手,却还不足以成为万守一的对手。
为了比武公平,以免让人觉得自己以大欺小,万守一没有拔剑,固然这样,万守一还是力压燕无洄。
场上刀光剑影,看的人目不交睫,拍手称快,好似是高手之间的巅峰对决。
万守一对燕无洄没有一丝忌惮,招招逼人,剑光寒影,固然没有拔剑,那几乎要刺上燕无洄的剑鞘似乎都带着锐利。
在外人看来,杀气腾腾。
而相较于燕无洄,他在此战上逐渐摆正了他之前对清净院的看法,万守一,终究不是他们能轻视的。
与他交手的这个男人,沉着、冷静,这些年在清净院虚为羞愤避世实则韬光养晦不见圭角。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万守一既能是清净院之主,如何是众口铄金下的庸才。
这一轮番下来,他居然找不出万守一的破绽,而且,好似每一次的出手都在万守一的掌握之中,必会一招化解。
他在僻霞院得掌院亲授,是为僻霞院能力最高的弟子,他也自诩学有所成。昨日与周紫河一战,一场武力悬殊的胜败他沾沾自喜,而今日,他却是汗流浃背的一如昨日的周紫河一般应付对手的压迫。
万守一闭关这些年,真是学有所成了么?终究是人言可畏。
“高兴了?”桓欢扭头看了眼脸上藏不住的喜悦的周紫河,也不知道听进自己的话没有。反正那人两眼放光的望着擂台,眼珠子跟着万守一转,拳头捏得紧紧的,振奋的很。
“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了。”
“守一这些年韬光养晦,原是为了在今天一鸣惊人。”
各院掌院一唱一和,你一句我一句,皆是对万守一表现的肯定。
实在是顶不住了,燕无洄心想,实在不成,便认输了吧,输给四掌院也不丢脸。
可是,在大家都以为万守一要赢的时候,却来了个惊天反转。
比试已经接近尾声,胜负已成定局,可就是在这个关键时刻,万守一最后几招显得力不从心起来,好几招都是虚晃,连动作都慢了许多,燕无洄连连轻松的接下万守一的攻势,心中诧异,揣测起万守一的异常。
而此刻的万守一无却是比惊恐。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内力受阻,身体的所有灵脉似乎都溃散之意,若不是此情此景,那自己就是一个绣花枕头的血肉之躯,手中的剑也显得沉重几分,之前轻盈的步伐不再,反而举步维艰。
为何突然之间灵力都稀释了?
万守一寻不到原因,却又是在场上,这个他即将要打败的人划过来的剑他却要手忙脚乱的去承接。
万守一肉眼可见的慌乱,燕无洄内心也是疑惑。
难不成万守一已经用尽全力了?他的功力其实只是一瞬间的爆发么?如果是这样,万守一还真是技不如人。
燕无洄带着试探性的对万守一发起了攻击。他想要知道,万守一是否已经用尽全力力竭了。
万守一硬生生的接下了燕无洄的招式,却给他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双膝给磕在地上,却仍在努力的撑着剑鞘,抵抗着他。
不过是一场压制,万守一只觉得气血翻涌,胸口有一股气流在里面横冲直撞,似有冲出之意。
那原本就不见好的伤口却又发作了起来,疼痛难忍,一阵酥麻,他几乎感受不到心脏的存在,丹田内力更是不用说。
意外来的猝不及防,转眼间,局面扭转。那个本已经胜券在握的万守一突然的差池,被燕无洄压制得死死的。
“师父!”万守一狼狈的样子惹红了周紫河的眼。便要跳下看台,奋不顾身,给桓欢及时拽住。
这些变化,何人不是察觉到了,只是,无人开口,大家都在静观其变。
“别闹!”桓欢严肃的拉住周紫河,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固然情有可原,可身边还有掌院们在,这个时候,不是她坏了规矩的时候。
桓欢知道周紫河着急,他看着也着急,可光着急有何用,他们是在比试,不可擅闯擂台,点到为止,只要没有性命之忧,胜败自有人评说。
“他!他……”周紫河指着擂台的方向,方寸大乱,急切得话都说不完整。眼里是对万守一的担忧,万守一突如其来的异样被她一一收在眼里,明明之前还是好好的,这么就突然要输了。
她是亲眼看见万守一的修为造诣的,虽说不是登峰造极,也必不是如今不堪一击的样子。
“冷静,小河,要相信四掌院。”
而擂台下,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四掌院怎么回事?”
“他莫不是也要输给燕无洄了?”
“别是燕无洄给他下了禁术了吧,不然怎么会突然间变得这么不堪一击了?”
燕无洄单手压着剑,万守一双手撑着剑鞘。
这样的局面,一人是势在必行,胸有成竹,一人是竭尽全力,力不从心。
“拔剑啊!拔剑!”
底下人纷纷开始吼起来,秋客连喊了好几声肃静都无人理会。
“怎么回事?四掌院怎么不拔剑?”
“这时候,就该拔剑给他来个绝地反击!”
“呀,他要输了吧!”
“拔剑!师父!拔剑!”周紫河撑着阑干朝着擂台上的万守一吼,她坚信万守一肯定是听到了,可是他却无动于衷。
话说万守一无动于衷也不对。万守一左手缓缓靠近鞘口,可是,他摸着鞘身的纹理却犹豫了。
他怕是……走火入魔了。
那日的伤,对他的影响,就是现在了。
他控制不住那魔气,若是拔剑……不受控制,燕无洄还有命活吗?
那个时候,必会殃及各院的弟子,而他就是门中的罪人。
万守一心中百转千回,挫败感油然而生,最终弃了剑。
众目睽睽之下,万守一果断弃剑。他输了,他认输了。
“切!我还以为今年清净院有何不同,还不是不堪一击!”
“我刚才押了万守一胜,这就输了,啧,早知道不押他了!”
有人对比试很不服气,骂骂咧咧的推搡着退出人群。
人群逐渐散去,没有人在一起望台上的万守一一眼。
燕无洄握着剑,深深地盯着埋着头跪在地上的万守一。
他想要说什么,问他究竟怎么回事?为何要突然卸力让他赢了比试。是的,他燕无洄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他不可能是万守一的对手,可是他却赢了,所以,他对这个结果不满意,比赢了周紫河还要不满意,就像是,胜之不武,拿了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呐,自此,他燕无洄名声大噪,他本该是高兴,可他却如鲠在喉。
周紫河逆流而上,蹲在万守一面前的时候,看着面前这个脸色难看的人,心中酸楚不已。
“师父。”
“您……为何,不拔剑呢?”若是拔剑,使出浑身解数,就是有五个燕无洄都不是他的对手,可是,他最后,还是没有拔剑,他是认输了。
她想不通,那个在清净院有着可移山倒海之势的万守一为何在比试上,会甘愿落败。
“是我技不如人。”
万守一暗中调整自己紊乱的呼吸,还得腾出心思面对周紫河。他知道自己的做法不被人理解,可是,那个时候,他能如何做。他能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他们事实吗?他能因为一场比试就铤而走险吗?他没有把握控制心里的魔,所以他只有低一次头。或许他这一次是把清净院推向了众矢之的,可是,他不能让清净院成为深渊。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别人提起清净院就是赞许,他也能引以自豪,可,他发现自己好像撑不起发扬清净院的担子。
“您别骗我了,我都知道,以你的修为,怎么可能赢不了区区燕无洄呢。”
周紫河觉得万守一一定是瞒着她什么,不然如何会拿清净院作代价。
清净院是他的命,他敢拿命换的地方,他怎么可能会让清净院因他受人诟病。
而万守一只有垂头沉默,显而易见的不想多说,唯有脖颈的青筋或许是他此刻真正心情的表达。
万守一咬着牙坚持着什么,他若坚持,哪怕是周紫河都撬不动。
固执又脆弱。
她见不得如此的万守一,这样的他,真的让她心疼,她不喜欢这个样的万守一,他不该是这样颓败的模样,他该傲立世间勇而无畏啊。
周紫河心都揪起来了,泫然若泣,好像,比试的是自己一样。
周紫河欲求真相,可那真相却是万守一不能揭露的伤疤。
“输了就是输了。”
“师父,是不是燕无洄对你做了什么?是不是?”她能想到的只有燕无洄,她坚信万守一的实力,他那么强大,怎么可能轻易言败,就算所有人都以为万守一无用武之地,可她是知道的,这个人很好很强大。
任周紫河如何追问,都换不来万守一的解释。毕竟,不是所有的解释都能让人接受,连他自己都不愿提起的,他如何会告知周紫河呢。他若无心隐瞒,便不会瞒到今天。
“没有,别胡思乱想了,我本就如此,输得理所应当。”
“只是,清净院又该因我而连累了。”
他是有信仰的,清净院就是他的信仰,他比任何人都想清净院好,他真的很在意清净院。
天上的云幕层层叠影,洁白无瑕,祥和宁静,本是风和日丽的一天,悲伤却没有转瞬即逝。
万守一眼里闪烁着泪光,柔弱中带感伤,一种情绪弥漫在他们周围,有太多的无奈,所有未出口的话语都选择了适可而止。
说到底,他想要的也不多,却怎么努力也没用。
他自信满满的参加比试,不是想要再一次被奚落,他是真的觉得自己能给周紫河、给清净院一个庇护。
他的那些个师兄弟们,个个名流千古,而自己,却总是做不好事。如果不是曾经拜在师父门下,或许,自己都不可能在清净院安身立命。
没有人生来便强大,但是,也不是有人努力过了就能强大。
他就不明白了,为何是自己,如果没有受伤,他是不是就理所当然的能赢了,可是,当初下山为的不也是为了表现自己吗?到底是哪里错了,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是没错的?
万守一捂着胸口,身上是揪心的疼,可他却是迷茫的,他真的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浩大之都,无垠世纪,群山巍峨,这天殊峰是屹立于世超凡脱俗的存在,却还是有人与凡人一般困顿难行。
来自巍峨云顶的风,带着松华的气息吹过庄严的净台,拂动撒在后背素纹云裳的青丝,卷起垂地的衣袂,本是刚毅的面孔已经颓然语默,纵有多少激愤总也怨天尤人,一侧的佩剑碧霄孤零零的被人遗落一旁,剑上的红羽穗子因风在翻滚,却静得听得到风来的声音。
周紫河静静地望着万守一,千言万语都演变成了握住万守一双臂的温度。
那澄澈如水的眸子,再一次,映下了完整的万守一,留在了眼里,更放在了心里。
她那么天真烂漫的人,只要她不以为意,悲伤就追不上她,可这一次,她失算了,看着他悲痛的神色,她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疼。她不是在体会万守一的悲伤,她只是,无法不感同身受。这个人,是出现在她生命里特别的存在,为师为兄,为父为友,为她的天,为她的地,为她独一无二。
她活成人的这些日子,早已明白了何是悲欢离合,但还是不喜欢悲伤,在清净院的他们,本是没有悲伤的,可是,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她真的心疼这个人,心,因他而疼。
偌大的擂台之上,只余师徒二人面对命运的不公无声控诉。
和当年一样,万守一一蹶不振,不再露面,清净院成了他画地为牢的地方。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人悄悄的藏了起来。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那个万守一啊,准是又躲进了清净院不见人,固然是掌院过来问候,都没有见到他人。
掌院吃了闭门羹,其他人也不自讨没趣,多是看着清净院的方向摇头感叹几声,便也罢了。
原本被周紫河带来烟火气的清净院,因为这一桩糟心事,又变回了以前凄清寒山的样子。
不再有嬉笑传遍漫漫丛林,响彻云霄九天,那桥上也不再有人遗世独立,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兰室里,那个为外界形容一蹶不振了的万守一却是在给自己身上下了禁制,身处阵法之中,意图驱散身上的魔气。
那日下山就已见识到那魔物的强大,身上魔株一日不拔,便是后患无穷,他已经受了影响,这一次是在擂台上发作,下一次呢?久而久之,自己势必会被魔气吞噬,成为魔物的器皿。
他身为正道中人,绝不能让自己沦为邪门歪道,为祸苍生。
万守一心定志坚,咬着牙捏诀施法,一股气流包裹着全身,瞬间灭了屋中的油灯。
而兰室外,周紫河也是彻夜不歇,守在外面,她顾着他的心情,没有再多言扰他,却也没有离开,就像这样安安静静的守着他。
她在院中没有顾及冰冷的石板,径自坐了下来,轻轻的闭上眼睛,手上有了动作。
在大河寺的时候,师父总是让她参禅打坐,以养心性。他告诉她说,参禅悟道,有时候悟的不是道而是自己寻找的答案。就像是,她出现的答案,她出现在大河寺的答案,她成为周紫河的答案,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切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师父,您让弟子来天殊峰,是不是您早就预料到的。弟子如今拜了万守一为师,这一切是不是也早已命中注定,师父,您一定在天上看着弟子吧。弟子,好像体会到了您当初说的,心若有法,便世间是法,心若有念,便乱心神,惑于痴缠,恶他所恶,爱他所爱,悲他所悲。
您说,若我勤学好问,一心向道,便能脱胎换骨,登仙羽化,可是您也说了,若我要一向向道才是,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无心道法,所以才有这一说,可是,师父,现在我就算不贪玩也不能修成正果啊,我好像,犯错了。
入了佛家的人,便是弃了红尘的纷扰,自此了无牵挂,一心向佛,普度众生,可是,弟子好像,初尝了红尘中的悸爱,一心觉得,是滋味回甘。能这样和我眼里的人共处一个屋檐下,我只觉得万般开心,他与您不同,虽亦为师,却让弟子珍之、爱之、惜之、敬之,我想这清净院就我们两人,弟子是不是生了贪念啊,这算不算罪过?
这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她没有惶恐,反而欣然接受,就好像是万守一,只要是他,她都能高高兴兴的接受,让她觉得,人间值得。
不知从何时开始,万守一这个人已经在她心里扎了根发了芽开了花,最后,也开始奢望能结果。
夜晚的清净院,也沉睡了过去,与万物一起沉睡,无声无息。
兰室与黑夜混为一体,清净院也沉寂在黑夜里,这好像就是清净院的以后,只有黑暗。
本来是初见黎明,可那一点星光,也因为比试毁于一旦。
她对此是自责的,若不是她执意要挑战燕无洄,便不会输,若不是自己,万守一也不会破例参加比试,更不会输,也不会变成这样棘手。
入了后半夜,天上终起了星星点点,和着夜风,似乎要发尽光芒。
最后那黑幕上也不再孤寂,伴有满天繁星,他们的光芒似乎都要照亮清净院的青瓦与井沿。
屋子里黑漆漆的没有一丝灯火,而院里的人却给星光映下了重重黑影。
这一晚,多的是人彻夜不眠,燕无洄亦是。他想不通自己究竟为何赢,万守一又为何会败在自己手下,这让他如鲠在喉。
他虽争强好胜,可不想胜之不武。他势必要一个真相的,不然,自己寝食不安。
第二日,黎明逐渐降临人间,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鸣叫着声儿的麻雀无所顾忌的飞进院,在看见院里的人时赶紧扑腾着翅膀惊惶的飞走了。
周紫河伸出手,接住了盛满手掌心的阳光,而兰室却隔绝了明媚。
燕无洄赢了万守一,的确如他所想的那样,在天殊峰名声大噪,所到之处,都是恭维。可他却没有了以往的自豪感,他从人堆里出来,看向了那烟雾缭绕的清净院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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